甘肃
这是我在甘肃深山里的第十一天,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以后终于挨不住,熄了火。司机一手拿着罐子一手拿扳手,打开车盖,埋头修车。
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高个子,长脸型,浓眉深眼窝,条纹衫紧在裤子里,每次看到这个打扮,我都会想,如果裤腰带上再挂一串钥匙就好了。
我没有下车,看着满是尘土的后座上,一包点心,两瓶水,很多牛奶,意懒到了极点。
车子可能坏了,我们可能困在山上了,今天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了,可能要跟这个陌生人走路去寻一个村子住下了………脑子里不是没想过这些,嘴上却问都懒得问,任由司机大叔鼓捣着他的车,还能糟到哪儿去呢?
甘肃大的像是火星,我和这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搭成了奇妙的组合,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山脉有些厌恶,几乎要忘记我到底在寻找什么。
荒凉让所有声音突兀了出来,修车的框里哐啷,梁上的风呼呼的拍着窗户,司机沉默的干着活,我从衣兜里抖落出来的尘土掉落在裤子上,声音清晰可见……时间滴滴答答,我有些难过,像是独自一人被抛到了地球外面,一切意义都消失了。
车子修好了,司机上了车
问我:继续开吗?
我:到哪里了
司机:不知道,可能在两个县之间,不知道属于哪边
我:开吧 就这一条路
一阵沉闷压抑的发车声,车子重新启动了。
山上唯一的一条路,从山顶劈开光秃秃的梯田一路盘旋到山底,没有植被遮挡,像一条落在地上的裤带面,去向一目了然。路上铺着的石头有时会在某个地方暂停,突然就进入了黄土飞扬的土路。
山的那边还是山,无遮无挡,这是西北常见的山地,一路走来,好像还在陕西,而不是甘肃。
荒芜人烟的路上偶尔有一辆班车颠簸着经过,黄土绕着车身飞扬,后面跟一辆被灰尘包裹的出租车,绿色的车皮上蒙着厚厚的黄土和泥浆,飞驰的样子像是不甘心的跛子在跟班车较劲,看谁先散架。那就是我乘坐的车。
打着出租车奔跑在乡镇里,这是件不寻常的事。也很难跟人解释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姑且就解释成一名记者在寻访某种东西吧。
寻找什么呢?寻找一家人,他们需要有一座漂亮的小院子,最好种些菜,人很勤快,有着甘肃人质朴敦厚的笑容,使人见了心生好感……他们将会成为我片子里的拍摄对象,或者说,我不是在找人,而是在找我想象中的西北。
这样看似普通的一家人,竟然像大海里捞针一样难找。所有的条件缩小到了,拥有一座不用下车就能在路过的时候肉眼可见的小院子,否则我找到明年恐怕也找不到。
坐在后座上的我随着车子左摇右晃,望着窗外,膝上铺着地图,这是一周前离开兰州的时候,从酒店前台扯来的地图,已经揉得皱巴巴,上面沾着奶渍,十几天的奔走让我有了这奇怪的习惯,喝牛奶给我一种续命的心理安慰,像是小孩吮吸手指带来的安全感。
明天我必须回北京,给我的雇主一个交代,也许我会空手而回,告诉他们,这是一趟失败的旅行。而这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状况。
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一天了,画着圈的目标地点都走完了,我害怕司机问我该去哪里,此时地图像是变成了大富翁游戏的策略图,一切像赌博。我按下心头的荒诞和错乱,指向一个目的地,仿佛毫不犹豫,谁知道呢。
车子继续颠簸,山腰上偶尔有村庄,晃眼的白瓷砖,清一色的水泥地,村庄生活的轨迹用同样的语法统一,我看不到他们在想什么。
司机开车的样子让我想到忠诚的卫士,不止是因为现下我也只能信任他,更是因为如果他有坏心的话,昨晚我可能已经埋在深山里某个树根下了。
这是我们组队的第二天,我犹记得昨天上午,我还在隔壁的秦安县,从当地小旅馆里出来,伸手就拦下了他。
“我要包你车”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深山里,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也许是坚信自己命里没坏人吧,否则我无法解释自己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西北偏僻小镇上,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让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带着我去深山里寻找一些有的没的。
是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寻找的东西已经无足轻重了,我那稚嫩的世界观在大西北肉眼可见的黄沙和大山里走了样,连带着精心编织的梦想也自动消解了,我只是在当时当下体验一些事,完成一些事,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就这样,我和这个穿着条纹衫的司机师傅正式组队了,一上车我开始发挥社交大法,想从一个当地人的口里打听些信息,一问三不知,再问,原来他是个河南人,接着他像是被撕破了身份的间谍,开始肆无忌惮的飚河南话,这是怎样的缘分,一个这样偏僻的小镇上能有几个迁居于此的外地人,难得的缘分使我认了命,就他了。
昨天的我信心满满,地图上有许多目标,不怕他问我该去哪里。按照目标一一走访。
每到一个目的地,他都同我一起进村,从前习以为常的村庄原来有这样多令他新奇的地方,这是他告诉我的感受,这令我振奋。
当我像阿黄一样在农人的院子里四处嗅的时候,他会帮我跟农人解释我是来做什么的,他显然比我更像当地人,也更有说服力,渐渐的我们成了一伙儿,他有时候比我还清楚我是来干什么的,而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姑且叫他“战神”吧,这是他的微信名,我觉得跟他粗朗的外表很相配,他有一双大而突出的眼睛,看谁都像在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虽然如此,每当他与我一道进村的时候,就像一个保镖,我想他是有过这样的心情的。
就这样搭伙上路,一天走了十几个村庄。从开阔爽朗的平原大村,到孤寡老人留守的山顶孤村,从祭拜女娲的古村落,到新修了半坡遗址的景点村落
饿了就地找食,有时候蹲在路边啃老面包,我咕咚咕咚的灌牛奶,他有些惊讶;有时候吃路边摊的凉皮,老板是个穿粉色紧身裤的粗俗女人;有时候我会被当地村民投食,我已经习惯这种善意的施舍,但他不好意思接,唯一正经的一餐是镇上一家面馆的荞麦面,老板忘了放盐。
车子盘山错节的开向深山,目的地一个一个的被划掉,四面的山从梯田变成了坚硬的石头,越来越高,越来越张牙舞爪。
终于在昨天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到了地图的最边缘,一个名叫郭村的地方,这儿四面环绕着石头山,人们在谷底所有能种植的土壤里,种上了收益更高的苹果树,代替麦子。
那是最后一个目标地,越靠近我就越感到紧张。
村落整齐划一,傍晚的夕阳落在红砖墙上,浓烈的颜色给了我希望。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对中年夫妇,妻子身材高大结实,丈夫四方脸棱角分明,他们害羞内敛,不断拒绝我的邀请,不想抛头露面却又忍不住好奇,这是我所熟悉的西北人。
然而他们不确定的态度,以及一路三个小时的颠簸让我对这个地方感到恐惧,就这样,最后一个目的地也失败告终。
回想昨天一天有没有满意的地方,是有的,但是当你寻找一个心目中所想象的地方时,它就永远不能在现实中完满。
还记得夜里,我疲惫的上了车,脑子里塞满了白天所见的各种影像,艳阳下高原上麦地里的红色小房子,人们收割麦子的身影,上古时期人们居住的地洞,当然还有那些肮脏的猪圈,泥泞的土路里夹杂着牛粪,丑陋如妖邪的神像寺庙,眼神空洞骨瘦如柴的老人,蚊子飞舞的脏乱厨房……
一切杂乱的向我涌来,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走进有人烟的地方,或者进入城市,或者进入酒店的被窝,我发觉这一刻,我有些讨厌乡村。
而那时候已经夜里八点,几颗星星诡异的挂在天上,回城的路还有三个小时,来时嶙峋壮美的群山此刻成了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夜叉。出租车颠簸在深夜寂静的山谷里,像一辆玩具四驱车。
车里我和这个才刚认识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的坐着,沉默不语,我的脑海里本该有警惕,有害怕,但是很奇怪,我很平静。一种害怕也毫无用处的平静。
车灯照亮了车前一小片路,其他地方漆黑如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战神话多了起来,他不识字,却是个很有阅历的出租车司机,四十多岁,曾经去过七个地方居住,职业从没换过,最后定居在了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这个偏僻小镇上。
他有一个儿子,他说男人就是要出去闯的,当公务员喝茶看报纸算什么本事。他说儿子就得离家远远的去上大学,去见识更大的世界。他说人生就要是努力的,活着一天就要做的一天的用处,不然活着干什么呢?他说外面还是有坏人的,我见到了是不能手软的。这些质朴而豪迈的人生感悟听得我眼睛亮晶晶。
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定居在离家遥远的甘肃秦安县,因为秦安自古出武士,明清时期,就有100多个武士考取了功名,在这个粗犷硬朗又极艰苦的地方,“尚武”是一种自然的,也是被迫的选择。劫富济贫,不畏强暴这些出自金庸武侠的字眼好像变得具体可信起来,战神必定是受到了相似气质的吸引所以定居在这里,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眼下的境遇因为他那明确的,强有力的人生观而变得诗意起来,窗外的天空是蓝黑色的墨汁,乌黑坚毅的群山迅速后退。
没有迷路,也没有被埋在山里,夜里十一点钟,我安全的回到了镇上的小旅馆,房间安静下来,我疲惫的趴在被子里,压抑的哭出了声,很想拿起电话告诉谁,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想诉说情绪,却不知那压抑的情绪从何而来。此刻的我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旦宣泄了情绪,走了气就再也鼓不起来,只有站起来去做才是唯一的答案。
可是地图上已经没有了目的地,我意识到,从明天开始,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我该去往哪里,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当时当下起着作用,不再有人告诉我对错,也没有人再有资格说对错,你必须坚信自己选择,否则就寸步难行。
开吧战神,谁知道呢。
第二天,我又一次打电话喊来了战神,就这样,我们又搭伙了,这一次我把所有的行李搬上了他的车子
“今天你愿意开车跨县吗?去更远的地方,我走哪儿住哪儿,然后你自己开车回秦安”
“走吧”
于是便有了今天我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路上飞奔的那一幕……
后面大约就是踏破铁鞋,柳暗花明,有缘人出现,寻找的意义猛然绽放云云,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到达的时候我已经像一个乞丐,以至于有村民怕我回不了家,想要给我钱做盘缠。
手机没了电,我没法付给战神车费,找了家酒店,战神送我到了门口。
“你等一下我冲了电下来给你付款”
“你有我号码,加我微信付款就行了,我得赶回家了”
“你不怕我赖账吗……”
他挥了挥手,没有等我说完,潇洒的上了车,绝尘而去
当他加了我微信的时候,“战神”两个字冒了出来,这是个武功盖世的中二侠客该有的名字。
现在对他最清晰的印象是,他坐在驾驶座,回头问我:
然后去哪里?
开吧战神,谁知道呢。
写在后面:
战神是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当你想了解一个地方时候,出租车司机是第一选择。
还有许多帮助过我的甘肃老乡,圆圆胖胖的杜师傅是最惨的一个,白天被我扯着奔走高原,夜里开车满城找牛奶,半夜失眠扯着他去洮河上飙车,最后回了北京还几次让他帮我寄快递。
带着我上麦积山顶去俯瞰天水市的司师傅,只为了找到一个最大的视角拍摄城市,他说这是老司机的秘密花园,他们夏天会约在这个山头喝啤酒,看江山,坐拥整座天水市
还有那个常常被我气吐血的张教授,我想他可能到现在都认为我是个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坏胚子。
许许多多的人不能再一一赘述,有开怀时刻,但更多的是如同那天晚上一样,心惊肉跳,沮丧难捱的时刻,那样的时候,不是不可以求助,但是你知道面前只有一条路,走了才有答案。
至于我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象中的西北,这本就是个错误的前提,因而在面对眼前广袤的土地时茫然无措几乎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寻访的目的又在于你怎样才能把眼前的世界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重新纳入脑海中的世界。
我慢慢的整理这些经历,也慢慢地理解了为什么我眼里的世界开始与从前不同,显得那么写实而残酷,有时甚至荒芜和寂寥。当一个写实而又宽阔的现实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而我又试图概括它,将它纳入我的世界,这本就需要更强的认知和概括能力。在我们的经历中,世界观总要经历坍塌和重建,也总是在走样和修补,这是很自然的过程,也是成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