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话
悲剧(下)
梁顶陡然袭来了一阵干冷的阴风,还未冬季,寒意就这样不合时宜的来临,多少有些使人难以接受。不过,这样的状况,配合上眼前人悲烈的情绪来说,倒有些说得通了。
“噗通。”阿婆竟然猛然跪下了,那因猝然而撞击在山石上的膝盖,硬生生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就这样不穿戴任何保护措施,就是放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是极难以接受的。难以想象年迈的阿婆,正经受着怎样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
见阿婆正深陷于悲恸,我便悄悄同身后的几个同事打了个暗示。看见我下达了行动命令,一直处于僵持状态的组员开始慢慢振作起来,跟随我微微靠近的步伐一同前行。
脚下的行动自然是要将一切可以听到的声响统统消匿,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双眼必须也要同时关照到阿婆那随时可能变化的情绪。所以,看似我和阿婆之间并未有多远的距离,但其实每一步都是值得反复推敲与酝酿的。
正当我们快到达制高点时,阿婆忽然防备的回望,令我们几人旋即又陷入了对峙的状态。
阿婆似乎看出了异样,她瞪着我们,怒道:“你,你们,都回去,谁让你们靠近我的?”
我没有直接与阿婆进行目光交流,而是有意将头偏向山梁一侧,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到这也许会刺激到阿婆本就紧绷的神经,另一方面,则是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阿婆那近乎绝望的面庞。
“别靠近我了,我求求你们了,我,我死成了吧。”阿婆放下撑在梁顶的双手,连同疲软的肌肤一起向弯梁边靠近。
这是危险的信号,阿婆可能会选择从梁边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办,怎么办啊?无数个疑问在我的耳边盘旋。
“好...阿婆,我们一步都不动,您别动。”我保持着克制,背稍弯着,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靠近。
阿婆没有回应我,竟开始朝身后的梁边缘越靠越近,弯梁山风猛烈,石子在地面疯狂的搅动着,令我的眼睛异常疼痛。
不行,绝对不能让阿婆就这样在我眼前死去。眼前的局面已经容不得我们再停顿半刻。
我从背包取出一根极细的尼龙绳,同身边的人一起朝阿婆的方向极速飞奔而去。
后退的景致逐渐在我的眼前消失,一幕幕的人形开始朝着梁边奔去。在距离阿婆不足一米的地方,我迅速将紧握在手中的尼龙绳抛洒出去,希望这能够将阿婆从死亡边缘解救出来吧。
然而,阿婆似乎真的是作了一死的准备,她并未结果这可能救她性命的绳子,而是一手将摆在眼前的绳子丢在旁边。
“不——不要。”我几乎是从肺部发出了这样一声剧烈的声音。
阿婆留给了我一个慈祥的微笑之后,毅然决然的朝梁下纵身跳了下去。
阿婆死了,阿婆死了,都是我把她逼死的。
我在内心不断地默念着。
我逐渐有些体力不支,竟失去重心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四肢也似乎因为巨大的情绪变化而开始抽搐起来,我颤抖着身体,仿佛自己的心脏都被人挖去了一般,疼痛蚀骨。
同事们一拥而上,纷纷关切的看着我,而我,面对这样难堪的局面,又哪有脸面去面对大家呢。
我象征性的说了一句:“你们派几个人,去梁底下面去看看,山上野物多,别让把阿婆的尸体叼走了。”
说完这句,我又低沉着头,说道:“好歹也保她一个全尸。”
我跪倒在梁顶之巅,初见时阿婆慈祥的面孔开始在我的内心浮现,我们这样去追逐一个老人,去维护所谓的正义,究竟是对是错?
我顿了顿几乎快散架的身体,阿婆这一死,我们的证据链可谓就全部都被斩断了,汪大柱的嫌疑又会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不过通过阿婆临死前的种种表征来看,汪大柱或许与幕后之人有着很大的关联。
一个平常到骨子里的人,为何会与有着惊天阴谋的人走在一起,实在令人费解。
而阿婆一死,汪大柱肯定会立马赶来,经历过丧失双亲之痛,他会如实的说出实情吗?
旧情绪带着阴郁的背景朝前推进着,新的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在经过当地警方的意见与李琴的意见之后,我们打算为阿婆举办一个小规模葬礼。
出人意料的是,汪大柱居然没有来。
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接。
李琴则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她说,汪大柱听了这个消息后,并未表现多大的震惊与痛苦,反倒非常平静。
与平日里珍视母亲的表现完全不同,这一次汪大柱的行为令我极为不解。
而我知道,这可能只是那掩藏在黑暗角落的一枚小小碎片。但,任凭它是多么微茫的存在,我都要紧紧将它攥在手中,决不放弃。
葬礼。举办这场葬礼,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难以接受的,虽说在场的人,与阿婆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通过这几天的短暂相处,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老人的形象。
在主持人短暂介绍了阿婆的一生后,大家便渐次朝灵堂聚拢,将手持着的花圈放到了一起。上面有着各种祝福与凭吊的话语。
那一幕幕的人声与人影交织在一起,那扭动着的情绪也变得释然起来。或许,阿婆的死,是命定的结果。
我仔细凝视着悬挂在灵堂之上的遗照,那黑白的相框也活像她一生的写照,不曾温情相依,也不曾被完完全全的爱过,留下的细节也都是略带酸楚的,人生那些丰富的快乐与多彩的故事,或许永远都只能是她的一种梦想吧。
待我我和同时正欲离开之际,有几个人颇有些奇怪的向我们靠拢。他们看着装,应该是本地的村民。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不解的问道。
“你,你说吧。”一个妇女蹭了蹭旁边的男子。
而那男子,竟有些扭捏,口里似乎积淀着话语,但却碍于某些因素,迟迟不肯开口。
“你们磨磨唧唧,干啥呢,我们还在处理案件,有事快说。”心直口快的邓柯急促的说道。
我瞪了一眼冒失的邓柯,转身耐心的说道:“大婶,你们有啥事,大可不必躲躲藏藏,你就直接给我说。”
那妇女似觉得在这样不出声,实在不行,便开了嗓:“其实,俺们就是早些年头欺负那老太婆的人,现在她人去了,我们就想着,自己这些年间的确是做的过分了些,心里头还是不安的很,这不,我们就来送太婆这最后一程,心里也算求个安稳。”
“另外,我们这些人还一起给太婆聚了些钱,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当面给李琴,就想委托你,将我们的心意带过去,也算是了解我们的心愿吧。”
言毕,妇女从口袋取出用报纸包装好的一叠钱,有些自责的看着我。
我欣慰的看着眼前这个懂得自我救赎的女子,其实我觉得她活的比谁都要清醒,虽说几十年前,他们作了恶,但是她却没有将这份恶念蔓延下去,我在心里非常赞同她的做法。
“你们放心,这份心意我会带到。”我取过这些村民的心意,诚恳的望着他们。
他们怀着一份谢意离开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也许阿婆的在天之灵,看到他们愿意为自己的恶行而悔过,一定会原谅他们吧。
告别阿婆的葬礼仪式后,我便火急火燎的赶往当地警局,商量着一些具体细则。
当然,在这里已经再不可能找到任何有意义的线索,余下的细枝末节估计也对案情起不了什么关键作用,但是我这个人天生不信邪,我还是打算尽可能多的搜集一些信息,毕竟这里是她的第一故乡,一个人的生存痕迹欺骗不了我们的眼镜。
与汪大柱有着生命联结的无非就是妻子与他的父母,而令我感到颇有些不解的是,汪大柱育有三女一子,虽说一直居于外地,但好歹汪也是他们的父亲,为何这三番几次出事,他们都未曾露过面,而且根据监视的几个同志回馈的消息来看,汪大柱几乎从未与远方的儿女们通过电话,我感到这件事情远非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按照一开始我的推论是,汪大柱的母亲可能被神秘人控制了,然后神秘人控制汪大柱潜入警局撕毁神秘信,对我们警方下一次行动造成干扰,汪大柱救母心切,肯定就只能依言照办了。但是,汪母的死令我彻底搞清楚了,或许神秘人根本就没有控制汪母,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真正的目标也许另有其人。
再追查汪母这条线索看来是不会有任何进展了,我便与同事开始着手准备离开这座县城了。
不知不觉,来到这座小城已经有一个多周了,不知远在另一方的人事,你们还好吗?
这是在郑县的最后一晚,在简单同当地警方告别后,我们一行人渐次回到了当地安排的招待所里,本来是想着回到住所再和大家开一次简单的例会,但是我的心情却因为阿婆而变得有些消沉,无力支撑虚弱的身体。
回到卧室,窗外依旧布满着大片的繁星,这里的夜空并不比家乡逊色几分,反倒因为远离工业、远离人工的雕琢,而显得格外心旷神怡。
抬头望眼,星星眨巴着自己忽闪忽灭的眼镜,我在想,这繁星已存在若干年,我们的先人、长者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有了愁绪便望望这繁星,而那远在天际的繁星,能够一解我心中的烦愁吗?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枕入梦乡的,等头脑清醒之时,却恍然已是次日了。
当告别的车辆与身边的风物擦身而过时,我才觉得,这是真正的要离开了,不舍,是的,心里对于阿婆多少有些不舍的情绪夹杂其中,甚至莫名间,我的心间有了一丝警察不应该有的私心,如果我们不去阿婆那里,不去一步一步苦苦相逼,是不是会换得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罢了,我也开始清醒起来,有些事情的确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渡村也好,小柯也罢,他们在没与我相遇之前,生活与遭遇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况,都不是我能去改变的,就像这疾驰而过的路,总归会在某个时刻抵达终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