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欧阳素音庆幸自己依旧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在和廖老师擦身而过的时候，不至于像别人那样，会把松散的肥肉甩到面前这个男孩身上。

这个班级大多是像她一样处于人生黄金年龄的阿姨。

她们要么没有儿女，要么儿女已经能自谋其力，老公有自己的乐子，工作么也没什么可努力的了，维持原状等待退休即可。人生任务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身体和金钱状态让她们有能力享受生活——这是她们一生中的黄金年龄。

当然，廖老师不会叫她们阿姨。廖老师叫她们某同学。

“欧阳同学，肩膀不对哦！”

“欧阳同学，腿没有撑起来哦！”

廖老师声音好听，表达不满的时候，句子末尾会带着嗔怪的尾音，可是表情是严肃的。批评学员的时候，也并不会停下音乐，巴掌还是一下下打着，于是所有学生的身体和表情跟着他的指导在音乐里流淌，直到完成一个小节。

欧阳素音享受这种被指点的感觉，好像又变成了一个需要指出一个确切方向的未成年人。她们这代人，早早就要学着自己承担责任、动脑拼力、对抗生活。无恃无恐。哪像她们的子女，被父母照拂得十分妥当。——说实在的，欧阳素音有时候都羡慕自己的女儿，遇见问题了丢给他们夫妻俩就行了。

在各自家里，他们都不是重要的子女，因为父母身体尚可，于是除了逢年过节，也没有要照顾父母的时机。然后女儿工作稳定了，他们夫妻俩，再无话题可聊。半夜醒来，看见丈夫眼袋上方闭起的皱褶横生的眼睛，松弛而粗糙的脸颊夹住的脏鼻子，鼻子倒是不小，鼻毛窜了出来，呼吸到一半卡住了，欧阳素音移开了目光，丈夫的呼吸又继续了。

2、每周见到两次廖老师。这两次，上班的时候都心情好，同事们半开玩笑说她一定有约会，也只是开玩笑而已。她知道，在同事们眼里，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已经没有了脸泛桃花的机会/资格。

欧阳素音本来是决定去练瑜伽的，因为有一次逛商场试衣服的时候女儿惊呼，说妈妈你不挺拔了。欧阳素音想着，拉拉筋，可以让身体舒展些。到了地方，却从一处落地玻璃外面看见一个小白杨一样的年轻身影，配着一张礼貌的、极为周正的脸，双臂在空中虚架着，手指极其干净优雅，在为面前的学员示范动作。面前的学员多是和她欧阳素音年龄差不多的人，她一下子就决定去报名。

作为摩登舞的一种，快步舞原本就是这样绅士、俏皮。穿着一丝不苟的服装，对跳的男女二人面对面，在男士的引导下，沿着舞池的外侧、在离一圈观众最近的地方轻盈地连续小步跑跳，再旋转着，斜穿过舞池，而后在舞池的中心，完成一个造型。

廖老师穿上白衬衫、黑马甲、黑皮鞋和黑色西裤，戴着一副价格不菲的框架眼镜，就像旧时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他的学员一开始无法完成复杂的动作，都是要从基本功连起，他要一个个地带。胖阿姨最雀跃，边舞，边喘，边说个不停，他被打断了之后会很正经地命令胖阿姨在课堂上保持安静，胖阿姨吃瘪，像小姑娘一样捂着嘴吃吃笑。他带着胖阿姨旋转时，后者像一枚被抛掷在空中的白胖果子，快乐的气泡飞满整间教室，然后停下来，廖老师严肃地说，“这几步不错。”胖阿姨好不容易收稳了步子，固定住了脸上、腰间颤动的肥肉。

其实，肥肉、皱纹、下垂什么的，廖老师不在乎，这个年龄的男生，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发型、衬衫上的污点、聚会时引起的关注、银行卡里的钱。

3、上课之前，学员们聚在一起边热身、边聊天。廖老师准备好了音乐，就在一边拉伸。长而直的腿随便一踢就过了头顶，劲瘦的腰背吸住衬衫，双臂一展，如宽翅的鹰一般。

女学员和仅有的几个男学员都偷眼看他。

唯一冷漠的是薛枫。她正在为自己的家事烦恼着。

她一向看不入眼的丈夫居然有了外遇。当然以前也有，不过以前的都是小打小闹，现在公然和对方出双入对了。薛枫见过那个女人，品味庸俗，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她倒是不嫉妒，只是觉得没面子。可是，为了面子，难道要离婚吗？这把年龄了，换个风格的衣服穿上都不适应，别说换丈夫了。

“他找，你不会也找啊？”胖阿姨热心地建议。薛枫面无表情，上半节课了，都进入不了状态，廖老师要求的头、肩、跨需要形成的那条长长的中心线，她给弄得断断续续。硬是把快步舞这种逍遥而轻松的舞蹈，跳得死气沉沉。

欧阳素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镜子里，她还是看得出来，薛枫是她们一群学员当中最好看的一个。尽管此时此刻，后者的脸上浮现出的，是寂寞而又无所适从的表情。薛枫衣着妥帖，身材苗条又不失丰满，脸上有时还会显露出几分小女孩才有的单纯神情。

胖阿姨说，薛枫一直没要孩子。

“你说，老公能没有其他想法吗？这个年龄的男的，还能再找个年轻的生一个。”

欧阳素音虽然嫌弃胖阿姨这样对别人的生活妄加议论，可是心里居然生出了几分自傲来——她毕竟有着“完整”的一个家，女儿永远是自己的，老公也没看出异心，比薛枫完满。

如果老公要离婚，她会不会同意，甚至，会不会想换一个？欧阳素音忍不住想。

现在是越老，老公越讨厌了，昨天他从卫生间出来，牙膏沫子没冲干净，裤子前开门的拉链都忘了拉上……

4、周末，家务活干不完。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想看会儿电视，CCTV-3的文艺节目开始了。女儿却霸着电视不放，她要嚼着薯片看电影，说是日本的《谈谈情，跳跳舞》，可好看了。

欧阳素音跟着看了会儿，不喜欢那压抑的调调，看了一会儿就想走开，不热闹。里面的人物都有激情，舞蹈的时候也很轻盈，只是那激情好像一直爆发不出来似的，沉甸甸的，缩得紧紧的，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薛枫。对了！薛枫就是那感觉，跟性冷淡似的，怪不得她老公不喜欢了。

不过电影里面有快步舞，正是她最近一段时间爱跳的。电影里的舞蹈老师柔和又寂寞的神情，冷淡而优美的妆容还是有吸引力的。

手机响了，是她们快步舞的舞蹈群。她们和廖老师一起建了一个舞蹈群，方便沟通。后来几个活跃的学员又一起建了一个，后来，活跃的学员里相熟的几个又建了一个小群，再后来，相熟的几个女人中能一起出门喝茶的几个人又又建了一个小小群。此刻是小小群有新消息。

胖阿姨先发了文字说，她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然后是好几串60秒的语音，看起来就信息量很大。

胖阿姨说，她们的廖老师有情人，这个情人她们都认识，就是薛枫！

胖阿姨说，你们别管我怎么知道的！

胖阿姨说，她是无意间撞见的，前段时间她路过舞蹈教室，不经意间一瞟，发现了一对儿熟悉的身影，她福至心灵，跑到舞蹈教室里，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哼哼唧唧，落地玻璃后面的大幕却垂至地面，好不容易找到条缝儿，里面光线黑乎乎。

胖阿姨说她耐心地等到里面的人出来，你们猜是谁？！

胖阿姨热烈问欧阳素音和小群里另外一个人，廖老师怎么会干这种事儿？比央视12套的普法栏目剧还精彩！

胖阿姨兴奋地说，呸！丢人现眼！

大家都很傻眼、都很兴奋。

5、再去上课，看见廖老师一本正经地讲课，舞动起来的身姿依旧轻快而洒脱，如同一匹充满生机的骏马……

欧阳素音有点鄙视他，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想看到他心里去。

他如果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友倒也罢了，居然和一个半老徐娘的学员勾搭上了。胖阿姨困惑地问几个舞友：你们说说，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

我们也天天面对廖老师，怎么就没出什么事儿？

胖阿姨说到此，哧哧地笑了。欧阳素音也跟着讪笑了一下。

晚上回家，和丈夫躺在一张床上，他们像两根熟骨头并排放在一起。欧阳素音贴近丈夫躺了躺，呼吸的气息喷到了丈夫腮边，丈夫沉重地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她。

欧阳素音说：“跳了这么长时间舞，减肥也不明显。”

丈夫没有吭声。

其实她不算胖。

她自己觉得，比起薛枫，她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眼睛比薛枫还大哪。想当年……其实她当年也没什么旖旎往事，除了爱听戏的父亲给自己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得到了额外的夸赞之外，她并没有遇到几件能超越同龄女生的事情。

她在早饭的饭桌上说起来廖老师和薛枫的桃色新闻，丈夫嘴角抽动了几下，发出莫可名状的笑声，接着把注意力放在今天的日报上。女儿倒是尖叫了一声，说她们舞蹈班真时髦。不过女儿断定，廖老师当然不喜欢薛枫，要么是为了刺激，要么是为了钱。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是不是为了报复丈夫，薛枫也不吃亏呀。欧阳素音被女儿的张狂言论弄得不太高兴。

不知道这会儿，廖老师是不是和薛枫在一起。他那么年轻，她当然已经不年轻了；他肌肤紧致，她皮肤已经变软起皱；他精力旺盛，她舞动几下就会气喘。

欧阳素音想起在朋友圈看到的一篇小说，说滋养女人的，不是燕窝人参，不是海蓝之谜，是高质量的男人……

低俗。

6、薛枫连着几次课都没有来，廖老师看起来也没有分神。随着4/4拍的轻快音乐响起，他展示起退锁步，黑皮鞋照样踢得灵巧；做交叉回旋步时，腿照样屈伸得潇洒。

对待学员，他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而严格。

欧阳素音觉得他有点无耻。

胖阿姨她们几个的微信小小群里，一条条语音闪动个不停。

胖阿姨说，薛枫是老房子着火啦，居然想和廖老师继续关系。

欧阳素音忍不住辩解，薛枫才不到五十岁，哪里就老房子了，人还是挺有魅力的嘛。又问胖阿姨怎么得到的消息。胖阿姨神秘地不回答，只是话里有话地说，薛枫家里挺有资产的喲！不然怎么老有女人打她老公的主意。哎哎你们注意到了吗？廖老师的新裤子是阿玛尼的喲！我认识！

爆炸性的新闻已经过去了，主角又不再出现，她们在背后聊着这样没什么根据的天，欧阳素音觉得无聊。

欧阳素音跳舞还是有天分的，廖老师几次夸她脖子和肩膀的角度做得好，让她给大家做示范。她冷漠地面对廖老师的称赞，反而让廖老师下意识地把对她说话的语气调整得更热情。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们舞蹈班微信群里有消息，欧阳素音点开来看，是有人在群里请假说下次课来不了。她翻看群里人的头像，觉得微信头像和真人相比挺有意思的。翻看到了薛枫的，一股冲动让她点进她的个人资料里，看到最近的一条记录说恢复自由了，还引用了红楼梦里的诗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配的图片是自己的照片，背景一看就是在国外，阔腿裤和开衫看起来都价格不菲，丝巾也美，哪有芒鞋破钵的意思？

就收到了胖阿姨的消息：你们知道吗？薛枫离婚了！

欧阳素音合上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