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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把杀猪匠叫作小刀手,二顺舅是业余资深小刀手。他农忙时和村民们一样收割栽种,农闲时便十里八乡走村穿户贩猪宰杀,分割卖肉。他这样贩猪卖肉也有二十多年资历了。
二顺家赶在端午节前要卖猪。二顺打电话给他舅,让他有空过来称猪。节前猪肉俏销,二顺舅当然高兴,这好比瞌睡时给他送来个枕头。他立即和二顺说好明儿早上过来称猪。
翌日凌晨,二顺蹬醒婆娘翠花,在黑暗里说:你快起床把猪喂喂,二舅马上就来了。
翠花睡得正香被闹醒,没好气地说:天亮还早哩,你二舅才不会这么早过来。喂什么猪啊?马上就卖了,还喂啥?省点料喂喂鸡。
二顺将翠花向床边儿使劲一蹬:再不起,我把你踹到床底下去。你这娘们咋越活越不开窃哩,多喂一斤食,就多卖一斤肉,这猪要吃个十斤八斤食下去,可都是钱哩。
翠花开了灯,看看时辰才三点半,气鼓恼叨爬起来嘴里小声骂骂咧咧:世上少有的下作黄子,和亲舅舅还玩心眼子。你二舅杀这么些年猪就没你脑筋好使,还能被你玩儿去?从来买猪卖猪都是瘪肚子饱肚子两样价儿,你这黑更半夜的偏要折腾人......
翠花篷着头发套件罩衣趿着鞋去灶屋给猪拌食儿。她舀了比平时多一半的麦麸拌食还把昨儿的剩米饭也倒进桶里。
二顺也起床了,他过来看了看翠花拌的猪食说:太稀了,让我再加点料儿。
说着话,他提了食桶来到猪圈墙边的沙堆旁,左一下右一下舀了好几勺黄沙倒进猪食桶去。
翠花惊叫:拌那么些沙子?你让猪怎么吃?马上就要挨刀了,你还不让它吃口顺心食儿?
猪圈里装了电灯,可灯泡坏了也没换。现在只好用手电筒照着看猪吃食。
这头猪养了快四个月了,一天三顿大饲料小麦麸加上人吃剩的残羮,料糟里猪食从未清空过,翠花每天还割点野菜红薯蔓等青绿饲料当小零食不时撒点,将它养得肉滚滚两头见齐。
看到猪食倒进料糟里,它像只大碌碡飞快滚过来,哼哼着伸头去料槽里拱了几拱,便又抬起头来,冲翠花唔唔哇哇哼哼几声,似在埋怨翠花今儿给它准备的究竟是早餐还是宵夜,怎么还硌牙齿?它一口也吃不下去。它哼哼两声扭着肥臀准备再去里面躺下。
二顺在旁见猪毫无食欲忍不住着急起来,抱怨翠花:就不晓得跟人学习扣头儿倒食,把它喂成实心眼儿饱饧嗓子了!养肥这头猪不晓比别人家多费多少粮食.......
翠花反唇相讥:跟你妈学?养牲畜都舍不得喂食。把猪饿得尖嘴猴腮的天天扒着猪圈门吹哨子。跟咱一块儿在一家捉的猪娃养到现在养得跟猢狲似的,硬逗给你二舅,你二舅都不要。
二顺着急跺脚:你特么的就是那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人说一句你要顶十句。快去舀一瓢精饲料过来拌拌,这畜生嘴巴都被你养刁了。
翠花摊了摊手说:哪儿还有猪饲料,一口袋麸皮吃了两三个月,刚才全倒给它了。
二顺气恨恨瞪翠花一眼。进灶屋去翻找:到了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没有猪饲料,人饲料也使得。他找出煮粥的玉米面满舀了半边脑袋似的一葫芦瓢倒进食糟。
翠花拿长柄勺子搅来搅去将料拌均匀,口中啰啰叫着唤猪来吃。这畜生又挣扎着哼哼唧唧连滚带爬挪过来把头埋进食糟里撅来拱去挑挑捡捡。
翠花说:这猪识货哩,你拌了沙粒儿,它嫌碜牙。要不拌点盐,让它开开胃。
听了翠花的话,男人又进灶屋翻腾寻盐。一时半会寻不着,便将碗橱里翠花晚上刚炒的葱油萝卜干端出来一古脑栽进猪食糟里。夺过翠花手里猪食勺子在食糟里又搅和了一通,那馋货这才埋头在食糟里吧嗒吧嗒地砸巴着吞吃起来。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束亮光刺破黑暗扫射过来,二顺舅驾驶着农用三轮突突轰响开到场院中停下来。
二顺看到舅舅三轮车开过来,小声说:嘿,来得真快!叫你早点起来喂猪,你偏是不听......紧跑着迎上前去招呼:是二舅啊,天没亮就过来啦!
二顺舅停好车立刻将三轮车斗里磅秤搬下来说:赶早不赶晚,称完你家的,还有别家叫我今儿早上去称哩。开灯啊,这天黑得锅底子似的。
翠花赶忙跑到堂屋里将门灯打开,场院里顿时明晃晃亮如白昼。二顺舅将三轮车熄了火。
二顺摸摸身上,外套未穿,便扬嗓叫:翠花,帮我把外套口袋里烟拿来,又对他舅说:舅啊,进屋坐,抽根烟喝杯茶.......
二顺舅摆摆手:抓紧时间,早饭后我还得出摊去,哪有闲空儿坐下来喝茶。
二顺搓搓手:这会儿人家都在觉头上,去敲门叫人来帮忙,真挺难为情的。翠花,翠花!叫你拿烟的呢?
二顺舅摸出烟来,扔一根给二顺,自叼一根点上火将打火机扔给二顺,二顺也把烟点上。
二顺舅带头向猪圈里走去。二顺慢腾腾跟在后面,打开手电筒对着猪圈里晃来晃去,那杀才正懒洋洋有一口没一口地在食糟里撅拱,想是在拣挑着萝卜干儿。
二顺舅看着猪说:哦,猪都喂饱了呀。翠花拿了烟和打火机跟过来递给二顺,接话说:这猪嘴刁,天天吃不饱.......二顺舅不等翠花讲完便截了话头儿:二舅难道还想在外甥头上赚钱?饱肚子也给你饿肚子价。
二顺接了翠花手里烟揣起说:等天亮亮再动手呗?难喊人来。
二顺舅说:,这货色饱肚子也称不到两百斤,咱俩发得倒它,你甭为难了。
翠花听了二顺舅的话,不乐意地接碴:猪圈里天昏地暗的看都看不清,二舅你咋就能估咱家猪没两百斤。
二顺说:咋不能,二舅做了这么些年生意,眼神比艾克丝光还毒哩。二舅,这猪看着架子不大,可膘水足,估计压秤哩。
二顺舅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啐进猪尿汪里,口中说着:那就赶出来称称看!
二顺拉开挡圈门的木栅栏,拿根棍子轻拍猪腚,想将猪向出口赶,那畜生却只管向里面贴。
二顺舅随手取下挂在猪圈墙上的草帽向猪脑袋上一扣,随即微微矮身双手一起上前扯过猪尾巴,将猪连拖带拽倒拔出圈去。
那杀才一边倒退一边哼哼着,猝不及防被蒙了眼,懵懂然不知道这些直立的两足兽在和它玩什么游戏。
一直拽到场院的磅秤边,二顺舅对二顺叫:做好准备,你抓猪前腿。说着话他叉开双腿扎出马步撇下猪尾巴,双手快速地抄起两条猪后腿将二师兄使劲往后一扯,掀倒在地随即上前一脚踩住猪胯,将两只猪蹄都按在地上,二顺立即冲上前踩住两条前腿,那肥货嗷嗷嘶叫企图翻盘,却只能翘起脑袋张开大嘴瞎拱,翠花赶紧拿了地上化肥袋捂住猪脑袋,免得那大嘴啃到二顺身上。
二顺舅向磅秤努嘴:把绳子递给我。翆花忙将磅秤上已结好活扣的绳子递过去。二顺舅迅速将绳套住猪蹄使劲收紧。便捆住了两只猪后腿。再去揪住猪耳朵不让猪头拱动,看二顺绑好了两条猪前腿。
两人将猪抬上磅秤称量。那畜生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侧躺在秤台上一动不动任凭摆布。
二顺舅调着游砣,将磅砣一块块加上去说:乖乖,这猪还打秤,垂砣撅杆将就二百斤哩。二顺对着猪屁股狠踹一脚说:这孬货,养了一春,喂了两大袋饲料,才得二百斤。
孬货被踹得很不爽小声哼哼着抗议,似在诉说自己内急,接着居然打开方便之门,倒出一摊好物来。
二顺舅叫:这秤咋活头活脑的,这猪二百斤还不到,只得一百九十八斤半。
翠花想蹴近去看秤,又怕引起二顺舅反感。见二百斤一下锐减斤半,生了二顺的气,便忘了二顺舅在场,冲二顺叫:这猪来家后你喂了几顿,这会子嫌好说歹的。你拌食还.......二顺斜了翠花一眼抢着说:要你凑什么热闹,难道二舅还会短你秤不成?还不拿把铁铲来把猪屎铲掉。
翠花咽住半截话去拿铁锨去了。
二顺舅拿着计算器点点戳戳抬起头对二顺说:你们两口子听好:按斤算该是697块钱。这猪毛重一百九十八斤半,若在别人家要除半斤捆索重,这是自己外甥家,不除捆索再加半斤秤,一百九十九斤,为了好算账再加一斤,还算两百斤重,现在市面上饱肚子是三百四到三百四十五一担,中间差价看膘定,饿肚子是三百五十一担。你家猪饱肚子也当你饿肚子算三百五十一担。一共700块钱!二顺你说咋样?
二顺两口子当然没话说,只现出一脸感激之色唯唯听从。
二顺舅接了个电话后对二顺说:家里圈暂时不得空儿,这会子还得去別处称去,各家都把猪留到过节前卖,看把我忙的。
二顺叫:舅啊,你要忙不过来,吱一声,我给你帮忙去。
二顺舅说:卖进卖出,赚点辛苦钱,哪敢请人帮。边说边解开绑猪腿的绳子,在解绳子时,猪一蹬腿,猪蹄在二顺舅手上蹭了一下,手背上被剐破了一点皮。二顺舅吐口唾沫在伤处说:真不走运,杀了二三十年猪,今儿还着了这猪的道儿。他用索子拢住猪前半截身子,赶猪进了圈。
二顺舅又掏出烟来,扔根给二顺说:我晚饭前过来拉猪,你们就别喂它了。
二顺也掏了烟递给舅舅说:那等你吃晚饭哪!二顺舅摆摆手,没去接烟说:甭等我,我迟啊早的,没个准点儿。说着话将磅秤搬上车,发动三轮车开走了。
卖了猪,便少了忙。翠花烧好早饭,一家子吃了。便骑了自行车送娃上学去。
翠花送娃回来的路上听到响亮的卖猪肉的吆喝声。想着明儿端午,自家刚卖了大肥猪,也该称几斤猪肉好好犒劳一下全家人了。
卖肉的生意人都是非常热情响快的,慢慢地开着三轮车,追着行人叫:卖猪肉啦!买猪肉啊?明天过大节,今天不买,明天涨价啦!早上现杀的猪,现在还冒热气呢.......
翠花骑车经过猪肉佬旁边,看见这个卖肉佬是村里妇女主任朱玉的娘家哥,叫朱红。朱红是镇上肉铺的老板,在镇街上有好大两间门面,几乎垄断了半个镇子的猪肉生意。翠花家逢集赶街偶尔也会在他家买肉。
朱红的电动小三轮车斗铺上案板摆上台秤便成了流动肉摊,偏乡僻壤哪儿都到得。他可不是瞎跑,一边儿卖肉,一边儿寻索买猪。
村里人看朱玉面上对朱红客气称呼:朱—老板,并且总把那个朱字音拖得长长的,强调他的杀猪匠卖肉佬身份。
朱老板财大气粗,做妹子村上人生意总是足斤足两。村人们也喜欢照顾他的生意。
听到吆喝的村人站在家门口招呼朱老板过去,挑肥拣瘦地指点着要这儿要那儿。朱老板满脸殷勤指哪儿割哪儿,没现钱还可以赊账。
随着电喇叭的叫唤声,朱老板的肉摊便摆到了二顺家的场院上。
翠花正叉开两腿坐在自来水旁就着澡盆搂着搓板洗衣。见卖肉的来了,便放下活起身来想称肉。二顺拿了电剃刀摩着下巴看电视。听了卖肉的吆喝也出来了。
二顺的精明干练是翠花自愧不如的。如果他在家,买啊卖的,翠花便当自个是件摆设,是个机器,听男人指挥就成,不用操半分心思。
二顺和朱老板大声打着招呼:哟,猪——老板,今儿大集,咋不在店里忙?还有工夫串乡来啦!
朱老板说:店里有人,那口子守着店哩。老丈人也来帮忙了。两个儿子两房媳妇四个肉摊子都摆到街尾巴上了。我倒成闲人了。
朱老板说着话,扔根烟给二顺。
二顺接了烟笑说:一街的肉铺都让你家开了,还嫌不够?你还要往乡下跑。恨不得脱下裤子把这片地儿全罩住。咋就贪心不足哩!
朱老板作愁眉苦脸状:家里没田没地的,吃喝全靠它。贩猪卖肉,小本生意,能落几个钱?全靠过年过节,熬更守夜地急抓点儿。
翠花看着案板上半肥半瘦的五花皱眉说:全是肥的,精肉卖光啦?朱老板大致晓得老主顾的口味儿,从三轮车座下又拖出小半口猪来。割下一大块精肉扔秤上称了,正好四斤重。二顺嫌多叫朱老板割掉一半儿。
翠花倒是不嫌多,辛苦养大一头猪,多买二斤肉吃吃有甚过分的。何况是端午大节。她在心里瞧不起二顺这作为:买起来嫌多,吃起来嫌少。哪一顿吃饭不是和狼似的只顾向自己嘴里巴拉,嘴巴又大牙又快的,一人吃几个人的份儿。自己和娃哪顿足兴吃过肉。
怕二顺嫌多叫割回去,翠花径直提了肉送回屋去。她想二斤红烧二斤做肉圆子,还得掺点假进去才能多做点儿,给公婆拿点娘家拿点,权充端午节礼了。
二顺指着翠花背影对朱老板说:你看,你看,这好吃懒做的婆娘,偷来一样!一点儿也不晓得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才行啊。
朱老板哈哈大笑戏弄二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多割二斤肉你也舍不得,你这算啥男人?让我帮你去了势当婆娘算了。
朱老板止了戏谑正色说:肉涨价了,十块钱两斤都称不到。
二顺大叫:猪老板,你说啥,肉不才四块半一斤吗?
朱老板说:你说的是清明时侯的肉价吧,现在你上街看看,肥膘肋条也得五块一斤了。这全精肉,我店里都六块八了,你至少也得给个六块半吧!二顺当然知道肉不孬,,除了一层薄薄的皮几乎没有肥的。
二顺笑:你活说鬼话,猪没涨价,凭咋肉要乱涨价?
朱老板有点着急了:你集上打打价去,我这话要掺一滴水了,我来一次你唤狗咬一次。猪市上毛猪涨了十五二十块一担了,饱肚子三百五十,饿肚子三百六十了,要是膘好,三百七也卖得起.......
二顺说:那你过来看看我家猪这膘咋样,值什么价。
二顺家的猪膘当然没话说。可因为糟里还有半食糟猪食,朱老板只承认这是喂饱食儿的猪。
二顺说:卖肉你说肉涨价,卖猪你就压猪价。朱老板你咋这么会做生意哩,杀猪杀红眼睛了,见人就宰.......
朱老板举双手对天发誓:我要存了宰人的心思,叫我下辈子变成猪,让人宰.......
二顺撇嘴说:生意嘴,骗人鬼,你这辈子宰的猪下辈变成人,吃你肉喝你血,来找你报仇去。我这猪可不敢照饱肚子称给你,我找别人称去。
朱老板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那就照半饱的价来吧,三百五十五,咋样?我看这猪架子不大膘还行,要不只得三百五了。
朱老板用棍子将猪赶起来,唤猪吃食。趁机将它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它膘肥体壮精神健旺确信这猪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