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寂静的沙海中猛地撕裂出一声哭腔来。 天,还是深蓝色的,金黄的圆月惶惶悬在半空,凛风拂过,整片瓜地的叶,齐齐颤了三颤。夜下的海边蹲坐着个少年,项上灿灿的银圈黯然发着光。他丢下手中的钢叉,转头抱起了身后一团茸物。
“不行!城里哪来的好处?没有瓜吃,也没大海,你看那边的贝壳,红的绿的,也忍心舍了去么?”那瘦小的少年怀里探出个小脑袋,却是只浑身油亮亮的猹,它焉声焉气地嘀咕起来,还略带些哭腔。闰土摇头,“不行?怎生的不行?少爷能去,那我也能,我想他了哩!”
“你走了,那我就天天啃你的西瓜,白天啃,晚上啃,每个只啃一下,让你卖不出去,看你如何……”闰土气得捏起胡叉,猛地跳起来刺那猹,只见一片油光从他胯下闪去,滑溜溜地蹿进了瓜田,没了声息。
闰土是在瓜田里认识猹的,他刺它,笑它是小狗,猹猛地向他蹿去,闰土吓得愣了愣,转眼却不见那小狗的身影。自此每天夜将降临,那金黄的圆月挂着,它所映照的那片碧绿的瓜地里,总少不了窸窣的啃瓜声和胡叉声。夜深了,寂静随浓墨般的天边涌来时,闰土已蜷在瓜棚里睡去了,身后还缩着团毛茸茸油亮亮的物体。他守他的瓜地,它渡它的流年。
祭祀刚刚完成,鲁村给闰土的父亲发了工钱,他也便随着父亲离去了。祖像祭器牛羊肉已记不了多少,却只记得那小少爷甚是有趣,给他做了伴,总愿意分些本家的好东西给他,又愿跟着自己打鸟刺猹,两人自是不愿分开。闰土前些日子听闻少爷离村了,在心里念了很久。
“我要进城。”他心里一个声音念道,“我要进城!”
闰土离开了。
他是悄悄走的。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五更天的寒气紧紧把闰土锁在破棉袄里,他把银圈握在手里,怕落了水,又迷迷糊糊地上了渡船,他只记得少爷驶船离开的方向,却不知城在哪里。闰土把行囊甩在了船里,船危险地晃了晃,发出点寂静的水声。船远了,他仍扶着舷回头望那鲁村,蒙蒙亮的天光缠绕在雾气里,那是晨雾还是炊烟呢?他想着想着,故乡终于被雾气吞噬在了记忆力里。
小时候,闰土只爱跳进水里蹦跶,却从未随父亲上船游走。他如今站在孤零零的船上,站在孤零零的水上,只有一尾芦草、一只水鸟,还愿弄出点声响。闰土坐着,晃着,望着和水没有边界的天,凭空生了倦意。
水不是水,更像座城,孤城。
他睡去了。
梦里他仍是个银圈辫发的少年,他抱着猹,撸撸辫子,晃在水上,问来往船只: “大伯,城怎么走?” “城?长安城?汴京城?哈哈,都远得很,在天边,在天上哩!”那大伯朝他笑笑,却分明是他父亲的嘴脸,他父亲问他,闰土去哪里了?又忽地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变出把胡叉去刺闰土怀里的猹,那猹尖叫一声,蠕动着推他下了水,他便落在了长安城里,长安城却不是城,他不知道城的样子,四下白茫茫,耳听折戟沙哑之声,如同空白里流出鲜血来,带着点浓黑,少爷的脸在虚无中探出,他的眼睛却是两个金黄的圆月……
闰土醒了,怀里没有猹。
他有些失措,想起梦里,自己不知道城的样子,连少爷的相貌也渐渐模糊起来。 “进城,进城干啥去?怎的找得了少爷?他当得了少爷、老爷,我却一直是闰土哩。”他想,倒是这潭没有尽头的水,去得了城、去得了故乡,四连八方,活的多自在!
城是个啥东西?
他来不及想,却记起了油亮亮的猹、海边的沙地、观音手状的贝壳,他以为他厌了这些稚气的尤物,念着寻到城里陪少爷去大展身手,哪料困在这水城里,连鲁村也失了去!
闰土把银项圈拾起来,套在脖上,“这趟不能白跑。”他起身,自言自语,“等会儿回了鲁村,我要给猹说,我是个进过城的人了,城里有好多好多贝壳,鬼见怕的,观音手的,连西瓜也遍地都是。”
茫茫的水城沉寂在光里,芦草结好了一身沉甸甸的露珠,那珠子又咕噜噜滚进水面去,天水相接的雾气里驶出条渔船,渔人撑着长长的竹竿缓缓过来。他招了招手。
闰土撸撸辫子,晃在水上,问他:
“大伯,鲁村怎么走?”
注:此文为本人创新作文主题为《闰土进城》的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