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我去巴特尔的面馆吃早点。一进门,我看到迎着门的柜台上已经排列着四五个雪鹿牌的啤酒瓶了。巴特尔问我吃什么,我照旧点了一碗大块羊肉面。墙上那张领袖人物的像还贴着,领袖和他的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以及我面前桌子上的醋壶、辣椒罐子。桌布是有些年头的塑料布,红白相间的格子,透着一点俗气中的安稳,这让我觉得一点安全感和笃定。
巴特尔眼神清澈,还发着一点点明亮的光,四五瓶啤酒对他来说,连头都没开,所以他的眼神不像晚间那么浑浊,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
“已经喝了两瓶草原白了。”
“你是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已经喝了两瓶草原白了?”
巴特尔微微点了两下头,紧紧地抿着嘴唇,神情庄重,像是在祈祷一样。不过,细心一点谁都能看出来,他脸上还有一点不耐烦的表情,是那种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扭头看了看门外,镇子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十一月了,早晨醒来,总能看见一层很厚的霜挂在路边的草丛里、树上、树上的喜鹊窝上。旅游景区附近新种的柳树看起来很孱弱,在浓重的霜雾中,像是画在宣纸上的简单水墨画一样。
我回过头时,巴特已经把面端在我的面前了。
“你喝点儿不?”
“现在有点儿早,一杯就上头,还是晚上喝吧。”
巴特尔笑笑,没说什么,回头走进吧台里,从底下提出半瓶草原白,倒在面前的一个空杯里。这个空杯也不是专用的酒杯,是当地人叫做“口杯”的那种白酒,形状大小和天车牌辣酱很像,喝完了以后,正好可以拿来当酒杯用,如果倒满了,大概有二两多吧。
巴特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下去一小半儿。他脸色瞬间比刚才更白了一些,片刻之后才恢复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抽出一根“红云”,递向我,我摆摆手,他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草原白很好的酒,纯,没有后遗症。”
草原白这种酒我知道,我也喝过。确实很纯,刚开始稍微有点辣,喝一会儿以后就好了,甚至能喝出一点甜味。不过,等到最后喝完要站起来的时候,它就会像个拦路的狗一样,不出声地提醒你,你走不了了。
“我有一次喝草原白喝多了,那次是和吉雅喝的。”
“哪个吉雅?巴图吉雅?额尔定吉雅?这么多吉雅,谁知道你到底说哪个。”
“还有哪个,当然是额尔定吉雅啦,酒风好的人,全草皮滩也比不过吉雅。巴图吉雅不行,酒量还不如一只兔子,鼻子凑到酒跟前闻一下就不行了。”
“喝多了怎么了?走错路啦?”
“走什么路,压根儿就是飘着的,一下就飘到吉雅家的房顶上了。哈哈哈哈,逗你的,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全是星星,半夜了,天还是瓦蓝瓦蓝的,成陵上的金顶,金顶,发着光。”
“吉雅呢,吉雅当时干什么去了?”
“吉雅在院子里头,坐在火堆旁边,敲着一只桶,唱《陶金墒》。真难过,这首歌一唱起来,我就不行了,醉了,看着满天的星星,就在房顶上睡着了。”
巴特尔他们民族的人,一般不唱《陶金墒》,很伤人心的一首歌。一般都是战乱、深刻的思念、面对生离死别时,不由自主地吟唱。曲调特别哀婉,有一种特别的愁怨在歌里回环往复。真奇怪巴特尔怎么会喜欢在喝酒以后听这首歌。
“来,喝上一点儿吧。”巴特尔又把酒瓶冲着我晃了晃。
我摆摆手。
巴特尔笑了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没喝好,估计酒呛在了嗓子上,他呲了一下牙,仿佛吞下了一把刀子。
我吃了一口面,里面的 羊肉块依旧和以前一样的味道,有一股草地的香味,巴特尔的手艺真是没说的,他做的羊肉面,汤清,肉嫩,面也很有韧性,总之,你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敖特更那几个要是从外面打工回来,每天早上一定会来巴特尔的羊肉面馆,一人一碗面,可以吃一天,当然,前提是有酒。
刚回来的时候,敖特更他们清一色喝的都是五十度的草原白,慢慢地,度数就降下来了。当然不是他们喜欢喝低度数的酒,打工挣的钱,只够他们喝一个月的高度数酒,其余的,被各自的老婆强行收走,不然,这一个冬天下来,夏天和秋天赚的钱,可就喝没了。
敖特更是砌墙的一把好手,一到春天过后,他就忙不过来,到处都是盖新房子的人。和敖特根一起的,还有王木匠,他的木工活儿也是一把好手,不过,现在的木工不是做家具,主要是搞装修。当然,能让王木匠和敖特更走到一起的,不仅仅是手艺,主要是酒。他们俩都爱喝酒,酒量都大。当然啦,这和草原上的马差不多是一个道理,越跑越能跑,他们也是越喝越能喝。
从早上喝到晚上。
巴特尔以前是草皮滩上开蒙餐馆的,他的蒙古包可大,50个人一起吃饭一点儿都不挤,两侧的小包,一个里面坐十几个人也没问题。中间的蒙古包和两侧的小包,远远看起来像是一只鹰的样子,展着翅,但老也不飞起来。
草皮滩是巴音昌呼格草原的一部分,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去西夏打仗时,路过这里,这里的风景一下就把他迷住了,当时,他还随口吟了几句诗,连马鞭也掉在了地上。他的下属要帮他拾起来,他制止了他们,“就让它留在这里吧。”当时,成吉思汗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家都不知道。
巴特尔以前开蒙餐馆的生意很红火,夜夜客满。客人们来了以后,都指定要吃巴特尔亲手炖的羊肉。客人们走到羊栏边,看中哪只,就用手一指,巴特尔就过去一把抓住这只羊的角,羊拼命往后缩,巴特尔用力往前一拽,把羊靠在自己的腿上,一探身就把羊抓起来了。杀羊不能当着其他的羊,它们会害怕,它们还要在羊栏里生活一段时间,不能让它们活在恐惧中。
羊头放在一边,眼睛无神地瞪着天。
巴特尔已经把皮子剥下来了,他劐开羊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把内脏分类摘下来放在一边的盆里。这些下水中的羊肠,灌进羊血,可以做成羊血肠,肝可以蒸熟了蘸着蒜汁吃。总之,羊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会被浪费。巴特尔小时候吃羊肉,有一次没啃干净就把骨头扔在了桌子上,阿爸劈头一掌就扇过来了,他一把拿起巴特尔放在桌上的那块羊骨头,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刀柄包银的小刀,用刀尖一下一下剔着骨缝里的肉,直到把那块骨头剔成白森森的一块,像狼啃过的一样。“我们尊重每样东西,尤其是肉和奶。你啃不干净骨头,就对不起这只被杀的羊。”阿爸说这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这些客人们,哪来的都有,他们有时候会点很多菜,尤其是炖羊肉,往往是最后才上的一道菜,等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已经喝醉了,眼神迷离,只顾着听巴特尔的妻子唱酒歌,根本不动眼前的菜。等到最后散的时候,有些菜呀,简直就像是神像前的献供,完完整整,一点儿都没动过。
慢慢地,熟客多起来,巴特尔就会被客人们劝酒,大家热情地说,“巴特尔,来,你来陪一个。”巴特尔刚开始是不太愿意喝的,阿爸从前一再对他说,酒要少喝,最好不喝,它是慢毒,沾上了,早晚有一天,你会离不开的。”可是,来吃饭的客人们也不好得罪,巴特尔先是陪一两杯。可酒这东西,尤其是烈性酒,刚喝一两杯时,它像头豹子,再喝几杯,就变成了猫,叽里咕噜的,你就被迷惑了。你的心暖洋洋的,莫名地开心,看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人们的笑脸也变得亲切,和亲兄弟一样。就连巴音昌呼格草原上的夜色,夜色底下的草棵,仿佛都在晚风中唱歌。
二
转眼之间啊,巴特尔和妻子生的孩子就长大了,这个小家伙是和小伙伴们玩着草原上的游戏长大的,其中一种游戏,就是“抓子子儿”,是用羊腿关节处的一小块骨头擦洗干净以后做成的。巴特尔家最不缺就是这个东西,每天都要杀几只羊,日积月累,就有了一大把。“子子儿”上起初还有一股淡淡的羊膻味,时间长了就没了,变得油光光的,顺手极了。
可是,上学的时间到了,巴特尔的孩子要去旗里上学了。他年龄太小,需要人照顾,他的妈妈就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这个重任。他们一起进城了。临走时,妻子给巴特尔安顿说,“千万不能再喝酒了,瞧你手抖的。”巴特尔点点头说,“你们就放心去吧,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没问题。”这个时候,他们家是不缺钱的,蒙古包餐厅的生意很好,天南海北的人隔三差五的来,来了要喝烈性的白酒,吃羊肉,还要听歌手唱歌,这些收入,大笔大笔的进来,巴特尔的妻子和孩子,在旗里租了一套舒适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
冬天生意不行,草原都枯黄了,连额尔定吉雅家散放的马都被赶回了栏里,更何况人。大家都不干活了,也没什么活儿可干了。都猫在家里。当妻子和孩子放假回到草原上,巴特尔正和敖特更、王木匠几个喝得欢。家里烟腾腾的,一片灰蓝的颜色。妻子没什么表情地瞅了他们几个一眼,敖特更已经喝多了,表情反倒比开始时更平静了。敖特更和巴特尔家是邻居,平时熟悉,可是今天巴特尔的妻子瞅他们几个的眼神让他觉得有点陌生,有点儿像旗里的那些女的,带着那么一点不屑一顾,却又把这种神情强行掩饰着,通过这样的举动显示自己高他们一等。巴特尔没理这些,他又举起手中的杯子和那两个碰,他的手不抖了,喝几杯以后就不抖了,喝第一杯时抖得厉害,要用一只手把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才能顺利地把酒杯倒满。酒这玩意儿真是神奇,好像就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你,你不能离开它。那阶段,电视上在播《天涯·明月·刀》,巴特尔和那两个天天晚上聚在家里边看边喝,看到那个老是喝多了老是在大雨中跌跌撞撞往前走的傅红雪,他们都很感慨,每当这时,都会举起杯子碰一个。
巴特尔的妻子进了隔间里,再没出来。他们的孩子坐在一边看电视,电视上播的正好就是《天涯·明月·刀》,傅红雪拖着那把柴刀一样的武器,阴着一张脸,胡子也没刮,瞪着血红的眼睛,到处寻仇。小家伙看得目不转睛。巴特尔和那两个也喝得目不转睛了,他们瓷着眼睛,捏着杯子,不时举起来放在嘴边抿咂一口,谁也不和谁说话,好像怀着满腹心事一样。
夜越来越深了,巴特尔的妻子始终没出来。
第二天,巴特尔的妻子又带着孩子去城里了,说是报了兴趣班,学画画去了。
草原冬季漫长,一切都安静地蛰伏着,额尔定吉雅家的马群也在栏里安静地站着,互相对视,有的则昂头望着远处,一直保持沉默。
整个冬天,巴特尔和敖特更、王木匠几乎天天都在喝。有人说酒喝多了,慢慢就会变成甜味。可是巴特尔这几个,大概没喝出什么甜味吧,对于他们来说,早上起来,如果不裹着被子喝几口,是很难真正清醒过来的,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靠着酒,才能保持清醒。额尔定吉雅一般很少和他们几个一起喝酒,偶尔坐在一起,会随意闲聊一会儿,然后就起身走了。额尔定吉雅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喜欢动手做一些东西,像小小的马鞍子之类的,他做得特别精致,甚至,为了做这些东西,他买来了整套的工具。房子西北方向,是一片有些年头的榆树林,大家的记忆中,都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就有的。吉雅去林子里选一些粗壮的枝干砍下来,再用他的那套木工工具削切、刨光,随后就开始细致地雕琢。说起来有意思,吉雅夏天骑马的时候,倒是连马鞍子都不用,光马背骑着,直到把那些性子比较烈的,都驯服了。可是,整个夏天和秋天,这些马在草原的风中呼呼地奔跑,自由自在地吃草喝水,到了冬天,差不多又变成野马了,第二年春天,吉雅就又要把它们驯一遍,就这样周而复始。
当然,吉雅也爱喝酒。他喜欢一个人喝。他家在成陵的北边儿,坐在院子外边,越过玛尼宏飘扬的缨穗,就能看到远远的陵宫金顶。夏天,金顶在阳光下闪着深金色的光泽。冬天,天空很高,也很蓝,像风马旗上随风飘着的蓝色布片,零星的云线像是布片上印制的经文。风微微吹着,几杯酒以后,整个人都微微膨胀,心里面最硬的地方,也像春雪一样,开始不知不觉地消融。远处隐隐传来机械的声音,那是成陵周边开始改造了。那些破旧的房屋、杂乱的电线、散发着膻味的破羊栏、四散的玉米秸秆残渣,都要被拆除和清理。有的人竟然拦着不让动。吉雅对这些问题考虑得不多,他甚至觉得确实该拆一拆清理一下了,尤其是混杂着汉族居住的那些社里,实在太不讲卫生了,垃圾到处乱扔,家里也乱七八糟的。当然,哪个民族都是有干净也有邋遢的人,不能一概而乱。可是汉族的人,卫生习惯和他们相比,更差一些。老年人聊起来时说,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民族长久以来一直在草原上居住,如果草地上邋里邋遢,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吧,况且,时间长了,要是草地上垃圾太多,牧民去哪住呢?
吉雅又喝了一口,眯缝起眼睛,望着远处。
三
后来,巴特尔去旗里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旗里有什么不一样吗,没什么不一样。至少在巴特尔看来没什么不一样。城里大多数地方还是平房,偶尔有几栋楼房,孤零零的,有什么呢,不过是个大一些的镇子而已。虽然,这儿的人比自己那个小镇上的人要多一些,可是,人们之间好像也比自己家乡的人多了一些矜持,他看到,互相之间的客套都比自己家乡的简单了很多,有的甚至就是点下头,随后就匆匆走开了,怀着满腹心事一样。
小镇匆忙而含蓄,往南远远的地方,有一大朵一大朵自由的云,那里,有草原和家乡。
妻子和孩子租住的房子很舒服,有暖气,不用自己生火,做饭也是煤气灶。进了城,妻子也还是操持家务的好手,整个屋子都异常整洁,保持了他们民族中绝大多数人喜欢整洁的传统。桌子上放着炒米、饼,妻子给他端来一碗奶茶,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喝。屋子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张成吉思汗的像。很安静,没什么声音,远远的地方传来轻微地轰轰声,像是什么机器在开动。很奇怪,透过窗户看到远处一户人家的房子,院门前竟然竖着一座玛尼宏,缨穗随风飘飘,只是比起家乡小镇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的缨穗,这座玛尼宏显得鹤立鸡群一样的孤独。
巴特尔回过头看了看妻子,妻子也用眼神回应着他,似乎在希望他先开口说点什么,希望里面又夹着点儿恐惧。
“挺好的?”
“挺好的。”
“孩子的学习呢?”
“也挺好的。”
“钱还够吧?”
“够。”
巴特尔还是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下,往前推了推。
妻子没有伸手去拿,她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随即从那沓钱里抽出一部分,递给巴特尔。巴特尔也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接过去。他的手碰到妻子的手,又光滑又绵软。巴特尔突然涌起一股火气,一把拉过妻子,妻子没防备,被拉得坐在了他怀里。他把嘴凑过去,妻子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被他隔夜的酒气熏着了。
妻子理了理弄乱的头发,穿好裤子。
没有巴特尔想象中的那么好,时间很短他就不行了,妻子刚刚呼吸有点儿急促,他就不行了。气短,胸闷。他问妻子有没有酒,妻子又皱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一瓶打开过的酒,不是草原白。牌子是巴特尔第一次见。妻子又端来炒米和咸菜、冷羊肉,巴特尔拧开瓶盖,倒了一杯,一口喝下去。根本就不像是白酒,淡。他放下酒杯对妻子说自己要回去了,怕马跃出栏乱跑。妻子点点头。
巴特尔出了门,走到远远的地方,直到看不见妻子租住的那座楼房了,这才慢下来,他抬头看看街边,有一家蒙餐馆,就走过去。这家餐馆也没有草原白,巴特尔就挑度数最高的选了一瓶。周围的食客渐渐多起来,大家大多数都点一些简单的饭菜,吃完就匆匆地走了。巴特尔巴巴地看着这些人,很希望有人能主动上来和自己打个招呼,然后,自己就邀请他们坐下喝一杯。可是,他快要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也没人过来和他打招呼。老板过来问他吃什么,他摇摇头。老板看看他的迷离的眼神,没说什么就走开了。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
歌声是蒙古族民歌,夹杂着众人的哄笑和叫好声。但这歌声好像并没有被众人的杂音扰乱,依旧清亮悦耳端庄。巴特尔慢慢地听出来了,是《森吉德玛》。他继续仔细听,歌声里面有一点点哀婉,不过总体还是很乐观的一种调子。歌唱完了,又传来马头琴的独奏声。
巴特尔站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没喝多,头脑还清醒,能分辨出这唱歌的方向是从二楼传下来的。他站起来稳了稳身体,觉得站得很端正了,就迈步向二楼走。他当然不知道,众人看他的目光很诧异,因为他们看到这个人眼神呆滞,带着浓烈的醉意,脚步已经开始歪斜发飘,但他极力在修正着,像一个老司机在努力控制着一辆一侧轮胎漏气之后的车。
二楼上,萨仁花正端着银碗给面前的一个人唱。那个人也喝得差不多了,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萨仁花。萨仁花有两个酒窝,脸上不知道是灯光的影子还是一些雀斑,但这在他脸上好像很协调,一点都不影响她的好看。她的头发在后面打了个圆圆的发髻,这让她的脖子看起来显得更长一些了。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蒙古式坎肩和一条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尖头的皮靴。她的胸前是两抹好看的弧线凸起,脖子洁白,下巴尖尖。萨仁花抬头看到了门口的巴特尔,她有点吃惊地看着巴特尔,不知道这个人站在门口眼神呆滞地看着里面要干什么。
巴特尔用夹杂着半句汉语和半句蒙语的话,嘟囔了一句别人都听不清的意思。萨仁花用蒙语反问他说了什么意思。萨仁花也是刚进城不久的,以前,她基本上听不懂汉语,别人要说得很慢很简单,她才勉强能听懂一点。进城这些天,因为经常要在酒桌上听各种人说各种话,她的汉语比以前要好很多。巴特尔重新用力地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的全部是蒙语,感觉酒后笨拙的舌头稍稍灵活了一些。还没等萨仁花有什么反应,她旁边那个戴着眼镜的胖子用手拍着桌子,打头唱起来。原来,巴特尔刚刚说的是让萨仁花唱一首《陶金墒》。那个胖子也喝多了,喝多的人喝到某个程度,会不由自主地抑郁哀伤,正好把之前因为喝酒兴奋的那股劲儿抵消。胖子估计正好到了这个程度吧,他唱着唱着把眼镜摘了,双手抹着眼睛。本来,这首歌不是在这种场合唱的,甚至平常人们都不怎么提起这歌。汉族人里面有个叫曹操的古人,写过一首《蒿里行》,大概和这个《陶金墒》有点儿像。
巴特尔溜着门框慢慢蹲到了地上,最后终于一屁股坐下来,临睡着的一霎那,他扭头看看外面,天黑了,窗子外面有月亮摇晃着。
四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在窗子外面铺撒开一片。帘子是淡绿色的。鼻子里传来一阵奶茶的香味。巴特尔却不知道自己这是究竟在哪里。萨仁花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看看他,笑了笑。巴特尔虚弱地看着萨仁花,酒意还停留在他的体内、他的头上,他的眼睛上,像一位总也不走的讨厌鬼。他像个懵懂的婴儿一样,浑然不知自己昨天是从哪里来的,做过什么,他看了看自己,内衣还穿在身上,却不是自己的,紧绷绷的,粉色,显然是女人的衣服。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有点儿模糊。慢慢地,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天晚上的那轮月亮,还有耳朵跟前那首悲伤的歌。从那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就是说,自己在这段时间里面失忆了。
萨仁花手里还端着一碗奶茶,香味就是从碗里散发出来的。巴特尔接过碗,很香,仿佛接过了自己遥远的童年。那时,阿妈熬出来的奶茶就是这么香。一碗奶茶喝完以后,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慢慢热起来。一种强烈地想要再来一杯的念头在喉咙间涌动着。他硬忍住了这个冲动,冲萨仁花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萨仁花没说话,冲他笑笑,转身出去拿来他自己的内衣递给他。
“外衣上的脏东西,我也帮你刷干净了。吐得哪都是。”
他扭头看见了旁边的外衣,叠放得整整齐齐。
“我要回去了,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
萨仁花诧异地看看他。他连忙解释:“我是说,城里,这个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
“为什么?你老婆呢?还有孩子,都在草原?”
“都在城里。”
“那你要去哪里?有他们的地方,不才是家吗?”
“那你呢,你家在哪。”
“草原。”
“那你……”
“挣钱,挣了钱就回去。”
“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这地方,喝酒连个伴儿都没。”
“挣了钱就回去,一定回去。家在那里么。”
“孩子呢,在家?”
“在家,还有她爸。”
“他爸,作甚的?”
“放羊……喝酒。”
“挺好的,放完羊,喝点酒,挺好的……”
“一边放,一边喝。”
巴特尔放下空碗,摸了摸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半天,他才说:“你也坐啊。”
萨仁花顺势在床沿边坐下来,巴特尔局促地往里面挪了挪。
“你昨天晚上说了很多话。”
“没可能吧,昨天晚上在饭馆里就睡着了。”
“那你是咋到这儿的?我把你背回来的?”
萨仁花带着一丝丝嗔怪,一本正经地看着巴特尔。
“我说了什么很多话?”
“唉,你自己想嘛。”
萨仁花似乎有些失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们男人,平时放个屁都难,喝醉了,就胡说八道。”
巴特尔窘迫地坐在那里,汗从他额头上下来。第一次遇到酒后失忆,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时间平白无故地就没了,沉入湖底了,任凭你怎么捞,连个片片都捞不到。他把空碗递向萨仁花:“再来一碗吧,麻烦你,再来一碗没准儿能想起来。”
“再来两碗也想不起,不要想了。”
萨仁花打开电视,里面是人与自然。赵忠祥的解说很有磁性,用文质彬彬的语调解说着血淋淋的画面,透着一股子文质彬彬的虚伪劲儿。电视里的动物们吃饱了,就找到有水的地方去喝,喝完以后,就悠闲地散步。赵忠祥最后文质彬彬地总结:“现在,不是他们交配的季节。”
“这些牲口们,才好活,不用喝酒也能开心。”
“喝了更开心。那年,我和吉雅他们几个,给一只山羊灌了几口酒,那家伙,先是软绵绵,没方向,后来就顶人。顶得我们几个都没地方。”
“你昨天晚上也像一只山羊,到处顶人。”
“真的?顶谁了?”
“见谁顶谁。”
“你手上这是?”
“旧的,家里那会儿碰的。这块是昨天晚上扶你,被你攥的。”
巴特尔看着萨仁花手腕上的淤青,有点吃惊,他不由得伸出去碰了碰那淤青的地方。萨仁花的手有点颤抖,像巴特尔没喝酒以前的那种抖。
萨仁花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唔唔”,她的嘴被巴特尔堵上了,她全身都抖起来,像一只羊在圈里抖落什么东西一样。巴特尔先是从后面进入她,她依旧抖得厉害。巴特尔摸着她的头发,头发里面似乎有奶茶香味。
#
好久好久之后,巴特尔剧烈地抽搐着,随后,平静下来,把头埋在萨仁花的胸前。萨仁花恬静地摸着巴特尔的头,像母亲抚摸儿子一样。她那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酒后动手的男人,像个没什么后劲的劣马驹子,要不半年六个月也没什么动静,要么上来几下就完了。而这个从草原进城又在酒馆里喝多的人,则像个受了委屈的儿子,昨天晚上,又哭又喊的,还用毛绒绒的脑袋乱拱人,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子。
唉,可是,这些男人,为什么要喝酒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巴特尔一直住在萨仁花这儿,他没喝酒,从前被酒赶走的那些东西好像又重新回到他身体里边,他眼神温柔,皮肤光滑,头发飘逸。他和萨仁花互相爱抚着对方,像父亲小时候告诫他吃羊肉时要注意的要领一样,刮蹭着,吮吸着,舔弄着,抠摸着,像是要把萨仁花全部吸收进自己的骨髓里血液里和脑子里。萨仁花像是一片温暖的海子,融化了巴特尔,洗濯着他,让他重新焕发。
回到草原以后,天气渐渐暖了,草原上的风一下就变软了,懒洋洋的,马粪和羊粪的气味蒸腾起来,还能闻到路旁柳树的枝条里那种特有的青汁味儿。
巴特尔好一段时间没喝酒了,从城里回来就没再喝。可是,他并不好过,天气还没转暖的那段时间,风呼呼地刮着,窗户外树影干枯地晃来晃去。他的心里也有东西晃来晃去。
一双男人的皮鞋在他心里晃来晃去。
这双鞋是他上次进城临走时,在妻子租住的门后发现的。他甚至在想,门后究竟只有一双鞋,还是鞋里面还有一双脚,脚上面有两条腿,腿上面有一个上身和脑袋。现在想这些,意思不大了,即便那只是一双鞋,自己不会走路,可等他走了以后,妻子自然会把它处理掉。如果那鞋里有一双脚,那等他走后,鞋自然就跟着脚走了,更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这双鞋一直在巴特尔心里晃,像天亮之后感觉到的宿醉,说不上来哪不舒服,可是好像哪都不舒服。
看电视也无聊极了,不是城市里面的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就是傅红雪整天为了报仇阴着一张脸,再就是门外面的风。
五
敖特更那几个过来几次,叫他喝酒,他去了,谢绝了他们伸过来的酒瓶。他坐在那里,看他们喝。喝酒这玩意儿,很有意思,尤其是当你不喝,看别人喝酒时,就更有意思了。怎么说呢,这个过程,人特别像一只猴子。起初,大家特别端庄,围着酒瓶,很神圣的样子,像一群猴子围着一个新鲜东西,倒出来里面的酒,浅尝辄止,辣,麻。慢慢地,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浅,酒就变甜了。猴子们开始手舞足蹈,声音高亢,面红耳赤,还有的猴子会打起来,掀翻桌子,别的猴子会过来拉架,最后不欢而散。
敖特更那几个不是这样,或者说他们即便也像几个猴子喝酒,也是几只沉默寡言的猴子。虽然这样,可巴特尔还是看到,他们几个的眼神由开始时的集中平和,慢慢向涣散无神的方向过渡。他们渐渐地开始说话,虽然说得不多。聊一些春天夏天和秋天他们外出打工的事情。巴特尔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他只是看着他们。
敖特更又一次把酒瓶伸过来,巴特尔看了看面前的空杯子,终于拿起来,递给敖特更。酒杯倒满之后,看起来顺眼了一些,不像空放在面前那么别扭了。巴特尔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稍微有点儿陌生,散发出一阵冷咧的清香,他把杯子凑到嘴唇边舔了舔,又犹豫了一下,随即一仰脖子,一口喝干了。
温热的感觉瞬间弥漫了整个胸腔,好一会儿过后,这感觉才渐渐散去,就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初见时热烈的寒暄拥抱握手,之后才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叙旧。巴特尔觉得平静中有种安稳,暖洋洋的,敖特更他们几个的脸看起来也比开始时柔和了许多。
“敖特更,说说你的事儿,外边那些人。”
“没什么好说的,喝酒,来。”
“外边儿的那些人,也这样喝吗?”
“不知道,说不清楚。隔着饭店的窗户看见。”
“什么?”
“喝酒。坐一圈人。总是有一个人带头站起来,说一会儿话,大家就喝了。又过一会儿,又一个人站起来说一会儿话,大家就喝了。就这么,桌子上坐的人,每个人都站起来说一会儿话,大家就喝了。”
巴特尔被敖特更的话逗笑了,他想起前些天,自己在旗里的那家蒙餐馆看到的那桌子人,他们当时好像也是有个人正站起来在说话,正好被自己打断了。他们为什么要挨个站起来说话?大家在一起不是喝酒吗?坐着喝不是更舒服吗?要是猴子们在一起喝酒,大概不会站起来轮流说话,再喝。猴子们喝酒,应该就像自己和敖特更这几个一样,坐着,想喝就端起来喝,站起来,干什么呢?
“你就那么一直看着别人喝?”
“当然不,看一会儿,就走了,回去,和工地上的其他人一起喝。”
“也轮流站起来说话吗?”
“不,不说,就喝。有的人是从陕西上来的。我说话他们听不清,他们说话我也听不清。可是,只要把酒杯端起来,大家就都看懂了,就喝。”
“他们能喝不。”
“有的能,大多数不能,喝几杯就不行了,嗓子比平时尖好多,唱他们家乡的调调儿。没唱几句,就被他们的老婆,哦,是,他们叫婆姨,就被他们的婆姨拉走了。”
“他们还带自个儿的老婆?”
“带啊,不带咋办?”
“什么咋办?”
其余几个在一边浑浊地笑起来,他们纷纷笑巴特尔,说巴特尔真是一只被骟了的公羊。巴特尔没笑,他继续问敖特更:“他们都出来,他们的小孩子咋办?”
“小孩子和他们额吉、额布格在老家。”
那几个打断了巴特尔,嘲笑他就像那些偶尔回来工地上参观的领导干部一样,问这问那,后边还跟着一堆人,还有照相的。问完就走了。他们举起杯子,巴特尔也举起杯子,大家一口全喝干了。
“剩下几个没有老婆跟着的,和我喝,喝着喝着,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来了。各唱各的,唱着唱着,发现调调有一样的,他们用我听不懂的汉语,我用他们听不懂的蒙语,一起唱。月亮照着我们,电早被掐了,嫌费电。月亮好,不刺眼睛,照一晚上。喝一口,觉得草皮滩离我近一点,喝一口,觉得草皮滩离我近一点。睡着了,最后,觉得在草皮滩睡着了。”
六
巴特尔的老婆和孩子,一直在旗里没回来,据说已经上中学了。
这中间,巴特尔再没去旗里找过他们,他们也没回来过,一次也没。作为旅游景区的陵区要正式修缮了。巴特尔他们要搬迁了,不远,从原来的嘎查搬到新镇区。原来的房子统统没了,空出了大片的地方,栽上了常绿的松树,一年四季都能听到波涛一样的声音,显得陵宫越发肃穆了。
原来嘎查里的牧民们,搬到镇区以后,住到了新建的楼房里,楼房的外墙上用蓝色和白色涂刷出他们民族风格的图案,从远处看去,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小镇了。
巴特尔的大蒙古包饭店,给外来的东北人转出去了,他坐在那里就可以收租金,所以也就懒得再亲自去做些什么了。
除了喝酒,还能干些什么呢?
敖特更那几个,春季的时候出去了,打工,赚钱,到了深秋时节,停工的季节,就回来了。城里是待不住的,没那么多闲人可以一起坐着喝酒,一喝就是一整天。敖特更他们不在时,巴特尔就 一个人喝。再后来,他甚至习惯了一个人喝酒的日子。
“为什么不去旗里找老婆和孩子?”
“去过。找过。”
巴特尔的面馆里,好长时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端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他说他其实去旗里找过老婆和孩子。他黄昏时出发,天黑时到了旗里,先找了个地方,喝了一瓶,随后来到老婆和孩子原来租住的地方,那地方的平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拆了,重新盖起了二十多层高的楼房,密密麻麻的窗口,就像连串的鸟窝,巴特尔说自己仰头看了好久,只能看到窗户里鸟一样大小的人,却怎么也看不到老婆和孩子。谁知道他们俩搬到了哪里。他迷迷瞪瞪地到处乱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这地方和以前根本不一样了,到处都是楼房,街道又宽又长,简直要通到天边。一直走到半夜,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关门了,能看到灯光的地方,感觉远得一辈子也走不到。
巴特尔说他又想喝一瓶,就在那种小酒馆里,点着灯泡的那种小地方。可是,哪儿能找到啊,根本没有。
巴特尔回到了镇子上,连夜回来,没有班车,他整整走了一晚上,头发和眉毛上挂上了一层厚厚的秋霜。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找过他们。找不到了。不想找了。”
巴特尔面前的白酒又见底了。
我看看门外,吉雅家的马群正在过马路,它们全都鬃发飘扬,整整半年多的时间没有打理过,像一群野马一样。
巴特尔渐渐有了醉意,他眼睛瓷在某个地方好半天,随即嘴角露着呆滞的笑容,又冲我晃晃酒瓶。我摇了摇头:“晚上喝,白天一喝就醉。”
“好,晚上喝。我这面馆,一直开着。”
我走出巴特尔的面馆,回头看,我知道他不会关门的,这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可以放开了喝酒的面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它都不会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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