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夏本纪》相当之枯燥。
开篇是大禹的事迹，
他为治水走遍九州。
于是，司马迁便追随大禹的足迹，
详细罗列九州山川、河流、地质、特产，
这一列，便占去了整个《夏本纪》的大半篇幅。
之后，舜禅让禹的事一笔带过。
禹崩，禅让于他的得力大臣皋陶；
据太史公说因为天下诸侯不买皋陶的账，
他们死活只认禹的儿子启，
启就即位了。
就这样夏朝成立，
所谓的“官天下”变成了“家天下”。
但并非所有的诸侯都服了启，
一个叫有扈氏的部落就不爽，
启毫不手软灭了他。
然后——
然后，“天下咸朝”！
启的故事就结束了。
总共不到两百字，
其间还大部分记录了启征讨有扈氏时，
发表的一番全党全军战前总动员讲话。
下一个故事，是启的儿子太康。
很不好意思，
太康的事迹在《史记》里只有二十几个字。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枘（枘字的“木”字旁，要改成三点水）”，作《五子之歌》。
意思是太康把帝位丢了，他的五个兄弟在洛水边上等着他回来，还作了一首歌，叫《五子之歌》。
然后呢？
然后，太康就崩了。
很莫明其妙的一段文字，
如果不参照其他古书，根本摸不着头脑。
太康一崩，他的弟弟中康即位。
中康也只有寥寥数字。
说他两个掌管天文历法的大臣沉湎酒色，扰乱了四时节令，
中康派一个叫胤的大臣，把他们灭了。
然后，他又崩了。
再接下去有故事的夏王，
就要轮到中康的孙孙孙孙孙孙……孙子了。
他叫孔甲。
此人也不是好鸟，
好好皇帝不做，喜欢模仿鬼神，而且淫乱不堪。
当时老天爷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
降了一公一母两条龙下来，
一个叫刘累的人帮他养这两条龙，
后来母龙死了，
刘累把龙肉给孔甲吃，
孔甲一吃——那个美味啊！
又派人去要，可惜没了！
NO ZUO NO DIE的刘累怕了，
连封地都不要了，卷铺盖闪人！
《史记》说，孔甲的时候，
已经HOLD不住天下诸侯了！
——孔甲，只占了87个字的篇幅。
再下一个有故事的，是孔甲的曾孙，
桀闪亮登场！
他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著名的暴君，
被汤灭了。
夏朝的故事到此全部结束。
桀在《夏本纪》的篇幅也不足百字。
但是我们知道，
不算大禹，
夏朝也有四百多年，历经十七位君主。
其他的夏王呢？
《史记》也有载，但是这样记录的：
“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帝予崩，子帝槐立。帝槐崩，子帝芒立。帝芒崩，子帝泄立……”
除了上述有故事的几位，
其他夏王，就这样被司马迁用人名接龙的方式，
糖葫芦一样串完了。
看到这里，我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们在《史记》里的地位，
相当于我们在景区为了证明自己来过，
歪歪扭扭的刻下：“东方佳木到此一游”。
然而这个“东方佳木”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呢？
别人既不晓得你是谁，更不晓得你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你长啥样。
对于读《史记》的我，
这些帝相、帝予、帝槐们大概便是如此吧。
他们是一国之君，
在位期间，
整个中原大地的时间与空间，
都是他们的，
然而并没有卵用。
同一片河山，一旦岁月迁移，
他们便成了“到此一游”的路人。
更何况，他们的大臣、子民，
以及那些更加卑微的奴隶，
连“到此一游”的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能在史书上，占据篇幅的，
无不是万中无一的绝代高手。
绝代的好，或绝代的坏。
能千百年来，
在老百姓心里占据篇幅的，
大约亿中无一。
多数人，如同你我，
轻轻的走，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一旦翘了辫
不带走半根毫毛。
一旦站在岁月的天空之上，
一旦以人类史的视角观察，
这座星球，
曾经生活过的恒河沙数人口，
同微生物没有任何区别，
方生方死，朝生暮死。
在今天的中国，
我们遭遇“无法证明你妈是你妈”的尴尬。
在漫长的岁月，
作为个体，
我们和所有生命一样，
活了一辈子，
却终究遭遇“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的悲凉。
那些曾经有过的，
血脉传承的思想，
有时显得如此可笑，
你可知晓曾祖父的名字么？
曾祖母呢？
即便翻开族谱，
那一个个世代相连的名字，
对你的意义，
与你在景区看见一个“到此一游”的姓名有何区别？
当有限的生命，面对无限的时空，
当庸碌的人生，面对健忘的时光，
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
满山荒坟无人祭，
心心念念转头空。
如同，
船过水无痕；
如同，
鸟过天无迹。
如同，
你从未在人间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