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21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我写了多年文章,有关故乡的事情也写了不少,但就黄堡来命题,似乎还没有做过。我想这不是疏忽,大概是因敬畏而慎重的缘故。
无疑我是从黄堡走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脚步走向了愈来愈广阔的空间。就如同旧宅门前沟里豆粒般滚动的泉眼,丝丝缕缕浸入季节河,由漆水小流域进入渭河,然后被浩浩的黄河所接纳,汇入海洋。多年前,从镇南小站踏上西去列车的那一刻起,我回望着祖父挥舞在晨光里的苍老的手臂,是否该意识到“生活在别处”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向西,向南,甚至更远的西方,都城,海岛,涉足更多的地方,在履历的迂回往返中,心事愈是溯流而上,每每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我们祖辈世居的小村落,几乎一直在这个镇子管辖之内,赶集跟会是乡间沿袭已久的节日。尽管相距只有十多里路,在我童年时的眼里,镇子却是个热闹的大地方,市里、省城更难以企及。镇子是个神奇的地方,可以把自家的猪羊鸡蛋、五谷果木拿来换钱,买得食盐花布及日常使用的物品。镇上的牲畜市场和杂货铺的气味,至今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镇南的大戏园子里看过古装戏,坐的是石墩子,曾祖父嫌别人挡住了视线用拐棍叩过前面的人头。也就在那个戏台子上,我领过初小阶段优秀儿童的奖状。还有,在桥东的照相馆里拍过一张衣帽不整的像片,它一直跟随我走南闯北,漂流天涯。在约莫十岁的时候,我便告别乡村小学,怯生生地拥抱了这个地处开阔川道里的小镇。
黄堡该是我最初的一个驿站,我的高小和中学时代是在镇西的学校里度过的。高小的校舍,原先是一座古庙,那森严的门楼和屋堂,以及明镜般锃亮的青石台阶和路面,在阴冷中有一种值得尊敬的生机。我们在用朗朗的书声,驱散旧址上的梵音或祈祷。寄宿于也许曾是和尚们住舍的厢房里,隔三差五地要回家里背一口袋馍,甚至遇雨天收起布鞋光着脚往返于泥路上。记得有一次,轮我看号,也就是在宿舍值勤,没馍吃了,饿了两天肚子,头昏眼花,知道什么是饥饿的滋味了。街市上的油糕很诱人,车站旁的油茶也很香,可惜从兜里掏不出一分钱来。物质是贫乏的,进取心却如越燃越旺的火焰,乡下少年的学业在激情和忧郁中与日俱增。
原谅我那时的知之甚少,我们把校门口满河岸的瓷片当垃圾,殊不知在历史上的北宋时期这里炉火熊熊,瓷业兴旺,史称十里窑场,是著名的耀州窑遗址。史称从唐朝时,黄堡就开始烧制瓷器,北宋时已达到鼎盛期,烧造工艺精湛,瓷器远销异域。宋代黄堡隶属同官,同官属耀州管辖,黄堡镇出产的瓷器又是在耀州销售的,那么这里的瓷窑就称为耀州窑了。到了金、元时代,窑场由此扩张至陈炉一带,方圆百里,烟火缭绕,该是怎样一副“炉山不夜”的盛景呢!耀瓷以青瓷见长,以刻花装饰精巧著称,纹样上的花卉、动物和人物活鲜生动,冰裂纹的刻花有一种浮雕的审美趣味。
但幼时的我,对这些高深的古董浑然不觉,只谋划从陶瓷厂的废品堆里捡一截瓷管子,扛回家可以当烟囱。有个周末,我溜到河岸边的瓷瓦堆里,捡了一根几十斤重的瓷管子往家扛,怪我自不量力,感觉越扛越重,三步一歇地累到在原畔上,是上中学的舅舅路过搭救了我,那时的漆河水不小,夜里躺在宿舍的土炕上想心事,哗啦啦的流水声就在耳边作响。洪水期过后,河水清亮亮的流得很湍急,在平缓的河床上可以看到游动的金色的小鱼。有一回下河游泳,在漩涡里游不出来,呛了水,还让瓷片割破了脚掌。那釉色奇妙的瓷片,也许是远古的精灵,在废弃的处境中想潜入少年的血脉。之后在书中读到了这块地方的神奇,便微笑了。
黄堡,是缘于那座黄土构筑的古寨而得名的吗?显然不是。黄堡曾在1500年前的北魏设县的事,也是后来从典籍中读到的。有史料说,北魏孝武帝永熙二年(公元533年)设黄堡县,旧址是在北寺。又一说,当时的铜官县曾设在高坪原,后将县西北部划入宜君,南部设为黄堡县,县治在今黄堡南三里,西魏末年撤销。这其中的一北一南,是县址迁移还是史志误记,有待细究。尚有残余的古寨,当筑于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是说于旧城北二里另修一城,故名新城。这么说,当时的旧城是在南边了?那座屹立于镇北的古寨,堡墙残存,临漆水而依土崖,十分的雄壮。寨城内半民半商,上个世纪初叶商号逐渐下移于镇街。我从未有机会上寨子看过,但它在镇上轮廓的方位是显著的,是在印象中抹不去的。一次去石坡里,路经寨子旁的大路,望了一眼破旧的堡垒,心想:这脚下的路也许就是原来那条通往北原的桥形小道了。若站在这制高点上,可以一览镇上的风景。
记得街西头有一孔土洞,出了洞是小河那,街南头也有一孔洞,好像是石头砌的,通过河东沟和镇政府,洞子顶上有火车轰隆隆驶过。正是这条从大城市伸延而来的铁路线,将近代工业文明的客人,引入了我们这个游牧部落与农耕台原交汇的边缘地带,让旧同官成了世纪的煤都。它攫取了这块土地底层的宝藏,也为这一方民众带来实惠。这条铁龙,呜呜地叫着,使古镇有着一股抖擞的精神,连十里之外的家乡的庄稼人在吆牛犁地时也受到时间的警示。城市化的企望,其实已经从哪个时候就悄悄地萌芽了。
也就在这个小火车上,我在送父亲作为民工远行去修西安至侯马的铁路时,曾追赶火车数里,天真而勇敢地以为可以追赶上它,结果当然是哭鼻流涕地回家了。记得手里还提了一个灌满菜油的油罐子,慌忙中跌倒摔碎了,油流在地上是捡不起来的,指头上只系了油罐绳儿,走了好久才记起扔掉它。曾随祖母坐火车去耀县逛过药王山二月二的庙会,幼稚的心里埋下了神秘和恐惧的种子。上中学时坐火车去铜川参加静坐,以为“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候来到了,结果先是在车上丢了粮票钱物,后是在武斗的枪林弹雨中被祖父拉回家种地去了。如今还乡,沿高速公路归来,在车站附近下车时,迎着携带煤屑和尘土的风,总想走走看看,寻找童真的遗趣。
参加过镇上的中秋乡党会,我感觉到了作为一个黄堡土著人的亲情的暖和。我觉得黄堡变繁荣了,但在大千世界中,它不是发达的,是发展中的,正生长富丽的梦想。而一成不变的是我的念想,它会随着时间的消失和推移,将愈来愈见份量。
2001年12月,选自和谷散文集《还乡札记》,整理:张耀峰,插图:王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