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说江湖人信守诺言。
后来她站在染坊千匹红绸间,看那男人为另一个女子挡下暗箭。
“你欠我的命,今夜该还了。”她甩出淬毒银梭时,指尖却在发抖。
刀锋没入他胸膛那刻,她突然迎上去让利刃穿透自己后背。
“蠢货...”他咳着血笑,“...当年替你挡箭的人,本就是我啊。”
染坊里,空气厚重,浸透了陈年染料那股子甜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头顶上红绸垂下,层层叠叠,像血瀑凝固,又像火焰烧得正旺。风是透不进来的,红绸子偶尔轻晃,影子就跟着扭动,爬满了青砖地,也爬满了林晚照的脸。她就在这片红里站着,像簇花沾了血。
对面,隔着几步远,是陆沉。他站得不算直,半边肩膀沉下去,似是给手中刀坠着。血珠子顺着刃口往下滴,嗒,嗒,敲在青砖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可在这死寂里,又格外扎耳朵。旁边紧挨着个姑娘,穿着杏黄衫子,她死死揪着陆沉袖子,抖得像风中落叶。衬得衣襟上的血点子,像开错了地方的小红花。
林晚照,目如刀,从那姑娘煞白的脸,刮到陆沉肩上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最后落在他提刀的手上。那手,骨节分明,沾着血、汗,稳得不像话。一股邪火猛地从她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五脏六腑疼。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塞外,他把她护在身后,也是这么一双手,稳稳地拉开了张硬弓,替她挡了冷箭。那时他声音混着风沙,低沉笃定:“晚照,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应了你的事,刀山火海也得走到底。”
这话,当年听着是酒,烧得人心口发烫。如今呢?林晚照只觉得嘴里发苦。她死死盯着陆沉护着那姑娘的样子,熟悉,偏生刺得她眼睛生疼。承诺?狗屁承诺!她喉咙里滚出冷笑,短促,干涩,嘶哑,像刀刃刮擦石板:“陆沉,江湖人最讲信诺。你欠我的那条命,”声音陡然拔高,尖利撕破了满屋沉滞,“今夜,该还了!”
话音未落,手腕陡翻,一道细碎银光就射了出去!不是刀,也不是剑,是一枚喂了“牵机引”的银梭子,又快又毒,白蛇吐信,直扑陆沉心口。这梭子,她藏在袖子里温养了整整三个月,为的就是这一刻。
可怪事来了。银梭子出手的刹那,林晚照捏着暗器的手指头,竟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很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冷风扫过。就这一抖,去势似乎也偏了一丝,原本该钉在陆沉心尖,如今只奔着他肩窝旁寸许去了。
陆沉没躲。他甚至没看那要命的银梭子。眼睛像两口寒潭,沉沉地压在林晚照脸上。眼神中有痛,有不解,深处还藏着点别的什么,林晚照不敢看,也不愿看。就在银梭即将噬肉的瞬间,陆沉动了。不是挡,不是避,他猛地拧腰,刀光暴起!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不是劈向银梭子,而是劈头盖脸地朝林晚照斩了过去!刀风锐利,带着血腥气,劈开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也劈开了林晚照眼前那片令人窒息的红。
快!太快了!那刀光,惨白得像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陆沉身上那股熟悉的血腥气和玉石俱焚的凶悍,直劈面门!林晚照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比念头更快。她几乎是本能地朝侧面滑步、拧腰,想避开这致命一刀。脚尖刚点地,眼角余光扫过那刀光奔向的方向——不是她!是那个杏黄衫子的姑娘!
霎时,时间拉得比染坊里垂挂的红绸还要长。林晚照不退,不避。眼睁睁看着那刀锋离杏黄衫子姑娘的咽喉只差寸许,姑娘吓傻了,瞳孔缩成了针尖。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林晚照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红。那红,比满屋绸子更刺眼。身体里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捅穿了。几乎同个瞬间,她的脚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陆沉刀势的来路——迎了上去!

噗嗤,闷响。像钝刀子扎进了厚实棉絮。
林晚照只觉得后背心凉飕飕的,紧接着剧痛炸开,席卷四肢百骸的同时,抽干了她所有气力。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先是切开皮肉,然后擦过骨头,最后带着她的体温和力量,凶狠地贯入面前那堵胸膛——陆沉的胸膛。
她扑在他怀里,像个破布偶。刀柄还留在后背外,刀身却已穿透了她的身体,又深深扎进了他的血肉里。她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也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汗水的咸涩气息。
陆沉的身体猛震,咳嗽剧烈,让他整个胸腔都在抽搐。他低头看她,血沫子从嘴角涌出来,喷溅在她额头上。那双眼睛此刻翻涌着林晚照完全看不懂的东西,痛楚、荒谬,剧烈而错愕,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扯嘴,想笑,却只带出更多的血沫子。
“咳……咳咳……傻瓜……”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当年……替你挡下冷箭的……咳咳……一直……一直都是我啊……”
这话,轻飘飘的,像雪片落在烙铁上。
嗤啦!!!
林晚照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塞外,冷箭,挡在身前的背影……无数纷乱碎片猛地撞进脑海,尖锐棱角刮得她疼。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的腥甜,堵得慌,发不出声。她看着他,眼神涣散,空洞和剧痛吞噬了所有恨意。原来……原来那些恨,那些刻骨的怨毒,那些支撑她活下来的毒火,从一开始,就烧错了方向?烧在了她自己身上?
陆沉的身体在她怀里彻底软了下去,沉重得像个麻袋。那股支撑着他们的力量瞬间消失,林晚照再也站立不住,抱着他,踉跄着向后倒去。
哗啦——!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他们撞翻了身后巨大的染缸。粗陶缸壁碎裂开来,里面沉淀了不知多久的暗红染料,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倾泻而出,瞬间吞没了倒下的两人,也吞没了他们身下冰冷坚硬的青砖地。粘稠、腥甜、令人窒息的红,陡然漫延开来,和地上鲜血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头顶,千匹红绸,被震动波及,开始疯狂地摇晃、纠缠、坠落,像场血雨,纷纷扬扬,盛大而绝望。
红绸层层覆落,隔绝了天光,也压灭了所有声息。在意识堕入无边混沌前,林晚照满目皆是粘稠得化不开的红,无边无际,还有陆沉残留在她耳边微弱气息——原来爱与恨缠得太紧,到头来,流的血都一样,像在同个染缸里滚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