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有些悬疑，也是我的不孝。

在我们那里，管奶奶叫“阿嫲”，奶奶的婆婆叫“老嫲”。老嫲去世那年，也是我高考的那年。

老嫲去世时九十二岁，算高龄了，所以她去世后别人用来安慰她后人的一句话是“活到九十多岁，儿孙满堂，可以知足了。”是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她的后人也以此安慰自己，包括我。

老嫲确实是儿孙满堂，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孙子孙女加上曾孙那代，估计有二三十个吧，这些和我有着些许血缘关系的长辈或者同辈，说实话我认不过来。而我可以说是老嫲的长房长孙长曾孙吧，要是我是男的，估计这话念出来就更有底气了。

在老嫲这么多儿孙中也就我们一家和她最小的儿子，我的四公一家，我们生活在一起。其实也不算生活在一起，也是一家一户，一户一炉灶，只是那时我们都还没搬出那栋老房子。家里的老房子是瓦片屋檐的那种，也有天井，类似北京的四合院吧。

从我记事起老嫲就是一位老人家的形象，走路要拄拐杖，步履蹒跚，满脸沟壑纵横，头发灰白且稀疏，冬天一定要带帽子。但这样一位老人家晚年的时候饮食起居依然不用别人照顾，她甚至还会自己种菜劈柴，养鸡养鸭。我记得小学时候放学归来，看到老嫲提着鸡饲料出现在快到家的路口时，我都赶紧跑过去帮她提，然后老嫲就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喘气休息。

在家里，我会去找老嫲玩，现在也想不起那时去找她玩什么，可能是说话逗趣吧，老人就像小孩，所以我们一个老小孩一个真小孩还是可以在一起玩。后来我长大了，发现老人还是小孩，但是个经历世事后的孩子，尽管和她说话她未必能明白，但她却懂得理解，所以我们还是能聊得来。

记忆中还有我帮老嫲围篱笆，浇菜，还有帮她劈柴，洗衣服，还有夜晚的时候我们一人坐一个凳子，然后我给老嫲捶背。那时的月亮好圆好亮，我总是时不时叫她一声老嫲，然后她问我怎么啦，我就说没什么啊，我只是想叫你而已，然后她就说我是臭丫头，我俩都笑了。

我对老嫲好，老嫲也对我好，她那么多儿孙中，对我可以说是最好了。老嫲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留一点，然后偷偷摸摸地叫我进房间，还把门掩一边，用她的话说“别让别人知道，分不平。”于是我每次吃完东西后都有一点点羞愧感。

后来高中我学业比较重，周末放假经常一个人在房间写作业，她就直接把她炖的排骨、椎骨、猪脚、猪肚汤一类的端到我面前，看她那样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我每次都拒绝，“哎呀，不用给我，我不想吃，我不饿”，但这些话她就当没听到，只是嘱咐我赶紧趁热吃，最多时候她急眼了就会说“是不是嫌弃老嫲老了，煮的东西不干净了”，她一说这话，我就得投降了。

让我怀念的还有老嫲做的糯米饭，好像就只放了姜和桂圆肉干，简简单单，却香得很。老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尝过，那味道只能永远地留在记忆中了。

老嫲的身体一直都很硬朗，记忆中都没什么她打针吊瓶住院的画面。但她去世那年，身体确实不太好了，躺在床上几个月，后面好些了，可以下床走路，恢复如常，过了一段时间后老嫲就又躺床上了。

高中的时候我寄宿在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当时学业繁重，我基本两个礼拜或者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回家去看望老嫲，陪她说话聊天，她就开玩笑说：“老嫲这回不行了，要死了”，我当时听了心里很心酸，但还是强颜欢笑：“老嫲你说什么呢，别说这话，老嫲还要看我考上大学呢”。但最后，老嫲还是没能等到我考上大学就走了。

其实高中那些年，我过得并不开心，家里的事，学习上的事都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尤其是高三那年，学习成绩很不稳定，而我又感觉我好像用尽力气了，每次卯足了劲学习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又泄气了，所以一直都在不断地调整状态中，给自己打气，又泄气，又给自己打气，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学习成绩起起落落，而且往往起的不如落的。当时我甚至有一种想法，我想着要是我不曾存在这世上该有多好，我想着要是有来生，我一定选择当一朵云，一阵风，一把泥土，不再为人。

周末回家去看望老嫲，那时她已经卧床很久了。我俩寒暄几句后就没话说了，然后就是安静的沉默。她没什么话可说就说一些丧气话，说完我就会敷衍几句安慰她，过后我也不多说，我懒得说，我自知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只能无奈。无奈充斥了我那些年的时光，让我觉得心好累。

接到老嫲去世消息的那天，我在学校教室，那天好像是周末，好像是阴天，好像是临近傍晚的时候，也记不清是谁给我打的这通电话了，好像是我堂姐还是堂弟？好像告诉了我，老嫲最后见到的人是我爸，老嫲那时还有气，不知道我爸走后多久就没有气了。后来我爷爷伤心的时候会说，老天真无情，你老嫲临走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在床头边，都没交代什么。但我三婆就说，这样很好，说明老人无牵无挂。

那天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没有很吃惊，大抵老嫲卧病在床有一段时间，我也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时我在心里说了一句“挺好的，老嫲你终于走了，终于解脱了”。然后我一切如常，只是第二天请假回家。

那天晚上，我没有悲伤，好像是一个麻木的人，不痛不痒，没有知觉。但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没有，但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挂在床边，学校宿舍的床是上下铺那种，铁床。那天晚上好像有人把我推下床，我醒来发现自己右手抓住床头的铁栏，右脚勾住床边的护栏，悬挂在床边上，惊醒后我敏捷地翻身上床继续睡觉，不敢睁开眼睛。

后来我在想难道这是老嫲在教训我，是上天在惩罚我？我姑且认为是吧，也觉得如果这是惩罚的话，也是我应得的。

第二天回家，我仍然没有觉得伤心。直到第三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女人跪在老嫲灵前哭泣，还说什么再也看不到老嫲了，我心里一下子被触动到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永远”，是啊，我永远也见不到老嫲了，永远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问我自己，永远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很长很长，长到我这辈子也够不着。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生与死的距离，我心里害怕起来了，我开始不舍了，但是我的老嫲，她再也不能跟我讲话了，她再也看不到我了，而我也同样再也看不到她了。于是我在脑海里努力地想象她的模样，努力地描绘，我想要把她的脸刻画在脑子里。而我也才发现，原来我之前都没有好好记住她长什么样，直到后来看到一张她的照片，才清晰了她的面容。

后来我流泪了，止不住地流。

而如今，老嫲已经去世多年，我仍然有时莫名地就想起老嫲来，想起关于老嫲的点点滴滴。

老嫲，我想你，当天边那颗星亮的时候。我也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