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走得蹊跷。”
如娘娘望着烟轮海中那轮白日,声音如同落星原上掠过的霜风,带着一丝肃杀。
她的身后,默默站着髅界最德高望重的三位族长。
这里是望止台,未央天底最崇高、神秘之地。
我心中忐忑,不知她今日为何突然带我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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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兮,你过来。”如娘娘转身,眼神竟开始变得温柔,语气却变得郑重,“我明日便要入山,姑姑临行之前托我将此物转交与你。”
我心中一震:如娘娘竟也要入山了?那这未央天怎么办?
她的手缓缓张开,一卷轻纱带着星星点点光芒,如薄雾般在半空徐徐展开。
“这是——姑姑的‘未央天主相’?”
这卷龙绡,未央天底十万髅众,谁人不识?
“未央天主,见相如见人!”如娘娘领三位族长齐齐跪下,“这是华予姑姑行前最后一道法旨。只待你成年,便将此物移交与你。苗兮,着相吧。”
我有些恍惚,脑中嗡嗡作响:姑姑竟选了我做这未央天的主人?为何是我?我又该如何去做?
“如今你既已成年,便是时候接过姑姑的托付了。”如娘娘话语中透出毋庸置疑的坚毅沉稳,“请苗兮姑姑着相!”
“请苗兮姑姑着相!”三位族长随她一齐拜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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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龙绡只在空中招摇,美得不可方物,透着令人向往的温暖。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那绡。
“唰”一声,那绡竟将我一把裹住,便似一双手臂,瞬间拂过我每一寸肌肤。
绡中缕缕灵力,汇入我百骸之中,滋生出新的筋肉血脉,渐渐将那绡充满。
感受到体内灵肉一寸寸生长,眼见身体变得更加玲珑有致,我骨中春潮翻滚,说不出的舒畅受用。
更令人狂喜的是,我感知到自己的灵境竟瞬间进了四阶。
姑姑的皮相,果然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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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兮姑姑,长乐未央!”如娘娘与三位族长叩首。
“如娘娘与众位爹爹请起。”我上前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
“嗯,好看!”如娘娘说了句。
三位族长却眉目间俱是欣喜神色:“与当年的华予简直一个模样,多了眉间一点朱砂痣,却更加俏皮些。”
同一幅皮相,着在不同髅身上,会与髅自身的骨格、灵境以及执念融合,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听他们口气,我竟与当日华予姑姑的相貌极为神似,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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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娘娘回身,望空而拜:“华予,你托付娘娘的事情,娘娘办好了。明日,也许我们便能相见。”
望止台底,洪波涌起,发出雷鸣之声,直冲天际,这是新的未央天主诞生的信号。
此声一出,髅界三洲十万髅众,尽皆往烟轮海方向跪倒:“未央天主,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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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髅。
我们所在的世界,被称之为未央天。
是与三界平行、六道之外的存在。
髅为何物?
人死之后遗下的一具枯骨?
不!
髅是比人族更得造化钟爱,更具灵性的族类。
未央天底,烟轮海环绕三洲:落星原、鸦紫路、丹耶溪。
白炎、青辉在海中缓缓沉浮,一个轮回,便是一昼夜。
三洲之上,皆有牝池牡山,连接众髅生死。
牝池是我们降生的地方,池中装载的并非是水,而是来自三界的各种执念。
五十年池满,池水溢出,流至髅窠,与髅窠中精气交感,化生为髅。
每五十年,望止台上亦会出现一些髅的名字,各族族长便将名字抄下,知会众髅。
见到自己的名字,一月之内,他们会平静地来至牡山之巅的灵根之下,将自己解体,还与未央天。
髅,无父无母,长辈女相的称娘娘,男相的称爹爹。
同龄相差不过三五百岁的,皆称为兄弟姐妹。
未央天底,却唯有一人,被称为“姑姑”,便是那髅界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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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年前。
晶豆矿脉还垄断在玉、石、骨三族族长手中。
滥挖盗采,争斗不休。
晶豆沦为粪土,集市物价一日九变,髅众苦不堪言。
“晶豆矿脉,乃是髅界根本。采矿积弊,三位爹爹当比华予了解更深。若仍不能有序开采、合理支配,恐终致民怨沸腾,酿出祸端。万年之后,未央天底更是无矿可采,乏晶可用。”华予姑姑请了三族长老,来至望止台上清凉殿中,和和气气开口,“不知三位爹爹作何打算?”
骨族启、石族伤对望了一眼,俱不言语。
玉族衍却十分不屑:“如何有序,怎样合理?什么民怨、祸端?你想说的,无非是将天下矿脉尽交至你的手上,由你摆布。”
衍乃是玉族耆老,倚老卖老,竟有些肆无忌惮。
姑姑笑笑:“却是由各族选派精干族众,组成晶矿司,制定规程、协同管理。原有矿脉,各族仍可提留一成,权作前期探采成本及之后红利。其余九成,收归库藏司,用于修建城池道路,补助农耕教习,抚恤伤残贫老,普利髅众。”
衍哼哼冷笑:“一成矿脉?莫非将我等当成乞丐?即便如此,我族众稀少,前期全赖雇佣外族开挖,所费不赀。缘何提留竟与他们一样?莫非你有意偏袒?”
“衍兄弟,你素来精明,缘何今日这般算账?你族众稀少,矿脉却是最多,平摊下来,你们所得只怕依然是我族百倍。”说话的乃是骨髅族长启,性子耿直。
玉族依赖天生灵力,在探寻与开采矿脉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占得矿脉最多,素来高高在上。相反,骨族族众最多,矿脉却是最少,颇多贫苦。
如今华予要将矿脉收走,均了贫富,衍自然十二分的不情愿:“夺了我族矿脉,于你何益?你华予出身我玉族,平日受我族供奉亦是最多,为何却要替他们说话?”
姑姑并不生气:“我乃未央天主,身负十万髅众重托,行事自当公允,怎能一味顾着自己出身。”
衍却咄咄逼人:“自古以来,探矿采矿,皆是各族族内事务,历代天主从不插手。为何到你这里,便要改弦易辙?莫非你华予竟将历代天主不放在眼内?”
启方才还在一旁怨气咻咻,听他这么一说,却不再言语。伤竟微微点头。
见他二人模样,衍心中一阵得意。
“衍爹爹若是不愿,我废去晶豆、代之以玉髓作为流通便是。”姑姑依然轻声细语,话锋却开始尖厉起来,“流通兴废,却是未央天主的权力!”
“你!”衍心中一惊,面上仍不改颜色,“你换便是!”
他很清楚,玉髓比晶矿更稀有,开采难度亦更大,髅界从未大范围探明、开采过。
姑姑又是笑笑,“啪啪”击掌。
如娘娘领数名髅众进殿,手中俱提着沉甸甸木箱。
三位族长不知箱中藏着何物,皆睁大了眼欲要看个究竟。
“开箱!”姑姑一挥手。
“啪!”木箱打开,氤氲宝气弥漫而出。三色玉髓分箱整齐码放,不下万数。
“这是——玉髓?”伤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姑姑轻轻看一眼衍:“鸦紫路棘皋泽底,一万八千里尽是玉髓。只要我愿,明日便可动手开采。”
“你!”衍看一眼姑姑,气急语塞:“你竟——算你狠!”
衍拂袖而去。
姑姑转头看启与伤:“看来衍爹爹已经答应了,两位爹爹意下如何呢?”
两位族长犹在面面相觑。听华予提问,头点得飞快:“全凭姑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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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予姑姑,一千八百岁进三宝骨,两千二百岁绘“烟岚相”,两千四百岁成未央天主。
三千岁,率部众将烟轮海中血鲛王剿灭。
鲛人族为表报答,于丹耶溪开市龙绡,髅族再无画皮之忧。
四千岁,姑姑制《髅律》,髅界风俗为之一淳。
此时,她四千八百岁,如日中天。
“衍爹爹,姑姑有请!”
衍正在角旦城私宅内闭目养神、心中盘算,有人来了。
“她找我何事?”
来请他的是华予的贴身小髅,行礼回话:“姑姑说了,前两日与三位爹爹议过的事情,起了一些变化,需要再议。请爹爹去一趟望止台。”
莫非她回心转意了?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衍心中狐疑,挥挥手打发小髅离开。
望止台严禁兵甲,谅她不敢设伏。
她皮相不过“烟岚”,同我一样;灵境不过六十,还低我几阶;若是交手,我亦并不惧她。
更何况,我还有……
她若动我,我便来个将计就计,端了那清凉殿、变了这未央天!
盘算已定,衍招来数名心腹,吩咐一番。
只带了名贴身小髅,施施然望烟轮海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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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望止台,衍故意放慢脚步,四处看看,并无异常。
远远看见华予竟在殿前迎接。
“衍爹爹——”华予过来,竟似小儿女般拉起衍的双手,“趁他们未来,我们先入内说些家里人的体己话。”
“哼!”衍将手一甩,“你和谁是家里人?”
“衍爹爹——你当年对华予的照拂,华予怎会忘记?”华予满脸堆笑,仍是拉起衍的手,“上回不过做做样子,哄那两个老头子开心。”
“你今日便不必哄他们了?”衍不好再次甩脱,只冷冷地说,“哄得他们开心了,却让我这老头子伤心?”
“衍爹爹——我这不是给你赔不是了吗?”华予已将衍拉入了清凉殿中,小髅再不敢入内。
华予竟突然往地上一跪:“衍爹爹,你若不肯原谅华予,华予便跪在此处不起来!”
衍心中涌过一阵快意:你华予堂堂未央天主,在我面前竟也有服软的时候?
不觉伸手去扶:“哎呀,其实……”
他突然停了下来:“你的脸,怎么?”
华予抬头,笑盈盈看着衍,脸上竟如有一层浓郁的紫色云气,连面目亦遮得隐隐绰绰,云气中华光流淌,宛若白炎青辉交替时分的烟轮海。
“咔嚓!”一声轻响,华予的手臂自衍的额头拂过,“咔咔”声开始在衍周身蔓延。
“氤氲相?你,你——”衍的眼神中充满绝望,“好狠!”
他没来得及做任何抵抗,甚至伸出的双臂还是原来的形状,倒下时身躯已经碎成粉尘。
“氤氲相”对低一等的“烟岚相”,带来的是十数阶灵境的碾压。
更何况,华予双手之上,还有未央天底最霸道的“蚀相散”,无色无臭,却能压制皮相灵力、直接攻击骨骸。而玉髅的骨骸,又实在太脆了!
衍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文弱胆怯、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今日会对自己用上这样的手段。
“不是狠。”华予褪去护手,看了眼那一地骸粉,“只是——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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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啦,不好啦,来人啊,姑姑遇刺啦——”
华予贴身小髅,失魂落魄冲出清凉殿,一路狂奔高呼。
潜伏在烟轮海中的血鲛残部与百余名三洲亡命之徒,纷纷现身,齐发声喊,冲向望止台。
海中巨舰之上,华予回身看了看启与伤:“两位爹爹,如何?”
却并不等他们回答,望空中挥了挥手。
她身后现出三千髅甲精英“挫骨郎”。
“杀无赦!”华予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消失在烟轮海残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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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转身,竟如同一道莫名的分割线。
此后姑姑便渐行渐远,慢慢淡出了众髅视野。
据说,她频繁往来三界。一去数百年,髅界之事,过问得越来越少。
直至五百年前,她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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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便这般神秘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