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

        城市居处自优于乡间。今，城市化进程加快，城乡二元分割似拉近不少。过去，乡间柴门多所有。居以土木，竹篱木栅。街市上楼宇林立、明窗净几。现在，街市间城籍乡裔的不在少数。思往观今，恍如隔世，不胜感慨。

        虽居于市井罢，实念想柴门的风土。家居布局陈设，倾倒于此。

      家不大，百又二十平米。所谓三室两厅。北辟二阴卧，南设一阳卧。说是三间，其实，纯是睡卧只是两间。北向靠东头的一间，则以贮书、读书为用。卧室——梦里不知身是客。人，只是光阴的过客，不说了。

        书房，一桌一椅一榻，书一架。一目了然，别无长物。电脑，毋宁说，也是书，链接浩茫的书海。书，其实是两架。一大一小。东壁立的是大书架。陈书约略近千。筛查二百本上下，另置一架上，依西墙立。意为提纯，是常常翻抚抽取的。大架，高出我一头，须仰视才见，很少光临了。小架，高与身等，直可平视，还是亲近有加的。不外乎文史哲之类，科学亦有。这标示一种精神的成长。今后，书架规模还可能缩小，精神更上层楼?期以时日。眷恋、濡染于此间，曾有《尚书房》一文专门述叙。书房清简。

        客厅，室内占比最大。电视机，雄踞上墙，犹如台上讲话的领导，沙发茶几环伺，若听众。流连此处者一二子。在此，也看电视，更多时在书房看电脑。此间，也看手机——智能手机与电脑几无异，电视功能兼之。客厅还要不要电视，是个问题。客厅是待客之厅。莫如说是待客之厅——此待，乃是等待。位未显，客少。想象，如果由门庭若市，变为门可罗雀，反不妙。我处，是一冷门。冷门因是柴门，也未可知。冷能避俗。——又想，从未热过，何来冷。冷是本然。客厅清静。

        厨餐。斯是重地、要事。陈设简而不略，装修并不豪华。厨具齐全。铲勺匙叉，杯盘碟筷，案灶刀杖，锅碗瓢盆，形制规整，得心应手。油盐酱醋，花椒茴香、葱姜蒜辣，调料丰盈，五味俱全。桂皮、毕卜，用于卤肉。叨叨于书房，此事关精神。厨餐一事，事涉物质，与健康性命攸关，实至高无上。刀，金；案、杖，木；水就是水；火就是火；米粮菜蔬，无不自土。金木水火土——厨房，五行存焉。火锅，中间用弯弧形金属隔子隔开，状如“阴阳鱼太极图”——此图阴阳两鱼互相纠缠。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生两极，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图乃中华第一图。我私下断言，火锅乃中华第一锅。窃自喜嗜火锅。家中常备羊肉，馋，锋刃切肉下锅。或问，无肉切甚？切人——这厮会是醉了。火锅，把中华文化一锅涮了。传统文化浓缩于一小小郇厨。不想当厨师的文士不是好酒客。此话乍听不经之谈，细味颇有理，不当厨师，下酒菜咋整？

        红烧肉、青菜豆腐、炸酱面……

          皮冻、豆芽、花生米……

          家常饭、简易下酒菜。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菜不过两箸。饮食清淡。

        客厅有花。金钱、金钻、火焰、橡皮树。火焰，开红花三朵，红得刺眼。其他均绿植。火焰，颇难养。好看、名贵的花难养。我喜欢养花，一者净化空气，利于养生。这是一个实际的功用。再者，可以在局促中感受自然的气息。增加一些植物学的知识，三。还想在家中栽植韭、蒜等集观赏和食用为一体的植物。土拟取自故乡。绿野乡风，从心头滚过。花木素淡。

      灯。卧、客、书、厨、卫皆有灯。

      故乡黄河沿滩，自我出生，就有电灯点的。别说，有的地方没有。昔年，在乡，停电，灯的功用即暂时废弛。煤油灯、蜡烛都点过。一灯如豆。没有亲见的人，也就是一句成语。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具体可感。

          严监生临终之际，伸出两个指头不肯断气，众人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赵氏上前道“爷，别人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知道赵氏挑掉一根灯草，他方才点点头，咽了气。——真是知心人语。要是让九零后猜，可能认为严氏指的是谁谁谁很“二”。怨不得九零后。

        这当然是小说家言。但，今古中西，不乏其人。公允地说，谁又知道严氏的苦罪。他靠惨淡经营、精打细算，甚而靠生活自虐以减少开支。他爱财聚财，但时有慷慨。正妻王氏病，延请名医，煎服人参，毫不含糊。王氏死，他“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闲斋老人评曰“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严老爷也有性格的另一面。

        点煤油灯，有“灯下黑”。有的人，是会用这个词，也知道意思。但，没见过“灯下黑”的有的是——不知道“灯下黑”的正多。“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之写离情自然是高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要是没见过，怎写得出？

      夜，冬日，踏雪归来，在荒寒中，远远看到一盏灯，是多么温暖。这正如在路饥渴，远远看到炊烟、茶肆、酒旗一样，希望在升腾。烟火、灯火，是人间气象。

        至晚，我走出去，当看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想象要是此时是狼烟烽火，会如何自处。不知道，用这种思维方式寻找幸福感的人有也无？我有时倒是确实如是想。或说，此人定是一悲天悯人的，也未可知。再或谓，咸吃萝卜淡操心。

        现在，一灯如昼。真是的。我有时晚上点长明灯，费电。柴门内唯奢于此。想到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之类。想，比不了今人，还比不了古人？自负之余，想，也不一定。

        点灯奢费。悖于柴门风。

          回乡住土炕数日，喝深井水，吃绿色蔬菜——此绿色非彼绿色。返回，脚步迟疑。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家门是柴门，校门是柴门，机关门也是柴门——立身报业，清贫是清贫些。安然——不是黯然。豪门楼高，茅檐低小。高处不胜寒，低小跌倒好爬起。市井多繁华，柴门多僻远。柴门虽在市井，心远地自偏。

        柴门风土应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