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到一篇文章,是关于严歌苓和李碧华的。文章中说,李碧华是天才型作家,严歌苓相比之下较为平庸。其实在我看来,严歌苓多了份冷静和温情,而李碧华多了份勇敢与莽撞。读李碧华的作品,第一时间就可以感受到猛烈的冲击,炽热到喘不过气来,或悲或怒,有恐惧,有哀伤,有一些赤裸裸的霸道。但是读严歌苓的作品,需要咂摸,她的作品太细腻了,感情也是一点点地累积,平淡过后是无穷无尽的韵味。
《陆犯焉识》我已经不记得断断续续读了有多少遍了,有时候读着读着,莫名其妙地会想到扶桑——那个妓女。按理说,一个娴雅又端庄的好女人和妓女是不可以相像的。可她俩在我心里实在是太像了,温和地可以消化一切罪孽的性格,美到带着痛楚的身体,永远宽容和从容的态度,都太像了。所以今天不谈故事背后的历史,不谈在她们身上发生的爱情,只是看看这两个女人。
在读《扶桑》之前,我对妓女的认识停留在《金陵十三钗》里美艳妖娆的玉墨,或者起码应该是“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肉!”这样的放荡和尖利。可扶桑不一样,她用她温婉的笑容、丰盈的肌体、猩红的缎袄、三寸的金莲融化了旧金山唐人街最残暴的恶汉大勇、融化了那个德意志贵族血统的男孩克里斯、融化了一直排到目不能及角落里的那些只想一睹他芳容的黄种男人、白种男人……她简直柔顺地像无形无状的云和雾,像云和雾一样包容着每一个戳向她的人,直到那些戳刺和利剑不再尖锐,不再让她破碎,于是扶桑,一次又一次地愈合、完整。我读《扶桑》的时候,真的心疼这个让羞辱和苦难都失去含义的女人,心疼到最后,转而开始恨她。恨她逆来顺受,恨她的眼神总是有着长辞般的宽恕和知足,恨她即使遍体鳞伤也会有那两撇微笑,恨她把巨大的苦难都变成了对她的成全。可这些也是扶桑的居高临下,在她的世界里,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读到过扶桑的抱怨,她好像把温顺和宽容织成了网,是是非非一网打尽,博爱得没有任何对立面。她跪着,但她美得惊人。
陆焉识在枯寂中对大起大落的前半生进行反刍,才使他确定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大概是因为婉喻太静了,静到让人无从察觉,静到润物细无声地就把爱灌注到焉识那里去了。我对恩娘是厌恶大于同情的,这个孤寡女人事事要跟婉喻比,事事要占婉喻的上风,说话阴阳怪气,不讨人喜欢。婉喻和扶桑一样苦,婉喻的苦来自于焉识一开始把她视为长辈断绝自己择偶机会的一个帮凶,还来自于恩娘的不讲道理和胡搅蛮缠。可她和扶桑一样没有抱怨,她温婉而坚韧地过着日子,用一种真正的安静把难堪的生活拉扯下去,用所有的温柔去爱焉识、爱孩子、爱身边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失忆的婉喻还在袒护着她的焉识——来不及赶到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相比于扶桑,我更喜欢婉喻,她还有着那么一点不出格的野,野得自然又可爱。尤其到焉识回来了,婉喻把桃红色的启事贴满上海,为了焉识痛痛快快地骂子烨,我看得真解气。在我心里,婉喻比扶桑更丰富更多元。扶桑好像谁都可以爱,谁都可以不爱,她的温顺宽容是对所有人的,广阔到无边无际。但婉喻的温顺宽容不可冒犯,带着一点点的条件,那就是不能伤害焉识,焉识就是她的底线。一旦触及底线,那么她的安静也会转化为泼辣。
其实扶桑也好,婉喻也好,都带着东方女人特有的温婉。读她们,好像就懂了一点点中国女人的温柔与坚韧。“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她们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