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李隆基《好时光》
“三郎,我下个月就要离去了,烦请你为我作一首词吧。”她低着头在我的书台前说。“我终究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名人,可是如果能有一个人,写下一首词给我,那么许多年,人们在读的时候,也就会猜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帮帮我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为什么不挑写诗呢?在我看来,你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三郎,”她拿起桌角的书本敲了一下我的头,瞪大眼睛说:“诗抒发胸怀。而词为胡夷里巷之曲。我希望你为我作一首词,长短句,可弹可唱即可。”
我没有作声,实际是默默地答应了。相伴三年,她一直是案头边上一个沉默的小宫女。我们言谈甚少,默契却一直很多。
下个月,她就会跟一只脱离笼牢的小鸟一样,飞走了。我相信今生今世,我们再无相见之日。
不见也好。
我那些血淋淋的背后,她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
她只会知道三郎喜欢在书房呆到深夜。
她只需记得三郎喜欢听和演奏燕乐。
她只要明白三郎实际也过得战战兢兢,可又能苦中作乐。
“夜已深,三郎,你歇息吧。”她悄声说着。
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对着窗边的明月发了很久的呆。
皇家的人都这样,什么都要不动声色。我双手交叉叠在背后,问她:“那你以后,预备做什么?”
下个月恩准离宫的本来是一群年过五旬的宫女,她的名字是我授意别人暗暗加上去,然后一切都已经打点好,只要她到时候跟那些宫女一起离去即可。
她站在我的三步之外,这是她一向跟我的距离。她抬头看着窗外的繁花,眼神中带着远行前的期盼。她说:“回到故乡后,我会重新开始耕种和做些针绣的小买卖,简简单单地过一生。”
“那嫁人呢?”我问着她,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又生怕听不到她想说的。
“三郎,从此以后,你就一路繁花,一路荣光。而我终究只是历史洪流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小沙粒,完全不能承担你为我担忧。”她说着,拿来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身上。“夜已深,太子,请你安枕吧。”
她默默地跪下了。
我转身,看着窗外,久久地不作声。
她可能也感受到我的薄怒,所以微微发抖,头低得更低了。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现实。
不管她喊我多少声“三郎”,她的内心深处依旧跟我有着深深的沟壑。
理智上,我知道她是正确的,只有她不是我的女人,她才能全身而退。但是,情感上,哼!
我转身走向书房的榻床,吩咐着:“起来吧,给我更衣。”
她行完礼后,起身,安静地开始替我脱衣服。
我感受着她的手指替我脱下一个个纽扣,卸下外衣,还有鞋子。我忍不住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梳得恰到好处的宫样发髻。鹅蛋形的脸蛋,十八九岁的姑娘就是好,皮肤娇嫩,稍带红润。当然,她最好看的地方还是那道长长的眉毛,细细地几乎长到两鬓之间了。
此时,她已经脱好我的衣袜,默默地退后几步,行礼,说:“太子,安枕。”
我看着她,终究摆摆手,让她下去。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却久久不能入眠。生死离别,在皇宫,实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已经决定放手,那就只能祝福她啦。
我看着窗台上的一盆松,慢慢地开始入睡。
第二天,我就想好词。
我匆匆写就,拿给近身太监阿德,让他拿给乐班练习,道明下月初一宴席上要奏。阿德遵命去了。彼时,她正垂眉低眼地帮我磨着墨,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宫中的人,一向如此,不该知道的,一句也不会多说。
我看了她几眼,暗暗希望从此她不必再如此拘束。我对她说着:“备纸,我要画画。”
她恭敬地点点头,
很快,初一到了。那夜,我请了几位知己一起畅饮,开宴席。我一早吩咐她帮忙打点乐班的事情,于是,她便跟着乐班忙得脚不沾地。
在那首我为她准备的《好时光》奏响的时候,我装着跟知己们谈到最近父皇的一些政策,没有用心。但实际上,我的耳朵正竖起,听着一个弹琵琶的乐手唱着:“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我默默地抬头,看了一眼她。她坐在下首,就在弹琵琶人的旁边。
此时,她的脸悄悄红了。
我心头有些窃喜,就知道你会懂这词是我写的。我接过友人的酒,一干而净。
几个人的喝彩声中,我听见词转向下阙“莫倚——倾国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次,我没有看她,低头吃自己的菜肴。
夜里,她默默地跟新上位的宫女换了岗,最后一次来到我的书房,跟这么多的日子一样,默默地为我奉茶。
我有些酒意,头昏脑涨地坐在那里发呆。
她温顺地跪坐在我跟前,双手捧着一碗醒酒茶,说:“三郎,请用茶。”
我看着她,沉默地接过,默默地喝完。
她看着我,始终没有任何话语。
我们安静地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她一如既往地服饰我更衣,脱鞋,躺下,最后,安静地离去。
我再也没有她的信息。
很多很多年过去,我在无数次轮回里,带着很多段记忆。后人对我的评价很多,很多。他们说我博学多艺,能经擅道,也曾励精图治,也曾国难当头。我的确是历史名人,而她,却只是我的仅存的一首词里的主角。我们的关系无人知晓,也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