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

H君在企业干了二十年中层,当他在集团旗下房企财务负责人任上解决了几个从“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棘手问题时,却被突然告之职务已免除。

H君拿着一纸免职文件百思不得其解,每日在办公室反思、反省、检讨自己的不足,越想越糊涂,越想心思越混乱。典型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天理何在?

问公司传达免职文件的HR,沉默不语,半天功夫口头说执行上级指令,不知道个中原因。

问地产公司执行董事,回说在某场合讲了不该讲的话。三十余年职业生涯,二十年中层骨干,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做事,人到中年,临近退休被界定成长舌男,企业中的“老B”。民企也有因言获惩吗?H君可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H君想到一个热门词汇“中年职业危机”,自以为它很遥远,现在它正像一座大山般沉沉压在头上,让他直喘粗气。

H君前两个月顺路上南岳衡山大庙烧香,一住持模样的和尚拉住他的手不放,硬要帮他算命。H君素来信奉唯物论,对易学玄幻之术颇为质疑。抱着一种闹着玩的心态勉强一试,“大师”脸色非常凝重地告之H君近一年内须谨防小人暗算,而且附有破财之灾。问“大师”可有无消灾避祸之法,他双目似启似闭,摇头单手作祷告状,口念“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漏”而去。H君望着“大师”远去背影沉思良久,喃喃自语:疯和尚,连钱都不收,我靠!呸呸呸!

不想回来不久就被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免了职,接着又被老同事带上庞氏骗局损失白花花钞票几大捆。屋漏偏逢连夜雨,人一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H君在心里将那晦气算命和尚祖宗十八代数落了一番,又不得不暗暗佩服大师神机妙算。心里喊道:南岳圣帝爷,每年几百上千元孝敬你老人家,你是如此回馈保佑我们这些虔诚圣徒的吗?圣徒与佛的信仰关系被钱财等物质的东西所取代后,护佑众生平安健康也要以付出代价的多寡作为施予回赠的标准?阿门!

一个企业掌控生杀大权的人物任性起来,以莫须有罪名惩处一个部下,被惩者无力跳槽,惟有乖乖就范的份,拿石头打天,是没有法子做到的事情,人到中年最怕遇到的尴尬H君遇上了。

谁都不能保你,包括佛祖,只有自己保自己。H君平静下来,脑海里第一时间听到了这个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H君决定放弃到处解释、辩白的做法,将一切留给时间,时间可以过滤一切,解释一切。所有强加到身上的是是非非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H君阿Q式的安慰了自己一下。

老婆劝解:不愁穿不愁吃的,不要放在心上,日子总会越过越好。同学来电:出来散散心,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你的这一天早来了几年罢了。平时自认为玩得好的酒肉朋友,碰面讲话明显少了往日热情,有时候急事电话求助,装作听不见,拒接电话。世态炎凉至此,人未走,职务走了,友情跟着职务去了,茶已然变凉。H君职场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摸爬滚打几十年,早已见惯不怪。

H君当即立断,将重心回归以家庭生活为主,启动至简生活模式。上下班开车改徒步,杜绝一切无效应酬,割断与无关人员人情往来,话费由无限流量缩减到几十元一月套餐,一日三餐多晕多素改为以素菜为主。戒烟戒酒,改掉打牌输钱不良生活习性。每天看书二至四小时,有感触时写点闲文。早晚坚持上公园散步,在宅院不远处开辟几分荒地,种上四季时蔬,陶渊明式躬耕农亩生活状态日渐显形。H君享受着自己设定的自由生活,眼球下的大眼袋变平坦了,肠胃功能减退的毛病没了,脸部气色似乎也比在职时红润了些,直觉神仙日子不过如此。一日闲来无聊,欣然吟唱打油诗一首:

少本爱适闲,老来隐麓林。

误入尘俗中,弹指三十年。

寒舍一两亩,茅屋四五间。

犬吠夜色深,鸟啼窗纱明。

杏竹映檐壁,桃李笑幽亭。

憩睡自然醒,无事一身松。

开荒后山腰,喜尝四时鲜。

空有陶潜志,愧无田园吟。

好一句“空有陶潜志,愧无田园吟”。H君感叹自身才疏学浅,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在有生之年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诸子百家的传世经典作品,仔细通读一遍,并在此基础上作深一步探索、研讨。 求学期间零零散散学到的一点皮毛,实难解H君对古代经典文学作品求知若渇之瘾。

正当H君踌躇满志实施古典文学领域深耕细作式的人生工程时,几天难得响一次的手机热烈地响了起来。H君以为又是广告推销类骚扰电话,随手拿起手机准备掐掉,却看到了一个关系非常铁的同事名字。他从侧面提醒,尽快去集团董事长办公室一趟,恢复职务有戏。

放下手机,H君一颗平静的心瞬间突突突突起来。通过近两年的打听、喑查、探访,初步锁定南岳大庙算命大师口中的“小人”目标。H君被整的真实理由居然是“你既厉害,我何以堪?”。

要不要当着集团董事长的面揭穿“小人”丑恶嘴脸?H君反复思量犯了难。“小人”职务一直在H君之上,H君一开始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道貌岸然装谦谦君子,背地里干着煽阴风点鬼火勾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用如此下三滥手段算计别人,算不上什么君子之为。H君感觉自己像一个士兵正在战场前线冲锋陷阵,冷不丁被自己顶头上司在背后使了一枪,心寒到牙齿直打冷颤。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一语切中要害。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H君内心斗争着,年岁大了,怨怨相报何时了,以德报怨未尝不可,让别人以直报怨去吧。但H君内心又有一个强大的声音在提示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到了约定与集团董事长见面的时间,H君走进会客室,略有怯意地像小学生背书一般说道:“感谢董事长一直以来对我工作上、生活上的关心、关照、栽培、支持,让我过上了小康无忧生活。过去,工作上取得的一些小成绩,得益于有公司这么一个好的平台,归功于以董事长为核心的公司领导班子的坚强领导。承蒙董事长关照,如果公司有合适岗位,以我目前身体状况,非常愿意在安排岗位职责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为集团生存发展更尽一份微薄之力。”董事长与H君寒暄几句,看了看表,淡淡的微笑说:回去好好上班,集团不会让一个业务骨干轻易掉队的。H君知趣地立马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地赶紧和董事长握手言别。

H君终究是一个对自己残忍的人,他此刻甚至信心满满地认为,这场职业危机,失亦有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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