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仲春天气,时气温和,湖面波痕如绸缎新皱。杨柳抽芽,冷绿如青玉。
陈璧柯新近换了一份工作,原先是办公楼里坐整天,日日敲击键盘,对着侧方的大号龟背竹盆栽,着实已经厌烦。
人最害怕一无所仗,却又极不耐烦数十年如一日。
租住的新公寓坐落在湖心南边一道月牙弯处,杨柳依依,逢多风的季节,即使窗户紧闭,也听见飒飒有声,反而更见得静。
她早先住的地儿紧挨着街道,离工作的地方虽近,却阳台窗推开即是宽阔马路,楼下车流不息、商铺人声鼎沸,市井繁华却十分杂乱无章。
后来房东办喜事要收房,她自己也换了份工作。寻觅了许久,才住到朝天子这一带——临水枕河,但见草木蓊郁,百鸟嘤鸣,很合脾气。
刚搬过来,难免新鲜几日。去临湖的公园散心,路傍遍植法桐,阳光充沛,层绿的叶芯中撞开一缕缕碎金,叫人看了喜孜孜的,欢喜落在心头。
虽则是春末,和风里却仍旧含着凉意,只是气息清透,刮在身上脸上不觉得裹缚。
她出门前在镜子里配好的藏青开司米披肩,里头是一条绛色的棉质长裙,风一过,就显出她纤窄的腰身来,裙侧边开着衩,挪动间一双光致的小腿交叠往复,影绰间的风韵。
行过浮桥,脚下踩着的木板总疑心不实,所以不经意地扶着廊柱栏杆走。无意间手触到对面走过来的人,刹然一惊,如同受了冒犯,手急缩回来。
那人也是惊诧,两人抬眼对视,俱是一震。
“呀!陈璧柯,想不到竟见到你。你还是没有变,这样冷模样。”
对峙良久,竟是对方先认出了她,仍能顺畅叫出她的名字,十分受宠若惊。
是多年前同学,臂弯里挽着粉妆玉团般的小人,一袭翡翠绿的笼纱衫衬在身上,身材虽不复当年,却有了丝贵太太的气度。
女同学很热络,同她站住攀谈起来。
“许多年不见了。”对方的手微微挽住她的,晃一晃,语气很有些感慨。
她亦笑,只微微局促,情急下忘记对方的名。为掩饰,只好拿出十万分的热情去应付,唯恐对方意识到她竟不记得名字,多失礼。
“那时我嫁的早,不同你们依然读书,彼此间有话题。”女同学微微喟叹,似有遗憾。
“读书出来依然替人做工,劳碌的很。”言语间将话题引开来,“呀,这是你的宝宝,这样可爱。”
果真母亲都是钟爱孩子的,听见人提及孩儿,眉梢眼角都是温软的慈母意,“他呀,磨人的很,整夜整夜闹的我睡不稳。”
口里抱怨,手却抚摸着孩子细软的皮肤,笑意折进眉梢里。
碧柯也受感染,伸出手去轻轻揉孩子的肉掌。
“咦?!”孩子母亲忽然疑惑一声,眼光自碧柯手背望进她眼底。
“怎么,你还未同陆铭樟结婚吗?”说着眼神又转向碧柯空落落的手指。
她一咯噔,手底下就是一颤,究竟是收回也不好,不收回也不好。面上却仍是淡淡的,摇摇头,笑意尚在。“分开已有几年了。”
轮到对方惊诧,眼睛圆瞪,音拔高一度,似不可置信。“我原以为,你们是定会结婚的。”
“嗐……”她笑叹一声,“年轻时候哪有什么一定。”
“是吗……有点可惜。”对方像仍是未能回味过来,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探索与好奇。
她顶不喜这种境态,恰在此时,孩子的啼哭声破空而出。母亲的全副心神顿时集中在孩童身上,草草寒暄几句,匆匆抽身。
不由背过身偷偷松一口气,回转身继续走。心神却恍惚不宁,乱转了些路,半分景也没入心,索性坐在树荫下的一处木椅上,木叶清气萦绕身畔,心境暂为之一阔。
十步开外就是一泓碧水,荷叶已抽出嫩剑,背面的叶脉如同青筋,森森冷立。几尾红鱼挤挤簇簇而来,在叶底徘徊不去。
有些话她存在心底过一过,觉不必出口。此时竟被撕开一线裂口,露出鲜红的血肉,模糊而空泛的疼。她原也以为的,以为会同他结婚。
手抚弄着指根,空落落的。曾几何时,那里有一环素戒,虽一无所饰却十分别致。如今取下久矣,仍会下意识去抚触。彷如那环素戒如紧箍,即便大圣成佛摘去,业已生根留痕。
“呵……”一声淡笑,从手包里取出化妆镜,瞥见眼尾肌肤仍紧致如初,才轻手抿一抿鬓角,展一展衣裙,散去些许落寞模样。
于是想着去鸿口堂喝热气腾腾的奶茶,甜食总是叫人身心愉悦。乳粉放到十足重,加红糖姜汁,辛辣香甜。别人不喜这般口感,她却钟爱不已。
再配一碟红豆烧及芒果班戟,甜点果腹,叫人得以慰藉。同时等一客刚出炉的蛋挞,奶皮咕噜噜鼓着泡,焦糖色的黑斑微微活动,挞衣酥脆甜香。一口咬下,滚烫的奶液滑入唇舌,是无上享受。
若是等不到新鲜的,宁可不要吃,冷掉的蛋挞如同一块滞腻的肉皮,提不起一点兴趣。
食物尚不可将就,何况爱人?
更不必说生命历程漫长,远非只**二字可以囊括,另有诸多感怀。
何以慰藉?唯衣食足矣。
若说食物是人类生命的原点,那衣饰即是永不褪色的华章。
说及此,不能不提她近日所钟——瑞蚨祥的旗袍。老师傅原先是北京居定,后来落户此地,改动些样式,稍显港味。却到底是手艺精湛,十分得这里太太小姐们的意。
之前的工作,唯有年会是需着旗袍的正式场合。她衣柜里有了一壁的色色旗袍,闲来会手指轻轻抚过每一寸衣饰,如同悬挂的幻梦,簇织出锦缎般柔滑的情丝。
她的同事唤她作“旗袍小姐”。她穿过鸦青镶红玉扣的、羽缎衬林雁凫水的、香云纱扣珊瑚珠的……
唯有一匹手绘正绢,藕合色着浅金的纹路,绘着八重樱,如绯红的一郁轻云,直扑上人的腮边,衬的人好颜色。她初极喜,现在却不大穿了,恍惚觉着年纪不相符似的。
寻觅得宜的旗袍如寻觅爱人,失之毫厘,意蕴相差何止千里。
瑞鍢祥是偶然间得遇,窄小一间门楣,在拥挤的一条长弄里不很起眼。进得里堂去,上世纪的烟尘裹挟着留声机里暗昧的乐声扑面而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悠悠晃晃的慵懒调子,好像整间寓所都浮在乐声里,人开始懒懒的,一发如堕梦境。
燃着壁灯的四角陈列了乌木相框,里头是着旗袍女子的黑白照片,样式精良,有几张似是张爱玲模样,眼神一径那么睥睨着。
室内一应陈设十分古简,黄花梨圈椅笼着一方茶桌,一鼎墨玉兽首熏炉袅袅升起蓝烟,一室清净而润泽。老旧的物件大多或精致或玲珑,纤尘不染,凝着旧年的温度,可见主人家品味不俗。
前厅并不深阔,却因无琐屑杂陈,故而十分整肃。只靠月窗的一旁立着一领未完工的旗袍,其工脚里衬、并色样行针,已见得师傅手底下的功力。
待要上前去细看,从里间行出一人,使她讶然住了脚步。
一袭墨色长衫,眉目舒朗,身姿轩然。手里端拿着一方墨,看见碧柯,轻放在木几上,一边问,“是取衣还是定制?”
一手平伸出,做出请的姿势,一手已经沏了茶来。
茶香袅袅,扑上眼睫,凝结而成的水雾湿气盈盈欲滴,仿若泪落。
碧柯艰难收回探在对方身上的目光,自觉喉咙干涩,清了清嗓子仍然微哑,“定制,早前预约了的。”
杯子递进手里,还觉不足,紧握了几分。攥住的手心烙出晕红的印,火辣辣的疼。
“是这样,家父有事出门了,我先替你量尺寸。”察觉女客情绪的波动,他停顿地看她一眼,以为她介意是他接手,又道,“或者可以等家父回来再通知您。”
“不必。”碧柯露出一纹浅笑,手指就势拢起一把长发,露出纤幼的背颈和优美的蝴蝶骨。“早点留下尺寸方便你们制版,我也好少等些日子。”
撩起的发丝刮蹭到对方的下颌、脸颊,他的神情显然紧绷了一瞬,很快又如常地去取用具。
睨着他的背影,碧柯抿起一丝隐秘的笑意,食指扬起手中杯子送至唇边,轻轻一抿,留下月牙形朱红的印记。
“还没有请教你姓名?”乘着他软尺丈量的间隙,略去心里不切实的期许,轻轻探问。
恰此时他的手指凉凉地轻触在两肩,身躯微沉,声音犹在耳畔——
“林宗楠。”
二字由舌尖打转而过又如游丝渗进耳廓,过电一般,轻轻一个激灵,背后寒毛渐竖。
宗楠定然察觉,恍惚间一声轻笑,说:“放轻松,否则尺寸会失准。”说着手下松松一按,将她僵挺的肩背压下。
碧柯这才意识到自他接近,就全身心紧绷,不觉微窘,晕红一路烧进锁骨下,像胭脂揉开了的嫩粉色。
待衣领袖长皆丈量一轮后,她才留意到他不知何时架了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更添儒雅。软尺搭在肘弯处,随着执笔的手缓缓颤动。
一时看住了,只有留声机里上世纪的音乐声脉脉流动,半晌不得人语。却有黄昏一线斜晖泼洒室内,陈设人物皆镀上一层浅金,很有上世纪复古的余韵。
宗楠用食指推一方眼镜,锐光一闪而过,眼神寻过来却是温润,“陈小姐,尺寸我已经替你录入了,款式还是上次定的那件?如果还有私人的要求,都可以和我说。”
碧柯重整理好披肩,立在桌边细细讲了讲自己的偏好——
“我不要改良过的款式,还是按从前京派旗袍的规矩来……盘扣替我换成红玉或珊瑚珠的,三滚三镶的要复古些是吧?料子定的前片后片,我想要先过一眼……”琐屑得近乎繁缛。
难得他一直细听着,偶尔给出几句自己的看法。敷衍谁都会,他的眼神却始终凝着你,瞳孔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这样专注的聆听,让人心里很熨帖。
拣选料子的时候,也不可谓不挑剔,只求寻到一匹足以另她驻足的花样。
她是削肩、鹅蛋脸的古典式美人。下颚尖俏、肌肤暖玉似的,属于瘦不见骨,丰不肥腴那一类。老师傅眼睛毒,第一眼见她,就拎出一件样衣递过去。
那紧收的腰身,恰到好处地衬出丰婉的仪态。如同金瓶里一枝晚香玉,婀娜风姿,不胜妩媚。
更兼有一段粉白的颈,在锁骨下处添了一粒朱砂痣。那鲜活的意象,引逗的人不自觉想去注目这样禁忌的美感。
所以前次老师傅劝她,礼服裙尽可以展露肩背,然而旗袍这样纤窄的就需收着来,脚背上长一寸就是一份庄重。越是体态艳丽,越发要收敛锋芒,太过紧俏有轻浮之嫌。
碧柯最终选定了一匹香云纱的藏青蓝料子,灯光下幽蓝如一泓月光下的深潭,越发显出暗线绣着的云鹤图案深邃。
“好,那就这样了,多谢你。”交睫转盼间两人的距离颇近,意识到时都有些不自在。
站着又寒暄了几句,碧柯提出告辞,临行前那杯残茶搁在木桌上,朱红明艳。宗楠留心到,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回至家中,碧柯仍掩不住心口的跳动,双手去攥住,却抖动也传遍全身,连头发丝也见得着在微微颤抖——
扑通——扑通——
他像他,却又不完全是他。
宗楠要更理性主义,穿长衫戴眼镜的他极斯文,眼睛里像盛着湖光。
而陆铭樟是露锋芒的,甚至是傲气的。像锐利的刀,会伤到身边人。
却实实在在是面容相似,连带一些小习惯都如出一辙——
那写字时不觉紧抿的唇,笑死来眼尾的弧度以及说话时吐纳顿挫的方式……
她沉迷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恶劣,近乎成为以前厌憎的那类人。可是另一方面,却又按捺不住这小小的心思,达到她预设的那一点,她便觉出一丝小小得逞的快乐。
她预约时曾留过通讯号码,留待旗袍的取录。若是对她有意,不必太费心就能联系到她,然而等了几天,连简讯也无。
想着想着竟十分羞赧,整张脸蹭进被褥里,双脚不住地磋磨,那一床褥子褶皱地不像样,像她乱糟糟的心。
一瞬间,宗楠最后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就像烙进她心口,只觉自己被看了个底儿掉,浑身都火烫起来。
晚上有宴请,是和新的同事,不得不去。于是重去收拾自己,梳开一蓬卷曲的长发,选了保守些的蟹壳青衬裙,一直漫到脚背上,走起路来蹭的酥**痒。唇妆却选的艳丽,扣起一只珐琅彩釉镯子,自觉齐整妥帖,安心出门去了。
地方不难找,她很快就抵达。
吃的是日餐,言谈间客客气气的,什么都说,却又似乎什么都未触及。和不太相熟的人吃饭总是这样的,礼貌得有些隔膜。
吃什么也有讲究,火锅这种共享餐制是不适宜的,中餐似乎又平常了些。日餐清简精致,用餐氛围和缓,似乎是不二选择。
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是——不走菜。
碧柯此时身处长街,灯火辉煌、烟火盛处,心里只这一个想法。
喝了些清酒,唇舌间微微发苦,总觉得胃里空落落的,想吃街边阿嬷的蚵仔煎、松鱼仔……
“远不如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啊……”她喃喃。夜色里的小吃摊贩笼着晕黄色的暖光,有的炸着鱼丸,滚油里“滋滋”地翻滚着,白胖的丸子渐渐焦黄,大手持勺一捞,淋上自调酱料,隔老远就闻得见香气。
有的摆开炭烧烤架,熟练地用剪刀剪开一堆中翅,铁钎穿过一溜,架在炭火上炙烤,不断翻面刷涂酱汁,肉不能太枯,洒上孜然辣椒面,成了。
关东煮、八爪鱼烩年糕、铁板豆腐、烤猪蹄、蒸糕、炝土豆、红豆饼、爱玉冰……桩桩件件都让人垂涎不已,她以前读书时最爱吃这些,现在看到,只觉无限亲切,烟火气几乎熏的她落泪,却还是一直走下去,不肯回头。
“陈小姐……?”与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略带疑惑的一把嗓音散在风里,按理说人声喧哗至此,是不容易听见这样一声的,但是她对这声音极度敏感,丝丝缕缕钻入她的意识里。
回眸的一瞬间,眼睛是璨亮的,映着他一个人的脸,期许的、复杂的、痛楚的……漫天的星辉都落在里面,盛满了盈盈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直到从纷繁的回忆中拨开一条生路,惊见是林宗楠,才轻轻松开了一口气,悲感交加。
“你怎么在这里?”她整理好思绪,看见他,实在也是惊喜的。
“我正想问你呢?刚才还怕是错认了人。”对方轻松笑着,眼神触到她的,微微一滞,迅速礼貌性地挪开了。一手插兜,衬衫纽扣松开了几粒,不同于那日的温文,很有几分随性不争。
“我是有点饿了,出来找吃的。”她手指晃着手包上的穗子,漫不经心的,心绪却因为他的出现,平顺了许多。仿佛他是一剂药,至于是饮鸩止渴还是自欺欺人,就不得而知了。
宗楠闻言轻笑一声,“走吧,我知道有家店不错。”
于是一道走,他步子大,照顾着她的速度,走的慢慢悠悠。稍微落她一步,状似不经意地替她挡着过往拥挤的行人。
他领着她越走越僻静,人声远远地传过来,灯火的辉煌映在辽远的天幕上,是微红的底泛着苍黑,路傍丛深处草虫嘶鸣,恍惚间不太真切。
他忽然低首过来,气息熨上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沉地,如同鸣琴,“你不怕?”
她知道他注视着她,抬头抬得缓缓的,疑心会撞到他的下颌,然而也没有。他的眼神湿润润的,如同麋鹿俯首汲水,清清澈澈。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是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与他,“我信你。”
她信他。这三个字刹然迸溅在脑海里,撞击地激烈。她微微地颤抖,兴奋而彷徨,手指紧紧攥住衣裙,掐出虬结的纹路。
她信他!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她这样坦荡地愿意同他一起,究竟是因为宗楠本人,还是因为他们相似的容貌,使她全然放下戒心?
然后,等不及想太多,她见到他的笑——
从未见过的那一种,眉梢眼角俱是暖意,清风入怀,晖晖如朝霞举。
这是今夜,她所能忆想到的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夜风中有蜜糖般黏稠的介质,耳朵里听见沙沙的响,像溪水涨满的流淌声,也像蚕食桑叶,一种充溢的快乐填满胸腔。
“走吧,不远了。”她听见他说,黑暗中的声音含着熟稔的笑意。落在耳朵里,像隔了很远才传过来,可是踏踏实实是他。
他将她领到巷尾的一家店,日式风格的布幔,隐隐透出里头昏昏的光,蛮旧式做派,她诧异地看他一眼。
他笑着接过她的目光,拉开推拉门,顺手抵在门框顶上,防着撞到头,扶着她的背轻轻一拍,“进去看看,你会喜欢的。”
微微弓着腰进去,不是多敞亮的地方,窄窄的四方台,十数个木凳子排开。灯火远不够彻亮,而是昏濛濛的,看东西都像笼着一层纱。
却实在干净,木质的桌台凳子干燥整素,一点点幽微的演歌调子沉淀在室内,浮浮荡荡如身处舟中。
她惊喜地看他,却正撞进他的眼神里,像是一直注视着她,密密匝匝地网住了。
她轻一咬唇,有点不能招架地擒着笑意避开。正巧此时柜台里闪出一个身影,沧桑的声音回荡出来,“这么晚把人小姑娘带这来,你不道义啊。”杂着爽朗的笑意。
是个年长些的男人,身形清癯,穿着宽博的黑色长衣,袖子高挽,蓄长的发在脑后束起,不觉怪异,反而平添江湖气。
宗楠仿佛和他很相熟,自在取过洁净茶具,替她斟茶,笑的洒然,“你别多话,等着你的手艺呢,别砸了招牌。”
一面又离得近些问,“喜欢吃烤竹荚鱼吗?”声音放低下来,隔外显得两人亲近。
碧柯当着别人的面,不知怎么的就不好意思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喜欢。”说出两个字就觉得脸烫起来,于是不往下说了。
老板自向里头准备,偶尔打趣几句,气氛很舒缓,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像和几个多年的老友相聚,自在非常。
宗楠看出她很愉悦,神情也格外放松下来。
过了半晌,老板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汤汁浓郁,杂陈着切成两半的糖心蛋和吸饱了汤汁的香菇,洒了一层细细的海苔粉,牛肉排开架势,青菜碧绿。
“小姑娘的竹荚鱼也好了。”盛着鱼的长条碟子递过来,和桌子擦出清脆的响。
图源自《深夜食堂》
只有一份,碧柯下意识看向宗楠,老板自自然然接过来道,“我是专做给你的,不用管他。”宗楠笑着将碟子推到她的方向,“都是你的。”
碧柯扶着面碗,兴许是热气熏蒸的缘故,眼前不觉就雾蒙蒙起来,喉咙里像哽着万千句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拉面很好味,食材新鲜,面条劲道弹牙,骨汤熬制的汤头鲜浓滑口。而深夜由这一碗面生发出的暖意,才是最值得珍视的。
她吃的干净,舌头也几乎吞掉了,老板满意地端给她一杯酒,被宗楠一手挡下,“她不能喝酒,我替她。”
老板戏谑地看他们一眼,将斟满的酒放在他面前,两人就着鱼生喝着清酒,甚至随着三味线咿咿呀呀的弦音和声低吟,简直有魏晋名士的放旷不羁。
碧柯满足地吃她独份的烤竹荚鱼,不太插口,她享受隐藏在平和的氛围背后,体味每一寸时光维度里的感动,是游离的旁观者。
从店里离开时,老板递给她鼓囊囊的一个牛皮纸包,“带回家吃。”
她接过,一时间哭笑不得,是今晚她吃的太多么?当她是奶娃娃,吃完还得兜着走。
出去时已经相当晚了,却有三两人往这个方向来,碧柯回头看,果真是进去了。
宗楠注意到,解释说,“他的店每至深夜,才是真正活了起来。”
碧柯认同地点点头。此时月色湛然,四周晕着黯黯的薄云,青溶溶的。路傍湖中的绿叶沙沙拂动,清风送爽,周身泠然,明日是好日。
“很晚了,我送一送你。”两人是并肩走的,隔着一臂的距离,宗楠提起那件旗袍,说还有几日。碧柯一边听着一边将手包换了个方位,手肘就蹭到他的,不曾撞的他怎样,自己脚下却是一崴,幸而他眼疾手快托着她的臂扶稳了。
碧柯屏着的呼吸这才幽幽透出一口气来,自己也噙着劫后余生的笑,惊吓后反而较刚才活泼,“好险,差点跌倒……”
宗楠等她站稳才放开手,忽然发现她手臂上赫然现出几道红痕,许是方才事出突然,男人的手劲毕竟重,这才留下来的。
他歉然地看她,碧柯不待他开口就直摆手,“不痛,真的,要是摔一跤可比这严重多了。”
他依然蹙着眉,眼神里有微微的懊恼。碧柯看着不自觉伸出手去,指尖触上他的眉心,两人俱是一震,电光火石间眼神胶着在一起。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深深注视着她。直看得她羞赧地欲避开,才低笑一声,嗓音沙沙地如低沉的大提琴,闻之酥酥将醉,只是三个字,“你放心。”
碧柯偏开头轻笑,声音在唇齿间含混不清,“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欲将手抽回,却不及他快,被握在手心里,像环住一只鸟雀。
之后的路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开口,可是竟不觉得僵,夜色越发浓重,露水上身,一层层脉脉的水流声淹淹的,意识像融合在一起,听得见彼此心里会心的微笑。
回到寓所,掀开壁灯,弯下腰换鞋,一手搭在门框上,一手去解扣环。眼睛瞄到手臂上的红痕,顿了顿,忍不住弯了眉眼。
好容易换下了,赤着脚走进卧室,将自己摊在床上,空落落地盯着一处,眼前混沌的一片绿意。看了好久才凝神过来,原来是她的湖绿暗花墙纸。
她又猛然坐起,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脸上,妆台上的镜子映出她的影——
眼睛里有幽微的深邃期许,嘴唇轻启,贝齿去轻轻啮咬下唇,细密的、放纵的,像含苞欲放的小妖精,有点坏,有点媚,却又懵懂。
并不是彻底的娇娆,却正是这一段天然妙目,才越加惑人心智。
她捧住自己的颈,像掐着一茎嫩枝,去抚触动脉的经络,一遍又一遍,心里已想好明天穿的衣服。
他约了她明天出来坐一坐。
眼前不觉浮现出他湛然挺秀的眉眼,她的脸又火烫起来,抚着脸蹭进褥子深处,捂出涔涔的细汗。
她想起那日初见,在离去时有意无意地扶着桌子,轻轻触到他的手指,稍纵即逝。即便如此,心里也如同鼓着酸甜的泡泡,一个一个绽裂,却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压抑到极致的思念,竟成了病态的私有的一种快乐——
隐秘的、愉悦的、腐坏的。
她已分不清孰对孰错,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诸事凭伊去罢。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悠悠荡荡的调子——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新月将圆,此时溶溶的月色洒在褥子上,一只熟睡的手腕搭过来,露出一段冻腻的玉白色。红痕淡下去,想是岁月流逝,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色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