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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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

街道两旁的店面大多已经打烊。路面静悄悄的,偶尔有几辆车子飞驰而过。

路灯像发光的战士挺着笔直的腰杆守护在道路两旁,毫不理会飞虫的骚扰。

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深灰色夹克衫的男子急匆匆地穿过冷清的街道,朝着不远处门头亮着灯的“尽心大药房”奔去。白色的灯光落寞地洒在他的身上,给他身后添了一道又瘦又长的影子,却无法掩盖他的孤寂。

到了药房门口,他停下脚步,转头四处打量之后,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拉链“嗖”地往上一提,大踏步的走了进去。

环视了四周,里面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

“你好,需要些什么?”徐可正拿着一叠大大小小的钞票数了数,虽然她既是老板又是员工,但每天晚上结束营业前,她都会清点一天的营业额,并一一记入账本中,现金585元,微信863,支付宝738。

徐可放下笔,站了起来,露出甜美的微笑。见顾客没说话,她又问了一句:“请问是哪里不舒服?”

“给我盐酸曲马多!”对方昂着头语气强硬,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可收敛了几分微笑,应声道:“你好,这个是处方药……”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急不可待地一拍桌子,咬着牙说道:“快给我药!”

吓得徐可赶紧转身从货架上手忙脚乱地拿出一盒递给他。

“40块!”她脸色通红,压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快,声音放低了许多。这么晚了,邻居也都关门下班了,要不是刚才在电脑上看了一场电影,估计这时已经在家中的床上了。

“一盒太少,有多少给我拿多少!”

“啊?”徐可愣了一下,心想:坏了,我不会是遇上吸D的吧!于是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这是处方药,就凭处方一次性也不能多买……”

只见鸭舌帽突然从身后亮出一把弹簧刀,刀尖反射出一道白光,显示出它的锋利。尽管对方把口罩的上沿一直拉到眼皮底下,徐可还是看出这是一双年轻人的双眼,周围皮肤紧致,甚至没有鱼尾纹。由于拿着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寒气,就连眼神也是冰冷的。

对方有些急躁,把刀尖在徐可的眼前晃了晃,咬着牙,压低嗓音道:“少废话,快把药拿出来。”

徐可顿时吓得腿软,呆呆地举起两只手做出投降状。

“别激动……别激动!我,我马上给你拿。”

徐可缓慢且小心地转过身子,像是腿下有千斤重。看着货架上的药品,她的脑袋飞快地转动起来,最后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还是决定把药乖乖给他。所幸这药今天也就剩下十几盒了。她把药装进印有自家店名的袋子并递给他,可当鸭舌帽伸手接的时候,她又不想轻易松手,于是颤抖着说:“一共560块钱!”

向一个持刀的歹徒要钱,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搞得不好,还会被揍上一顿,可是她开药店的钱才刚还上,这房租费一天好几百,如果不说的话,明摆着自己太吃亏了,哪怕送给他,也要让他知道这袋药的价值。

鸭舌帽愣了一下,或许从他拿出刀的那一刻,他就没打算付款,可是他还是松手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堆散钱放到柜台上,他自己数了数,263。

“剩下的……可以微信,〞徐可艰难且小声地说:“也可以……支付宝!”说完她抬高一只手臂,半遮着脸,做好随时抵挡对方击打的准备。

鸭舌帽无视她的举动,捡回三个硬币冷冷地说:“我没带手机。先付你260,你若信我,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回去我给你充300电话费。”言外之意,不信,这300就没了。

“信,当然信了。”徐可马上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白纸,毫不犹豫地写上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他。一个手中拿刀的歹徒能说出这番话,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鸭舌帽简单的看了下号码,把纸条塞进了上衣口袋,拎起袋子就走。

徐可拿起260块钱,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好像白白得了这些钱。她也不想报警,万一警察没抓到人,反而惹怒了他,对自己产生报复心理怎么办?

在男人快迈出门口时,她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年纪轻轻就这么糟蹋自己,于是提醒道:“这药不能乱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鸭舌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此时眼中没有寒光而是满眼的哀愁。他居然朝她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正在吃早餐的徐可看到手机上收到了一条话费充值300元的信息。使她惊喜之余又想起昨夜那个神秘人一一鸭舌帽。

徐可恣意发挥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在一顿早餐的功夫,鸭舌帽一下子从瘾君子,摇身一变成为带着癌症女友去天涯海角的暖男……一会儿又从暖男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毒贩。

既然钱已经到位,一个陌生人也就失去了被惦记的理由,没过多久,这事对徐可来说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

深秋,凉意浓浓,转眼已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徐可合上账本,站起身刚想关门,有个陌生的号码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迟些关门,我在路上,买点东西,等我一下。

徐可绞尽脑汁也没有猜出是哪一位老顾客。在这之前手机上既没有此号的通话记录,又没有信息来往。徐可心想或许是顾客自己手机没电了,拿别人手机发过来的吧!那就再等他一会儿吧。

晚上十点左右的街道行人已经稀少,徐可站到店门口左右看了又看,门前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群落叶在路灯下打滚。徐可抱紧双臂感叹秋风真是一阵凉过一阵!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瘦高的身影迈进了药房。

“是你!”徐可有些紧张。虽然眼前的人已经换了一身打扮,但她还是一下子就想起那天他手中握刀的样子。

“上次的事对不起了,也许吓着你了。”

“没,没事。”徐可摆摆手说:“那个药,吃完了?”

“今天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什么事?”徐可一听“商量”二字心中一阵紧张,心想:我们很熟吗?不会来借钱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怎么就被他盯上了呢?说的好听“商量〞,若不答应,肯定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吧?早知道等来是他,我……我就不等了。若真来借钱,那我借还是不借?啊!菩萨!保佑他千万别提钱!千万别提钱。

只见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微微笑了一下,用朋友之间平静的语气说:“我看你这店也是新开不到一年吧?”

徐可没有回答,默认地点了下头。

“今年据说各行各业生意都不太好做,你也不例外吧?”

的确,刚租下这店时,生意非常惨淡,徐可不气馁,她对每一位顾客都很耐心,经常嘘寒问暖,对药的用量她仔仔细细用粗的笔在盒子上标明,特别是老人,怕他们记性不好,徐可总是反复强调,饭前吃还是饭后吃,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粒。而对于一些生活困难的人,她经常把药拆开按粒卖或按一天天的量来卖,估计她的许多顾客家里以后都看不到过期的药了,这样他们也不会浪费钱。时间一长,她家的生意反而更好了,甚至有好几位住在较远的老人经常坐上免费公交到她这儿团购。

但现在,她必须认同他的观点,生意不好做。希望他会同情她而不会刁难于她。于是她摆出一副遇到知音的样子,不停地点头。

“我有一个发财的方法。想找你合作。”

听他这么一说,徐可乌黑的眼睛透出一丝紧张,马上把点头改为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的店刚开不久,我所有的身家都投到这店里了,我……我还欠别人货款。你还是找别人合作吧。”徐可一口气说完,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我说的这个合作不需要你出一分钱。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得到10万块钱,当然我也不说我们之间我八你二,我们就五五分成好了,想不想听一下。”

“不想。”徐可硬着头皮嗫嚅道:“我是不会做犯法的事。”她想: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谁不知道贩毒来钱快,我徐可只想赚些良心钱,为百姓尽心,给他们方便,让我昧着良心做事,我宁愿饿死。

鸭舌帽的眼中流露着笑意,如果能掀开他的口罩,那他的嘴角应该呈不屑的样子。他伸出食指指着徐可说:“放心,不犯法。而且还让你配合警方,做个好公民。”

徐可越听越糊涂了。

鸭舌帽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咕了一句。只见徐可大惊失措,倒吸一口冷气,喊道:“什么!你是一个杀人犯!”说完马上用手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对方拉下口罩,高高的鼻梁,浓眉大眼,脸颊有点消瘦,如果不是杀人犯的话,可以评上一个“帅”字。

亮相之后对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低下头像鸟儿啄虫似的,叼起一根烟。一半认真一半得意地说:“你网上搜一下,苹州酒吧厕所杀人案,上面应该有我的照片,我就是警方要找的田良。”

田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目光落到墙上禁止吸烟的的标志上,他把还没来得及点的烟从嘴上拿下,在外装盒上顿了顿,塞了回去。又把口罩往上一拉,一根烟就这么省下了。

“那你,你到我这里干嘛?你去,你去……〞徐可硬生生把“自首”两字咽了回去,生怕说出口后会惹怒他,她知道犯人总是不喜欢听别人劝自首的。

徐可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好像在春节期间,是看过这么一个新闻,死者在一家酒吧的厕所内被人捅了十多刀,凶手不知所踪。毕竟逃亡半年多了……突然告诉我这些干嘛?

看到徐可浑身打颤,田良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这种东躲西藏的逃亡日子,确实累了,我也想早点结束这场猫鼠游戏。悬赏金额已经从5万涨到10万,只要你向警察提供线索,抓到我之后,奖金就有10万。”

徐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风轻云淡地描述着,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后,疑惑地问:“你说的发财项目就是把你自己送进去啊?可是你人都进去了,还要钱干嘛?”

“如果我是孤家寡人的话,这钱对我来说的确是没什么用处。可我还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老父亲,这是他的银行卡号,我希望你到时拿到奖金后,以好心人的身份往这张卡上打五万块钱。”

“可是你如果去自首的话,可能会判的轻一点。〞

“这个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徐可看着田良平静的不可思议的样子,真不明白他此时精神是否正常,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犯人和外人商量怎样把自个儿送进去的。可从今天他冷静的谈吐和轻松的样子来看,他是正常的,但更像是换了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比如你的同学、朋友或亲戚。〞

“因为他们是熟人,我不想他们背上一个出卖朋友的恶名,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警方更不会怀疑什么,后续处理起来也更方便一些。再说了我也不想给我认识的人带来心理压力,毕竟他们都是认识我好多年了。”

我呢?我就没有心理压力。徐可心中愤愤的想。

“5万块钱估计能付你一年的房租了吧?再说你也没有什么损失,你或许还可以得到一个配合警方好公民的奖章。”说完田良笑了一下:“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这种奖章的话。”

的确5万块不是小数目,自己再加上几千块是可以付一年房租的。可让她做这事,她真不敢!这就好比她间接送他一颗子弹。如果真这么做了,可能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她晚上都睡不好觉了。除非他去自首!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如果不举报我的话,有一天,我被警方抓获了,我就说你知情不报,到时他们给你定个包庇罪……”

“你……”

田良把话说得不留余地,让徐可更加无话可说了。

“再说我也不想浪费政府的人力了,还是让他们早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比我更可恶的人身上吧!”

徐可心里嘀咕:难道还有比杀了人更可恶?反正人啊!不管坏到何种程度总觉得自己不是最坏的,还有更坏的。

“你确定要我这么做?不后悔?”

“不悔!”

徐可停止了争辩:“那我要怎么帮你?”

“你明天……或者今天晚上也行,就打电话报警,说有个和网上通缉犯长的很像的人,到你店里买过药。总之,你就实话实话。当然,除了我们合作拿悬赏金的事。”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下,田良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在警方面前你一定要自然,记住言多必失,尽量少说,你只要把看到的告诉他们,该害怕的时候害怕……对外人来说,你只是为民除害,把一个杀人犯送进去,所以不要有心理压力。再说这是我允许或者说是我示意你这么做的。即使我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懂吗?〞

虽然徐可点头了,可内心无比沉重。明知是他自己要求的,但这事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到自己身上了呢?而且还像臭膏药一样撕都撕不掉。可转念一想:或许对他来说,进去了反而是种解脱。那么我这么做算不算也是成人之美呢!

接下来的事,就是徐可按田良说的去做,自始至终田良都没有问过她叫什么,这让徐可踏实了不少。当然她也不会去问他为何杀人,杀了便是杀了,不需要理由,犯罪了就是罪犯!不需要同情。

第二天,两名警察过来做笔录,徐可配合警方并指认来她店里买药的嫌疑人就是田良。

“他来过几次?”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多月前来过一次。”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徐可便把田良第一次持刀买药的经过说了一遍,心有余悸的说:“当时吓死我了,所以我印象特别的深。”

“为什么当时不报案?”

“万一你们管不过来,我这不是怕被报复嘛!”徐可实话实说。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下,没说话。到是徐可坦诚道:“这次若不是看在悬赏金额这么多,我或许也不会举报!”

其中一位警察撇嘴表示无奈。

“来的都是晚上,”另一名警察自言自语:“一个多月前来过,证明他目前在这一带活动。刚才那边监控调出来,田良消失在监控死角,又让他给跑了。谁知道他下次出现又是什么时候呢?”

“可能两三天之后会再来!”徐可像是想到重要线索:“因为昨晚他要买的药不多了,只剩最后两盒,我答应他,过两三天后会到货。”徐可说完,发现两名警察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

“他有答应来吗?〞

“这到是没有说,不过他好象回了一个好。”

警方立马派便衣定点蹲守,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不见田良的人影,正当警方考虑该不该撤退人员的时候,田良出现了。

那是一个雨天的夜晚,湿漉漉的街道倒映着霓虹灯及汽车的尾灯,加上一些红的黄的落叶,路面显得色彩斑斓。

田良穿着连帽雨衣,他比前两次来的时候更加小心,每走几步都会观察四周,结果左脚刚迈步药房,就被身后的三名警察按在地上。

徐可看着地上挣扎的田良,像是一只被抓住随时等待宰割的鸡,两只手臂被两名警察牢牢控制在背后。

从打了举报电话开始,这个画面在徐可的脑海中便出现无数次,但亲眼看到警察按住田良的头,看到他一侧的脸贴在地板上,挣扎中扭曲的面部,徐可是真的被吓着了,她不想看,也不忍心去看,于是抱头躲到货架的一角,直到他们走远了她才出来。

警方果真奖励徐可十万元,只是排场有点大,领奖当日,警方做了一米多宽的红色广告牌,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写着100000。还有各地来的记者,徐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可无奈还是上了头条。

更使她没想到的,她的“尽心大药房〞居然成了网红打卡地,来参观的、找她合影的、采访的搅得她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徐可不得不停业几天,窝在家中她把网上关于田良和自己的报道全部看了一遍,包括网友的评论。按理说,她虽然称不上“英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可她看新闻底下的评论,除了羡慕这笔奖金和夸她勇敢心细的,还有不少人在底下骂她,这让她郁闷极了。

她研究了一下,骂她的好像都是一些对田良杀人案比较清楚的,甚至是叫好的。从评论中可以看出田良是为家人报仇杀人的。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遭到田良的疯狂报复引起了徐可的强烈好奇心。对于网上的一些传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徐可想去田良的家乡看一下。还有她手中的10万块钱,她应该合理安排。看了一下高德,驾车要4个多小时,徐可想要去做的事,她一刻都等不了,抓起包和车钥匙就出门了。

徐可从网上得到的信息,田良是岙州梅山镇人,她跟着高德来到梅山镇,又向多人打听,才得知田良家是在一个叫八步村的小地方。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到了八步村徐可看见一群孩子在做游戏,你追我赶的,个个跑得满头大汗。她伸手逮住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问,你知道田良家在哪吗?受过教育的孩子不但热心而且还特别礼貌。自告奋勇地领着徐可走,一路上“阿姨”长“阿姨”短的叫个不停,当问他认不认识田良时,男孩瞬间安静下来,犹豫了一下说:“认识,以前田鸿姐还在时,我们经常去她家写作业。”

“为何去她家里写?”

“因为奶奶说,他们兄妹都是学霸!我父母不在家,作业上遇到什么困难,爷爷奶奶什么都不会,所以……不过,我喜欢和田鸿姐在一起,她还教我唱英文歌。”

“田鸿是田良的亲妹妹?”

“是啊!阿姨你不认识他们吗?”男孩疑惑地问。

自从走进八步村徐可的心就越来越沉重,脑中乱糟糟的,她甚至没注意到男孩悲伤的表情。

“太可惜了。”

“什么太可惜?〞

“田鸿姐这么优秀,死了太可惜了,还有她这么漂亮,你没见过她,也太可惜了。”男孩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徐可沉默了,看来网上传闻之一是对的,田良的妹妹由于长得漂亮,遇上好色之徒,才招来了灾祸。

男孩带着她走到田良家门口,给徐可指了一下,就慌慌张张逃走了。对一个小孩来说,以前经常教他写作业的姐姐死了,这里曾经是他熟悉的、热爱的地方,现在已物是人非……难道这一切还不可怕吗?

门开着,徐可朝里面喊了一句:有人吗?不见回音,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下,见左侧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她就不自由主地走了进去。照片大概是在田良十六七岁时照的,估计有十来年了,边上泛着黄。那时的田良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比现在还要瘦,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双手抱于胸前正微笑地看着她。身旁的妹妹穿着粉色细花连衣裙,比他矮了半个头,扎着马尾辫,一双灵气的大眼睛,笑得和花一样。父亲母亲站在他们身后,脸上充满了幸福感。这张照片就在家门口拍的,拍摄时间应该是新房建好不久后。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酒瓶掉地上碎了一地。

吓得徐可失声尖叫。这时她才发现有个头发花白的大伯坐在躺椅上,面朝内,似睡非睡。从门口的角度望去,他整个人刚好被椅背挡住,所以,她刚才才误以为屋里没人。

“别害怕,是我的酒瓶掉地上了,最近晚上睡不着,白天总犯困。〞男人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徐可嗅了嗅鼻子,屋内没有酒味。她走了过去,看着这位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甚至有些干巴巴的男人。

“你是记者吗?”男人问道并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她坐下,仰起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说:“前几天来的记者,被我骂回去了。”他顿了一下看了眼徐可,大为不满地说:“对你们来说是新闻,而对我来说是恶讯!我要他们先去书记家问问,我这么好的儿子为什么会杀人?”说完他不停地咳,咳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

徐可赶紧站起来给他拍拍背,轻声说:“别生气!田伯。”她既不承认是记者,也不否认。只是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前的情景触动了她心灵深处最柔软的神经。按时间推算坐在面前的田伯,年龄应该在50左右,可他看上去至少60来岁。

徐可拿起门后面的扫把,把瓶碎扫成一堆到墙边。

田伯望着地上的碎酒瓶说:“这瓶红酒是年前我儿子买的,放寒假了,我女儿也回来了,他哥带了些熟食,我们三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喝光了它……这个空瓶子我一直舍不得扔,看见它,我就能想起我们三人一起吃饭的模样……刚才它还陪着我,转眼就从我手中滑落,碎了!就像我们这个家……也碎了。〞

“田伯,你不要难过……”徐可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应该难过的人别难过。她只好像哄孩子一样说:“要不你和看守所约个时间,我带你去看田良。”

“真的?”田伯挺起背问。

见徐可点头,他放心地说:“你和那些记者不一样。”

于是田伯放松地打开话匣说:“原本,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5年前我老婆死于癌症,生老病死嘛!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怪她命不好……”

田伯扭头注视着墙上的相片,脸上神情沮丧,沙哑的声音也更低沉了,他说:“我答应过妻子会照顾好孩子,我的儿子女儿都非常优秀,也都是读书的料,田良刚刚大学毕业,进了事业单位,虽然是个合同工,但是聪明能干,单位领导也很喜欢他,转正是迟早的事。女儿去年也考上了重点大学,又勤奋、又懂事,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这样的事,她以后肯定也生活的好好的。

“出事那天,田良和我都上班去了,我女儿有份快递,平时都是她去村里驿店拿的,那天不知咋的,村书记的儿子给带过来,当时家中就她一人,那畜生趁机欺负了她,她还是个大一的学生啊!等我下班回家发现女儿一个劲的哭,得知真相后,我冲动之下拿上菜刀要去砍了他,结果他们人多势众,先用长竹棍敲落我的刀,再被他们拳打脚踢,打断三根肋骨!最可气的是,还反咬说是我女儿主动勾引了他。女儿见我伤成这样,把我送医院后,打了110,来的警察和书记家关系不错,对我孩子说,这些不太光彩的事,能私了就私了吧!女儿性子刚,给她哥发了微信后,就跳河了。

田良回来料理了妹妹的后事后,又到医院照顾我,他像一个只会干活的机器,什么话也不说,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在照顾我的时候还晕死过去,幸好那时还在医院,真的辛苦了他,我以为他是沉得住气的人,不料,没过几日,村书记的儿子死了,身上挨了十几刀。警方调出酒吧监控,说事发前二十多分钟,田良出现过,案发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关机,家里、医院都找不到他。

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当时太冲动了,我应该等田良回来商量后再处理或许这样女儿也就不会死,田良也不会杀人。〞田伯忍不住痛哭流涕。

徐可还从田伯口中了解到村书记儿子原本就是混黑社会的,仗着他爸是村里书记,霸占别人土地建棋牌室,凡是村里的活,不管工程大小,什么建造、修路、挖掘、都高价承包下来独做,别人五千能做好的活,他至少八千能完工,仅仅吸村里的血还不够,还放高利贷,甚至开足浴店涉黄……

探监室

田良穿着黄色的马甲,显得脸色有些憔悴,他不像别的犯人低垂着头出来,倒像是上台的主持人激情洋溢地朝着观众走来,看到父亲和徐可一起来,这出乎了他的意料,田良扯了扯身上偏短的马甲下摆,憔悴的脸上顿时浮现出血色,咧着嘴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好像这一刻他的人生已经圆满。

徐可让田伯坐了下来,看着田良抓起话筒和父亲聊了起来,两人嘘寒问暖了好长久。由于时间有限,田父依依不舍地把话筒让给了徐可。

“你怎么来看我,不会心里还过意不去吧?”田良轻松地问,说完笑了起来。

“是啊,不然今天也不会来看你。”徐可已经不怕他了,可看到他穿囚服的样子,还是觉得心里难受,特别是了解真相之后。

两人看着对方,突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一会儿,田良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儿挺好的,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结实的房子,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就算刮17级的台风也不成问题。”

徐可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田良,你这种情况,我查了下资料,我们可以上诉,或许判个五年八年的。山东于欢的案子不是判了五年吗?”

“五年!八年!”田良摇着头,似乎是憋住了笑意,他眼里充满雾气,但嘴角仍带着笑,努力营造愉快的气氛,那样子就像憋住了笑,随时会流泪,敝开了笑,又怕假的不自然。

他咬了咬嘴唇,按捺住心中的百感交集,缓缓抬起头说:“谢谢你,为我查那些资料。可惜我活不到那个时间了,你如果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你就明白了。〞

徐可很吃惊,转头看了眼田伯,幸亏他听不到田良在说什么,徐可不敢相信地摇摇头,心中无比难受。

“我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之前我在外省流窜,之所以回到自己的省份就是想离家近一点。那次跑到你店里买药,是我的药吃完了,我忍着痛,脾气有点大,可能把你吓着了。第二次去的时候,刚吃过药,是不是感觉我轻松了许多?一般能忍住的时候我就忍,不会随便吃药,因为有人告诉我,这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现在我在里面不用担惊受怕,生活很好,也有规律。”

“报仇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搜集材料举报他,你都知道自己生病了,为什么还要去杀人?”徐可知道事到如今再问这话有些多余,可还是替他不值。

田良笑容微微一滞,眼中似乎有了别的情绪。他把话筒换到左手,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有爱人、有小孩、有一个较完整的家,或许我就有许多的顾虑,不会那么极端;如果我不是身患绝症,有足够的时间,我可能也会用法律来为我的家人慢慢讨回公道。可是以上两点条件,我都没有。我怕我等不到他被绳之以法我就走了,而真正的恶魔还留在人间,那么我将会死不瞑目。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的闭上眼睛,我必须在我死之前,必须在我身体状况还可以的时候,还有力气的时候,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我不是不相信警察,不是不相信法律,只是我太迫不及待了,我不想等。〞

其实这些也是徐可所能想到的原因,不然像他这么有学历又年轻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他当时在下定决心之前是有多无助!人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往往心态决定想法,想法决定做法,做法决定结果。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是在医院照顾你父亲时的那次晕倒?”

田良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可那双充满智慧的大眼睛,他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怎么了解他的,甚至连这个都让她猜着了。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说:“我当时在医院大厅晕倒的,有个护士建议我去做个检查,当时我拒绝了,后来想到我还要报仇,又想到我妈,第二天我用一个化名做了体检……知道结果后,我万念俱灰……后来我想通了,一定是我妈和妹妹想我了,我也就不那么难过了。”他偷偷指了指父亲,对徐可说:“生病的事,你不要告诉他,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之前你有过治疗吗?”

田良摸了摸头苦涩地笑道:“有这钱,还不如想吃啥吃啥,想干嘛干嘛!何必花在医院里,我妈替我试验过了,到头来人财两空。再说,我是个逃犯,一般不舒服就去一些不正规的药店买些药吃。当然,不是说你的店……”

看着田良眼中满是打趣的笑意,徐可心里却一直弥漫着伤感,她别过头去看了看别处,只想眼泪不要轻意下来。想起那笔奖金,她吸了吸鼻子说:“你那朋友说了,欠你的10万,已经打到你父亲的账上了。她还让我转告你,请你放心,以后她会替你经常去看望田伯的。”

田良一听就明白了,徐可是怕电话有录音。她居然把所有奖金都给了他父亲,还说会经常去看望。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人感动?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他感激地望着徐可,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在脸上纵横,把刚才洒脱的形象全毁了,他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泪,笑道:“感谢她能把我当朋友。告诉她,下辈子我一定要好好做人,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

“嗯!”徐可点着头哽咽不止。

“时间到了。”一旁的狱警喊道。

田良放下电话筒站了起来,朝父亲和徐可摇了摇手。笑容荡漾在满是泪痕的脸上。

徐可搀扶着田伯目送着黄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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