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端云还是窦娥——人或是符号
——《窦娥冤》三种版本结局(注一)的比较
在我看来,关汉卿的四折结尾更合人情理。
当然,三折版本(注二)无疑最能体现窦娥的悲剧,一个美丽、善良、孝顺的温婉女子什么也没做错就丢了性命,甚至连清白都要用超自然的力量去证明。她和张驴儿、和官府的斗争,又是多么鲜明的善恶之分,多么悲惨的强弱之比。在这过程中,豺狼虎豹越凶恶,女主人公的善良越感人肺腑,无助和悲愤也就越发显得凄切哀婉了。这当然是一出完美的悲剧,但是人情又在哪里呢?绝无可能之事,一一得以实现,与其说是浪漫主义,毋宁说是表现主义。感天动地的“感”和“动”是作者对黑暗社会的控诉,他和观众的主观愿望强烈希望天地遵循公理正义,却将这沉重的责任枷锁铐在一个单薄姑娘的可怜命运之上。诚然,愤者为其扼腕,悲者为其掩泣,但窦娥这个姑娘难道只能、只应该作为一个弱小的符号存在吗?我想,只看到弱小被欺压后扼腕悲戚是不够的,我们该做的,是为弱小点一星照亮夜空的微光。
那么皆大欢喜的结局(注三)岂不更妙?但果真如此吗?婆婆与窦娥相依为命时尚能用伦理纲常压逼她,若儿子活着,在父系社会的框架中有了顶梁柱可依靠的她,又能期待她怎样优待从小像物品一样“摆”在家中的童养媳呢?说回来,窦娥的丈夫,作为一个男子,从小浸润在千百年父权思想中,又在一个依靠封建剥削手段——高利贷为生的家庭中长大,且生于元末混乱之时,对待一个被父亲因为功名放弃的、被当作抵押品的女性,又合该、又能有几分真心?况且,他还有功名傍身,即使在那个轻视读书人的时代,这也足够使一个女子全心全意地依附于他的羽翼之下了——无论这女子是否愿意,这羽翼是否洁白。再说和她血脉相连的父亲,为了自己虚无缥缈毫不确定的功名,就能买女求财,甚至十年不复相见。即使现在安稳平静、高官厚禄,若是再遇上什么变故,还要再抵押一次那个孝顺而美丽,乖巧而听话的女儿吗?可是她早已在他忽略,或者不如说有心错过的时间里从一个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幼童长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另外,我想窦娥这么一个几乎在苛刻的封建礼教约束下可以称作完美的女子,平日里想必在街坊中名声不差,但张驴儿泼在她身上的一盆脏水,却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在拼命洗刷呢?街坊们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躲开了了她绝望的眼神呢?既然如此,连关汉卿都无能为力对抗的命运做出的微薄修改,想必也不会改变这个仅因为六月飞雪从而活命的她无法也不敢堵住的无数等着将一个女子批在泥里的悠悠众口。若是真要一个这般虚幻美好的结局,倒不如让窦娥的母亲也复活,想来,她才最爱自己的女儿。那么,哪怕身在这个得以活命的美梦中的窦娥,即使意识不到痛苦,也不会也在和丈夫、婆婆、父亲、街坊的相处中觉得辛苦和艰难,她会不会在封建礼教为她打造的金丝鸟笼中偶尔有些委屈呢?别为了这点虚幻的美好批驳她的委屈吧,不然她就真的从头到脚是窦娥,再也不会是窦端云(注四)了。
所以我想,还是看回四折的结局吧,至少关汉卿给主角和观众都留下一条释放情感的渠道。窦娥的反叛,是望着一轮月亮,直到眼睛粉碎。她尽了自己的力量,沉冤昭雪不是谁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她应得的,但这命运不该是。那么不如,不再留恋这悲惨世界,不再背负这沉重锁链,只留下这清白响亮的名号以竟遗愿,然后,纵身一跃。下辈子只做一只在云端翱翔的小雀。
管他什么孝道,什么良善,什么温婉,窦端云的一生,理当潇洒自在。大胆向前走吧,端云,别回头。
以及,去他的人言可畏。
作者注:
1.《窦娥冤》杂剧现存三个刊本,本文中讨论的三个版本并非艺术表达上的差异,而是基于原著结尾的改编,即关汉卿原本、现代导演改编版本、叶宪祖《金锁记》版本。
2.现代导演改编版本。其认为三桩誓愿的浪漫主义最能表现悲剧色彩,于是让戏剧在高潮处结束,删去窦娥洗去冤屈等后续情节。
3.明代人叶宪祖根据《窦娥冤》改编而成的《金锁记》。在此版本中,窦娥的丈夫并未夭折,而是在赴京赶考途中落水被救,后一举状元及第。窦娥本人也因六月飞雪的誓愿当场实现而被提刑官刀下留人,得以不死。最后窦天章平反冤狱,窦娥昭雪获释,与丈夫舟中相遇,父女夫妻欢庆团圆。
4.窦娥本名窦端云。
5.此文为李洁老师课后习作基础上的修补改正之作,若有纰漏瑕疵,请读者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