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同是天涯沦落人
剧痛来临时没有任何征兆,这次来得比以往更猛,忍了很长时间,疼痛才缓缓消减。
方大福不愿意上医院,方迪和石斐接连劝了两天,终于是拗不过,被一家人送到镇医院。石斐和方迪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愿意来医院了,很久以前他瞒着二人做过一次检查,结果是肝硬化,光是抽腹水就抽了好几回。没想到现在的情况更糟,出现大规模并发症迹象,肝脏周围的器官受到严重感染,必须得住院观察。
师父一辈子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喝两口,只要是白酒都喝,大多数情况下喝的是散装廉价酒。石斐很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提前买几瓶好酒孝敬师父,如今才醒悟已经是没有机会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到,院方便通知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方迪守护在病房外,方大福单独把石斐叫了进去。交代两点身后事,一个是宝贝女儿,嘱咐石斐和方迪乘早成婚,了却双方家长的心愿。一个是理发店的生计,长青招牌能保则保无须强求,但有一点做徒弟的必须牢记,除了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得再用剃刀理发,肆意显摆。
封刀如封人,石斐忍痛点头,答应了师父的遗嘱,在病房里最后一次施展三刀剃,为方大福留下一个体面又不失匠人风采的发型。
人就这么走了。理发店付之一炬,师父仓促过世再加上剃刀被封……石斐心灰意冷,带着方迪回到乡下,从此以后专一做赤脚发匠谋生。
但逢村舍赶集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一张布棚,一把理发椅。
小树旁边放着白漆剥落的长青招牌。
“剪个头多少钱?”
“五块。”
“这么便宜?来,给我剪三个。”
石斐拿起剪刀为老乡理发,碎发落到地上。
花开花谢,春去燕归来,小树长成了大树。
树旁站着一个沧桑的大小伙,专门为别人理发,自己七年来从未理过一次头。但是他的发型一点也不难看,后脑扎有一团橘子大小的发髻,长发纷扰飞流统御在发髻周围,随性之中透着一股天然的洒脱。
身穿一件军绿色的小背心,赤着臂膀为大妈理发,任凭残发如何飘落,丝毫不会粘黏在手臂上。
“哎哟,怎么涨价啦?”
“现在物价上涨,我也要养家糊口呀。”
大妈递给石斐十块钱。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跑到摊前。
“别跑啊,哥哥。”
“爸爸,给我十块钱。”
“去,找你妈要去。”
村委会活动室,吵吵嚷嚷的全是搓麻将的声音。仔细看,方迪就在里面,一头漂亮的中长发,额前留有几缕标志性的紫纽。
闭着眼,全神贯注摸牌。
“万子、万子!哈哈哈,自摸,九万!”
牌列推倒,显示的是清一色。
同桌三个牌友唉声叹气。
“妈妈,妈妈,给钱买辣条。”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出现在方迪跟前。
方迪递给小男孩十块钱。
“你们少吃一点,给我带两包过来,知道吗?”
打发走儿女,方迪继续玩牌。
远处走来一个乞丐,头发乱糟糟的,浑身上下全是黑泥。刚走到活动室门口,值班大婶即上前抱怨,“走走走,这乞丐怎么搞的,跑到村子里来要饭?”
正说着,方迪起手摸了一副烂牌,眉一皱,“九条。”
说是九条,打在桌上的其实是九筒,牌友笑骂,“明明是九筒,你说九条!”
乞丐也跟着傻笑,“欲盖弥彰。”
值班大婶吃惊,“哟!这乞丐像是很有文化的耶,出口就是成语。”
众人俱是一乐,方迪的一双儿女抱着辣条跑进活动室。
“去,拿一包给他吃。”
方迪吩咐女儿送乞丐一包辣条。
乞丐接过辣条,呆呆的看着小女孩,把小女孩吓了个够呛。
“头发,真漂亮,我也想剪。”
吃完辣条,乞丐赖着不走了,一个劲闹腾要剪头。明显是个痴呆,万一不小心吓到小孩怎么办,方迪已为人母,可性格还是和从前一样,眼见无法专心打牌,图省便宜竟带着乞丐直接来找石斐,交给老公去处理。
石斐也是没办法,只好为乞丐剪了个头。
剪完头后大眼瞪小眼。
“你是,你是俊敏,申俊敏!你怎么?”石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认得我啦?我是石斐。”
乞丐如假包换便是俊敏。
曾经多么帅气的一个天才理发师,何以沦落到这般地步,俊敏的手……来回细看,俊敏的右手耷拉在身旁,一甩一甩的,像是已经残废了。
世事无常,吃青春饭的行业就是这么残酷,俊敏沦落为乞丐,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照样在这里做赤脚发匠吗。幸运的是,家人陪伴在身旁始终不离不弃,石斐心生怜悯,收工后将俊敏带回到家中。
多个人无外乎多双筷子,俊敏除了爱吃泡菜外没有太多别的要求,饭口问题很好解决。平时让他带带孩子,打打下手,勉强还算半个劳动力。奇怪的是,一旦提到剪头,俊敏就会变得很聪明,侃侃而谈让石斐听后也感觉获益非浅。二人每天在一起出工,俊敏一点一点的恢复理智,可一提到家人,他又变得痴呆起来,懵懵懂懂的道不清缘由。
石斐打算等俊敏再清醒些了,探明他家里人的消息把他送回韩国去。日子依旧是平平稳稳的过着,无风也无浪,直到有一天吃晚饭。
村长领着一大拨人来到院门外叫应。
方迪出去开门。
“这是干嘛,村长你又想组队来我们家蹭酒喝呀?”
“别瞎说,这是城里来的,理发师协会会长。”
“啊!”
会长梳着一头亮黑色的大背头,笑嘻嘻冲着方迪点头示好。
“石夫人,冒昧拜访,真是不好意思。”
石夫人?方迪一听这个称呼,浑身打哆嗦。
会长左边站着一个大胡子型男,右边站着一个老年版迈克尔杰克逊,身后还有很多人,但灯光太暗看不清模样。
开始做起介绍。
“这位是广州名剪李主席。”
大胡子型男上前握住方迪的手,“石夫人,久仰、久仰。”
“这位是沙家帮沙老帮主。”
老年杰克逊抱拳施礼,“石夫人,失敬,失敬。”
在会长的引荐下,来访者一一和方迪握手,瑞宜造型、华尚沙龙、动感地带……全是元老级的业界领袖。
方迪机械性的握手答好,忽然一惊。
“毛大师!你怎么也来了?”
居然是恩师毛天霸,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一头雄伟壮丽的发型不见了,戴着一顶老式侦探帽。毛大师面露羞涩含糊回应,搞得方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忙将老师迎进屋里。
众人进到房间,一眼看见俊敏,顿时火冒三丈,毛大师最是按捺不住,甚至想要扑上前去扭打…瞧这架势多半是专程来找俊敏算账的,可是为什么呢?
石斐两口子劝完这头劝那头。
会长怒拍桌子。
“好哇,申俊敏,你带的好徒弟呀,把我们给坑惨了!”
“天赋异禀,什么东西一学即会,的确是个好徒弟。”俊敏一脸苦笑,“我的这只手就是被他废掉的,你们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吗?”
看着俊敏耷拉在腰间的那只废手,一屋子人全都不吭声了。
毛大师刚刚还是最凶的一个,这会儿独自坐在窗户边唉声叹气。
恐怖的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学校当天准备举办毕业庆典,礼堂里聚集着很多学生,校长正在发表讲话,门外走进来一个顶着锅盖头年轻人。发型看上去很可笑,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锅盖头居然当着众学生的面出言挑战校长。
说什么天下武功出少林,学校既然号称中国理发界的少林寺,就绝不能让一个脓包当校长。坐在主席台上的一干教员全都愤怒了,最先冲上去的是两个保安,锅盖头连看也没看,手舞剪刀飞掠而过,一眨眼的功夫把两个保安的大檐帽剪成了扫把。
摆明是来踢馆的,经全体教师一致表决,决定让第一快刀手毛天霸,代表学校和锅盖头单挑。生死由命,互相在对方头上下剪,谁能率先剪出花样谁就赢,这是天霸老师最擅长的绝活,可命中注定这一天会成为学校的苦难日,毛大师的结局比两个保安更惨。
擦干泪水,毛大师当着一屋子的面,摘下了头上戴的侦探帽。
方迪差点叫出声,老师虽是一头圆寸,但还是能看见清晰的“大便”图案,一圈一圈深入发根直达头皮……难怪毛大师会这么伤心,真不敢想象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法,竟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哼,他用的四把剪刀,单手操作四把剪刀,很多同行不知底细全都着了他的道!”沙老帮主闭着眼,脸上肌肉在抽动,“小刀门、飘雪、上海佳丽、天津贵人…全都被他踢馆打遍了,你说他到底还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听过沙老帮主分析,在场的人群情激动,会长罢了罢手,“申俊敏你跟我们说说,你这个徒弟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祥芝早就不是我的徒弟啦,他拜了个比我厉害上百倍的师父。”
“谁?”
“日本暗影流。”
“啊!”
会长脸色大变,暗影流的名声他是听过的,这个流派号称东洋理发界最高殿堂,招纳门徒极其苛刻。他们为什么会选一个中国人当徒弟呢,难不成是想以华制华。
“来来来,喝口水,喝口水再聊。”
自打这群人进屋过后,石斐就一直在忙前忙后供应茶点,人太多只能去厨房用烧柴火的大锅,好不容易弄好一壶茶,先给会长和俊敏端来了。
“哎呀,石师傅你怎么端起茶来了,快坐快坐,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不行呀,火还烧着必须要人守。”
“那就让你老婆代劳代劳吧。”
“我?我说你们这帮人一进屋就吃吃喝喝的,还想让我给你们烧水。”方迪来气了,“别管他们,老公,把火灭了,我们去睡觉。”
“石夫人,我错了,石夫人。”会长一不小心说错话,连忙拉住石斐,“石师傅,你可千万不能走呀,你去睡觉了,我们怎么办啊。”
石斐听傻眼了,本以为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冲着俊敏来的,没曾想说了半天却绕到自己头上。
“快坐下,让俊敏把那边的情况介绍一下,我们再从长计议。”会长站起身,“石夫人,我去给你们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