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以此篇,纪念我的爷爷!

那个时代的他们,不谈条件、不谈三观,成家,单纯的,也只是为了成一个家。

那个时代的他们,渴求活着的眼中,只有日子、孩子和票子。

那个时代的他们,一天可以吵三回。吵着、闹着,将就一点,他们还是相互陪伴,走过了一辈子。

“那天我挑着紫菜要出门的时候,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奶奶坐在矮凳子上,两面来回翻着手上的紫菜,生怕没有挑出夹带在上面的干草。

“前阵子你爷爷还在的时候,虽然难了些,我至少还有个伴。”

“嗨……”话刚说完,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泪水润湿了眼角。

爷爷和奶奶吵了一辈子,直到一个多月前刚刚去世,离世前的前几天,还在吵。

一年多前,就发现他吞咽有些困难,吃饭吃着吃着总是偷偷跑出去吐,要带他去看医生,老人家太倔,犟不过他。

直到四个多月前,吞咽越来越困难了,在家人的不断劝说下,才答应去检查看看。结果一出来,食道癌。老人家本想着去检查一下就好了,谁知道在那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住院期间,爷爷一天只喝几口汤,情况好些再来几口粥,体力全靠一天七八瓶的营养液吊着。那段时间,他的体重直线下降,在我们的谎言下,好不容易才挨到30次放疗结束,终于办理好了出院手续,回了家。

出院那天,刚刚到家,爷爷出了奇的安静,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理会奶奶,低着头、径直地向后门走去,经过院子,进了屋。

他这举动让我有些吃惊。

我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奶奶就从院子里走下来了,半个肩膀靠在门上,一手搭在空中对我摇了几下,显得有些无力,眼泪打湿了半张脸。

“快上去看看你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哭出了声。

我心里一慌,赶紧搭着腿跑了上去,还没进门就听到爷爷一边喊着娘亲,一边痛哭,我赶紧跑进院子,奶奶和妹妹随后也进来了。

进了屋,只见爷爷独自蜷缩在床头,瘦小的身躯还没有立起的枕头高,他哭的浑身抽搐,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全打在了一起。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塌了,鼻子酸得有些刺痛。

在医院陪床的一个多星期,看着他那么痛苦,我只能偷偷跑进厕所,把水声开到最大,猛烈地哭完、平缓了情绪后,才敢出来,就怕影响他的情绪。

来不及整理情绪,我快速地抽起一把纸巾,一边给他擦涕擦泪,一边轻轻刮着他的背部。

“没事了,到家就都好了。”

我一手轻刮着他那皮包着骨、弯成弓形的背部,一手抓着纸巾,不断印干交杂在他脸上的泪和涕。

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忍住,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紧闭的嘴唇不听使唤,开始阵阵发抖。

妹妹刚进门看到这一幕,一向最能搞笑的她,也憋不住了,直接呜咽了起来,背过身独自走到门边,瞬间哭的浑身发抖。

没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纸巾,已经在床头的矮柜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钱花了可以再赚,我们老了,留着钱也没用,你可得放宽心啊。”

奶奶刚说完话,爷爷哭的更伤心了,口中一直喊着他逝去多年的娘亲,满口都是各种忏悔的话。

爷爷心疼的是看病的费用,那是奶奶挑着紫菜,走村窜乡吆喝着,一天一天攒下来的辛苦钱。

在去医院之前,两人就商量好了,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看病,不想麻烦儿孙,没想到这一检查,就中了招。这一刻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愧疚,一边哭着,一边说着胡话,忏悔了起来。

家人们也陆陆续续进来了,瞬间哭声一片。

奶奶哭着瘫坐在床沿上,一手拉起爷爷的臂膀,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小臂。

“这遭了多大的罪啊。”

看着皮包着骨的那段小臂上,一块块淤青的痕迹,奶奶哭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哭变了形的嘴唇,上下不断打颤着……

奶奶将捡掉了干草的紫菜装进袋子。十块钱一小袋,二十块钱一大袋,每一袋装完都过了称,确保斤两刚好才算完事。

“前阵子你爷爷还在的时候,这些都是他在捣腾的,这都走了一个多月了。”

她顿了顿又说:

“一想到他苦了一辈子,才享了几天福就走了,我一宿一宿地都睡不着,每天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快流干了。”

爷爷确实操劳了一辈子。

小时候,他家境不好,家里还有一个哑巴兄弟。他很小的时候就从山沟沟里被抱了出来,给别的人家当养子。因为是外地人,经常被当地的看不起,和奶奶结婚后,便是靠着上山帮人垦荒、养猪,赚点小钱,勉强养活这个家。

这几年身体没那么好了,又在家里打点着几颗果树,一方菜地,一年到头赚个大几千块,贴补家用。

印象中,爷爷特别节俭,每次吃饭都会把盘子里的菜汤淋到饭里面,每次都提醒他多吃点菜,不要淋汤,太油太咸对身体不好,可爷爷总说这样比较香、下饭,这样一来,便能很快地扒完一碗饭,吃完了还不忘提醒我们要把菜都吃完,不要浪费。

有时候吃不完,盘里还剩着一点菜,他也不让倒,说要留着晚上吃夜宵,到了晚上,常常连热都不让热,就那么就着冷饭吃的喳喳作响,看得我也忍不住凑过去吃个两口。

因为苦日子过多了,在“节俭”面前,爷爷很有自己的原则,容不得半点侵犯。前阵子出院在家调养,还因为这事大闹了一波。

那一天,正在吃饭,他突然间对我大喊了一声:

“你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

一边说着一边把勺子重重地往碗里一插,情绪非常激动,那只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不断颤抖着。

“医生说了,就是食道里长了几个小东西,已经杀死了,过段时间脱落了就好了……”

“不是什么坏病,碗里的排骨我还没碰过,我不吃,你们怎么就吃不得了?还得扔掉?”

听到这话,奶奶眼眶红了,赶紧收起筷子,转身背了过去,偷偷地抹了把眼泪。爷爷之前就说过,如果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好,他不会麻烦儿孙,要自行了断。所以从住院期间到回家,我们一直没有告知他真实的病情。

这可就为难了奶奶,虽说“食道癌”这种病不会传染,不过,农村有忌讳,为了一家子的安全起见,奶奶还是会偷偷地把碗筷分开。刚开始还能瞒得住,一来二去也被看出了端倪,所以爷爷又开始怀疑了。

“放疗才刚刚结束,病菌还没彻底杀死,过段时间就好了,别乱想,没事的。”

见他情绪这么激动,我赶紧安慰他。

“这是什么坏病?碰过的东西就得扔掉,这样糟蹋粮食?”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特别大。好一会儿,又放下勺子,身子往前探了一下,直直地看着那两碗排骨粥发呆。后来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还有一次,奶奶还在忙活,我怕他饿着,给他打了一碗饭,六七分满,又盛了一小碟菜,打了一碗小汤,没想到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给他准备的这些饭菜,脸色一变,对着门口大喊起来:

“照顾了我一个多月,连我能吃多少都不知道?夫妻几十年了,说起来寒心啊。”

我和他说是我打的,爷爷还是脸色一黑:

“我能吃的了这些?”

“没关系,你慢着点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菜还很多,吃不了的就算了。”

“你就这样糟蹋粮食啊?”

爷爷摇了摇头,语气非常强横。我知道老爷子心疼钱了,自己现在没有能力赚钱,钱只要多花一分在自己身上就割肉一般。

“你平时吼吼我也就算了,孙子好心好意给你盛的饭,怕你饿着,你就不能好好说,得扯着这么大的嗓子?”

奶奶满眼通红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的菜盘子还在滴着水,腰身都还没挺直。

爷爷的节俭还是不改当年,看着他这样,突然有些心酸。

几十年穷苦生活的雕琢,将“节俭”的习惯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我被你爷爷骂了一辈子了,一辈子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突然间这么一走,还挺不习惯。”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让我把称好的紫菜摞在一边。

印象中,奶奶和爷爷两个人好好说话的时候特别少,几乎天天吵,爷爷性子很急,对于奶奶特别没有耐心。

饭做晚了,他一定要说她两句,然后两个人黑着脸坐在桌子上吃饭。我们偶尔回去,他一刻也怕饿着我们,催的更凶,每次都把奶奶气的一顿恼火。他容不得奶奶手上还有家务没做完,就停下来休息片刻。

不过,老人家虽然经常吵吵闹闹的,但是两人的情感却非常深。

那天检查结果出来后,一听到爷爷得了这病,一向不太舍得花钱的奶奶愣是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连国家每年发放给他们的老人钱,也一并都去办了手续,一起领了出来。还说如果不够,再来麻烦儿女凑一些,要爷爷安心养病。

在我去医院陪床照顾爷爷的第一天,爸和叔带着爷爷一起来接我,在外头吃完饭后,刚走到医院门口,不太爱说话的爷爷终于开口了,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问我说:

“你奶奶病情怎么样了?”

我心里一惊,爷爷竟然知道了,奶奶怕爷爷担心,影响病情,来的时候就电话叮嘱我要瞒着他,结果还是知道了。

一个多星期前,奶奶去田里干活,不小心中了暑,一夜下来又感冒了,吃药不管用,然后从咳嗽发展到肺炎,吊瓶吊一个多星期,期间给爷爷打电话的时候,都是故作精神。

“没事,这两天又去看了医生,已经好转很多了,你安心养病。”怕他担心,我尽量说的云淡风轻一些。

“太不听话了。”爷爷紧绷的脸突然松动了,眼睛一直闪避着我们,就那么哭了。

长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

“跟她说大热天的不要去田里,等我回去好一点了再去折腾,她偏偏不听,那些才值几个钱?不要了日子还是一样能过,老了不听话……”

爷爷的声音非常沙哑,没有多少气力,他一边对着我们摆手,示意不要牵他,一边佝偻着身躯,慢慢拖着脚步走在我们前面,就那么抽泣着。

奶奶和爷爷的婚姻,是父母强势撮合的,奶奶当时不嫁,而她的母亲非常强势,一定要奶奶嫁给爷爷,有一次狠起来还用力抓着她的头发使劲撞墙、撞到头破血流,而她的哥哥也说不嫁的话就直接活活打死。

最后,奶奶反抗不成,只能听从安排,成了婚,风风雨雨、吵吵闹闹,就这么一路过来了。

爷爷去世的前几天,一直嘱咐奶奶,往后的日子,好好享福就好了,为儿女操了一辈子心,以后就让他们自己理家去吧。

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休息就好好休息,要活的老老的。

自己性子急,凶了她一辈子,委屈她了。

他还说,他不想在农历七月份走,怎么说也要熬到八月份,找个吉日,再去了。

最后再麻烦她几天,让她忍一忍。

奶奶听着他的叮嘱,一边帮他揉着肩膀,一边哭成了泪人:

“夫妻几十年的情分了,你活到什么时候,我就照顾你到什么时候。”

“还熬得住的话,可得好好地活着。”

那几天,两个老人再也没吵了,爷爷也不吃饭了,两人有商有量地、安静地相守了几天。

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快十二点了我和我爸过去看他,他还招呼着我们赶紧回去睡觉。

清晨突然接到奶奶的电话,她一边哭着一边掐着气说:

“你爷爷快不行了,快过来,见你爷爷最后一面吧。”

一听这话,我连忙翻身而起,跑过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哭声一片。

奶奶坐在床头,紧紧握着他的手。爷爷嘴唇裂开,牙关紧闭,不断地抽搐着,眼角的泪水湿了眼眶,好一会儿才攒足了劲,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神直勾勾地往床顶看,连转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坐在床沿,紧紧抓着他的另一只手,突然觉得鼻子被堵住了,堵的密不透风。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手上一阵阵传来的力量,汇入心里,成了一种钻心的痛……

“你爷爷说的对,往后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我也不那么省着过日子了。现在醒来,遍地都是钱,只要还有力气,真的饿不死。”

慢慢地,奶奶再和我聊起爷爷的时候,也放宽了心。

奶奶每天卖完紫菜回来的时候,都笑的乐呵呵的。好几次回来的时候,还会带着一袋水果回来,一脸认真地叮嘱着我:

“你在外工作,平时水果要多吃一点,营养才跟的上去。我一次都得买上几十块。”

上次回去的时候,我们正在看电视,她刚刚卖完紫菜回来,笑的特别开心,刚放下担子,就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最新版的二十块钱,对着我们说:

“早上收了一张二十块的新钱,以前都没见过,说是新版的,看着很漂亮,你们兄妹三个谁要?”

她一脚踏在楼梯上,一手晃了晃,手上那张新的人民币发出了悦耳的响声……

爷爷和奶奶走过的日子,和余华笔下福贵和家珍一样,他们为了活着,已经拼尽了全力;他们那么努力地活着,也仅仅只是为了好好地活着。

再看这个时代,我们头顶的还是那片天,脚踩得还是那片地。

日子没有以前那么难了,我们每个人都很努力地活着,都很认真地寻找这个时代里活着的意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天已经有点黑了,奶奶扑了扑几片粘在裤腿上的干草,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往烧着炭的炉子底下轻轻扇了点风。

耳边的故事还在继续,随着阵阵微风,渐渐融进了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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