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比梦长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奶奶去世那年刚好104岁。

她抱着爷爷的牌位安详地睡着了,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

在收拾奶奶遗物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生了绣的钢笔。

过去的岁月忽然投下一些斑驳的影子。

在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里。

奶奶就用这支笔诉说她无尽的相思

1

翻开最新的一篇,时间定格在2019年的春节。

记得那时有媒体打电话给爸爸,说当年天津会战时牺牲的烈士陵园他们找到了,名单里有我爷爷顾成风的名字。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爸爸连夜带着奶奶坐火车从重庆赶到天津。

后来在一堆烈士遗物里奶奶一眼认出了一枚百合花胸针,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亲自为爷爷戴上的。

她泪眼婆娑地轻轻抚过那枚带血的胸针,口中念念有辞。

“成风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在场之人无不落泪。奶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祠堂,有人想要搀扶她,被她推开了。

她坚持一个人走进祠堂,在众多牌位中,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恍如隔世的名字。

她颤抖着双手,将爷爷的牌位抱在怀中,又凑近看了看,唇角带着笑,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

那牌位上刻着的正是我爷爷“顾成风”的名字。

2019年,我的奶奶苏瑾曦104岁了。距她和爷爷最后一次见面,分别了整整80年。

“成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活了那么久,中途有很多次,我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我还不知道你埋在哪里,今生找不到你,我怕到了地府,你就不记得我了。”

那天,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回城的路上,她抱着爷爷的牌位,一遍一遍呢喃,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八十年前的那场战役,顾成风作为国军一名将领,死在了天津。

当时奶奶和家人都在重庆,她日日写信给前线,可是在一封封信石沉大海以后,她与爷爷从此失散。

八十年来,她一直寻找他,亲人一个一个离世,家园一次次变迁。后来爸爸联系到他做媒体的朋友,根据当时的史料记载和爷爷生前遗物参照,一层层追溯,终于查到了他埋骨在哪里。

“你看看我,已经老了,你要是见到我现在这副模样,都认不出我了吧。”

“这是我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了,我也算了结一桩心愿,来世,若你还愿意娶我,我苏瑾曦还想做你的妻子。”

“哪怕守一辈子,等一辈子,也无怨无悔。”

风吹乱书案上的宣纸,刻着“顾成风”名字的钢笔落在地上,奶奶睡着了,梦里她才十六岁。

2

1935年,十六岁的苏瑾曦是南京女子私塾一名普通的学生,当时时局动荡,内忧外患,苏瑾曦作为当地有名的富商小姐,过着锦衣玉食天真浪漫的生活,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人为她扛着。

直到有一天,她与几个同学一起上街,碰巧遇到一群游行示威的学生被警察镇压。

苏瑾曦被人流冲进那些游行的队伍里,你推我攘间,她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要看就要酿出踩踏悲剧。一辆汽车缓缓停在她旁边,一名身着军装的男人从后排座位上走下来,向她伸出了援手。

苏瑾曦仰头看着这个男人,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的男人剑眉星目,温润儒雅,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冷冽,却拥有全世界最温暖的微笑。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男孩子也不少,特别是她的堂哥,商圈有名的花花公子,被人誉为“小潘安”,而此刻跟他相比,也黯然失色。

“小姐,”看她愣神,他再度牵起唇角的笑容,“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却磁性十足,带着说不出的魅惑。

她低下头,红着脸让他拉住自己的一只手。

却“哎呀”一声,再度摔倒。这次,刚好跌进他怀中。

“你受伤了?”他皱起眉,拦腰将她抱起,“我现在送你去医馆。”

苏瑾曦脸更红了,被男人抱着放进了车里。这是第一次被男子抱,她低着头,两只手拼命搅着手绢。

车子驶过人群她才想起跟她一起出来的女同学,她伸长脖子往后看,也不知道她们安全没有。

“时局不好,女孩子出来很危险的。”男子提醒。

“难道,你是参加这次游行的学生?”

她点点头,反应过来又摇摇头。

“我是女子私塾的学生,我叫苏瑾曦。”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哪有女孩子第一次见面就把闺名告诉一个陌生男子的?这……也太不矜持了。

男子却不在意,他笑着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

“我不信你读过书,你写给我看。”

苏瑾曦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懊恼。她赌气接过纸笔,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他。

“不错,你的名字很难写,但是你写得很好看。”

他取过纸,叠起来收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却没有接那支笔。

“笔就送给你吧。”

苏瑾曦低下头,看着那支半旧的钢笔,笔帽上刻着“顾成风”三个字。

应该是他的名字。

……

那天从医馆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橘色的晚霞布满了天空。

汽车缓缓停在苏公馆门前,他看着她走进院子,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

“哎——”她叫住他,心里想问他,他住在哪里,他们还能不能见面,酝酿了半日,只说了句,谢谢你,顾先生。

“回去吧!”

他看了看她家的大门,对她笑了笑,笑得那么从容。

苏瑾曦站在门口,目送车子消失在晚霞里,心里一片茫然。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佣人见她满面忧愁,一瘸一拐地走进大门,担心地问。

她无心回答,一个人闷闷地走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那支早在手心里捂热的钢笔拿出来,放在梳妆台最里层的匣子里。

从那以后,苏瑾曦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

而顾成风成了她日记里的一个秘密。

3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她从女子私塾毕业了。

苏公馆开始有媒婆登门说亲。

可不管是京圈富商,还是皇族贵胄,无一人在她眼中。

母亲发了急,问她,你马上都十七了,成老姑娘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她只是摇头,姑娘家第一次遇到倾心的人,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只是那梳妆台暗阁处的笔记本上,有十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顾成风”的名字。

“看来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母亲点着她的额头,从书柜里把她珍藏许久的言情小说扔到她面前。

“书里的英雄,都是要命的,你喜欢当兵的,你爹和我都不答应。”

说归说,母亲后来还是跟她说,父亲有一故交之子,是个军官,年轻有为,问她愿不愿意见见。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顾成风英俊的脸庞。

既然是军官,都是一个圈子的,那他们会不会认识,打听一下也好。

那日,她只着一身白旗袍,头发散开一半,另一半用一支玉兰发簪固定,清新脱俗。

会面安排在一家西式餐厅。

人很少,她刚走进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穿着军装,帽子放在一旁。

“你——”

男人转过头,笑容依旧。

“好久不见,苏小姐。”

苏瑾曦瞪大眼睛, 然后捂住了嘴,竟然是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啊。

顾成风抬手招呼她过去。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将米色的桌布照得金黄,桌上玫瑰花瓣上的水珠都闪耀起来。更闪耀的是面前这个男人脸上宠溺的笑容,他将那束玫瑰送到她面前。

“看来,我送错花了,苏小姐看起来更像百合。”

苏瑾曦摸着发烫的脸,她真后悔没化个妆,或者做个头发,哪怕换一双相配的鞋子也好啊。

“对不起,上次唐突,没说明来意,其实……我是苏伯父安排来……”

他看着苏瑾曦快要渗出血似的脸蛋,将一杯冰美式推到她面前。

“来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顾成风,今年二十八岁,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个当兵的,我们可以试着交往。”

那一天的夕阳很美。

他们聊了很多,他跟她聊军队里的事,她跟他谈学生运动。

日落西山,月辉洒满大地。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回到家,父母看见女儿脸上鲜有的喜悦,却有些发愁。

苏父说:“我一直在犹豫,不想曦儿嫁给一个军人。”

“你也知道外面时局动荡,一旦成为军人,命就不是自己的。可顾家一连几个电话打给我,我也不好驳了昔日好友的面子。”

母亲叹息:“看来,这是曦儿的命。也是他们有缘分。”

4

就这样,顾成风和苏瑾曦很快订了婚。

他们约好了,来年开春,他们就一起回重庆,在顾成风的老家办酒席。

苏瑾曦说她想办一场西式婚礼,穿白色的婚纱,顾成风说什么都依你。

那日,他们一起去婚纱店挑婚纱,苏瑾曦一身白裙,宛如仙子,看得顾成风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摄影师也很欣赏这对年轻人,请求免费给他们拍一张洗出来当店面招牌。

正当苏瑾曦含羞点头的时候,随行的步兵跑进来跟他汇报,说部队的车子刚刚经过,师长让他快点集合,有重要军事指令。

苏瑾曦推了推他:“你去吧,晚一点管家会来接我。”

顾成风不放心,低头在她的眉心浅浅一吻:“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如果,如果苏瑾曦知道往后余生,他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会不会拉住顾成风,因为此刻摄影师已经调好机器,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定格。

可那时他们还太年轻,只觉岁月静好,不知世事无常。

深夜时,顾成风忽然来敲苏公馆的大门。

睡得朦朦胧胧的苏瑾曦被人推醒。

客厅里,一身军装的顾成风正跟父亲谈话。

“伯父,组织上说要调我的兵支援天津,我跟瑾曦的婚事……”

苏父只低头抽烟,一声不吭。

顾成风站起来,郑重地向苏父行了军礼:“国家危难,身为军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去不知归期,若伯父不放心,不如我与瑾曦先解除婚约,他日若我还活着……”

苏瑾曦再也忍不住跑下楼梯,她眼泪汪汪地质问顾成风:“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凭什么断定我不能与你同生死共进退?”

“顾成风,你瞧不起人……”

苏瑾曦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呜咽出声,转身跑开,却被顾成风握住双肩,他心疼地擦掉她眼角的泪,深情地说——

“瑾曦,我顾成风今生,定不负你。”

两个年轻人在老父亲面前生死不渝的画面让他再也不忍心拆散。

两日后,就在苏公馆,二人举办了简易的婚礼,没有亲朋到场,没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更没有苏瑾曦心里隆重盛大的西式婚礼。

他们在苏家二老面前磕了头,敬了茶。部队的车子就开到了苏公馆门口。

苏瑾曦告别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南京城,去往他的世界。

5

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家是北平一个小小的军属楼,跟苏公馆比,它实在简陋得不像样子。

一栋楼里住几户人家,用同一个厨房和卫生间。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小姐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为男人浆洗衣裳,水葱般的手指被冻得又红又肿。

顾成风忙的没昼没夜,偶尔半夜回来,看见她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面前摆着几道简单的小菜,早就凉透了。

他不忍心吵醒她,为她披好衣服,就静静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多希望,能够这样,天荒地老。

第一声鸡叫时,苏瑾曦睁开眼睛,发现躺在自己床上,桌子上是顾成风买好的豆浆和油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关。

除夕那晚,顾成风破例很早就回来了。

苏瑾曦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很怀念母亲做的水饺。

于是他们就一起去集市买了面粉,肉馅和汤圆。

天空炸开一朵朵烟花。

苏瑾曦拉住顾成风:“我们许个愿吧?”

“希望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不离不弃。”

顾成风微微侧头看她,眉头有清浅的愁。

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那日,他不该答应她,带她远赴山海。

他已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而她呢?她像春日枝头绽放最美的花,值得这世间美好的一切。

那晚,他们一起包了饺子,搓了汤圆,饺子坏了一锅,汤圆洒了一地,两人却笑得像傻子。

6

大年初一一大早,顾成风就被部队的车子接走了。

屋里一下子冷清下来,苏瑾曦收拾房间时发现了一枚胸针,百合花形状,原来昨晚她只是多看了一眼首饰铺上的这枚胸针,顾成风就偷偷买了下来。

隔壁的王太太来约她上街。

他们几个军太太也经常相约一起去集市,她偶尔跟她们出去交际,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想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等丈夫回来。

顾成风早上跟他说,晚上他还会早回。

她收拾了一下,就跟王太太一起出门去了。

她从前是个不知柴米贵的小姐,为了做个好太太,开始学做菜,今天她准备跟马太太学习做桂花鱼。

买好鱼,王太太被几个姐妹勾去麻将馆了,她只好一个人回来。

可就在回家的巷口,她被人盯梢。慌乱中迷了路,转到一个死胡同时被人砸晕装进了麻袋。

当晚,一封信送到顾成风手里。

“顾太太在我手上,拿钱来赎。”

苏瑾曦醒来,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窑洞里。

左右漏风,门口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还有个女人带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夫人啊,他们不是想伤害你,我们实在是太饿了。我吃不饱就没有奶水,喂不了孩子。”

女人见她醒了,怕她害怕,赶忙上来解释,“我劝过他们放了你,他们也不听我的。”  

一脸伤疤的男人凶神恶煞地踹了女人一脚:“他妈的,跟她废那么多话干什么?”

孩子被惊吓到,在女人怀里嗷嗷大哭。

苏瑾曦稳住心神,道:“我先生这两日都在部队里,恐怕是不会回家的。”

“不过我身上还有些钱,全部都给你们。”

苏瑾曦摸遍全身,只掏出一块大洋。

“呸。”疤脸男人吐出口中的茅草,一脸凶恶,“看你这身打扮也不是普通民妇,实话告诉你,我们早就把你的底摸透了,你男人叫顾成风,那是国军司令部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们已经有人送信到军区了,如果他不来,我就把你扒光了扔到妓院里,凭你的姿色,还能换点钱。”

这些人,原本也是良善之辈,只是战乱和饥饿取代了他们的良知,让他们变得麻木不仁。

苏瑾曦告诉他们,她从娘家带了一些家私,还没来得及用,一直存在床头,她可以带他们去取,渡过劫难。可是根本没人信。

疤脸男人直接用枪抵住她的头:“妈的,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诓老子出去送死啊?”

“放开她!”

苏瑾曦正想解释,却听见顾成风的声音。

他只身一人来到信上的地址,连一个兵都没带。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钱财都给你们,但我夫人胆小,请不要拿枪吓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顾成风依旧一身军装,站得笔直,或许来时急,他连军帽都没戴。

疤脸男人带着苏瑾曦步步后退,手心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层汗。

顾成风依旧站在角落,一动不动却威风凛凛。

眼瞅着火药味越来越浓。

苏瑾曦趁着男人恍神间,直接用胳膊肘撞开他,朝顾成风飞奔而去,地上的杂物很多,不知道她踢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往前栽去,顾成风扑过来,紧紧抱住她,他的手无意被碎石划破,一瞬间鲜血淋漓。

四周忽然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苏瑾曦抬起头,看到的是顾成风眼睛里的光亮,闪亮如星。

顾成风站起来,用染血的手指指向墙角的男人。

“国家危亡,堂堂男儿不思为国效力,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看看你的妻儿,再看看脚下这片烽火山河,如果中国人都像你一样懦弱,国家还有什么指望。”

他拥住怀里的苏瑾曦:“我夫人今日受到惊吓,不宜见血,若让我下次再碰到你,绝不留情。”

“让开!”

男人被吓傻了,他举着枪,却任由顾成风从他面前走过,没敢再拦他。

每个女人都想嫁给英雄,这一刻,在苏瑾曦眼里,她的丈夫就是英雄,一个爱她的英雄。

7

1937年的夏天,院子里开满了百合花,在这满院芬芳的季节里,敌人的飞机大炮就打到了家门口。

北平不安全了,偏偏这个时候,苏瑾曦小产了。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的。

等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是憔悴不堪的顾成风。

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她只是去晾件衣服,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的孩子就没了。

顾成风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她的身体很弱,医生建议她一直卧床休息,这时,远在重庆的婆婆专门来照顾她。

一天夜里,顾成风风尘仆仆地回来告诉她。组织上要调他的部队去支援天津。

“听说南京也不安全了,我已经通知岳父岳母,你和我母亲也一起撤离北平,去安全的地方吧。”

苏瑾曦看着他,摇摇头:“让他们去,我跟随你。”

可这次顾成风说什么也不同意:“你身体需要静养,况且,这次情况远比你想象得要凶险复杂,你必须走,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安心在前线作战。”

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你带着娘先回重庆,与岳父岳母汇合,等过一段时间,我回去看你。”

顾成风随部队离开的那日,苏瑾曦踏上去重庆的火车,可是不知为什么,眼泪总是止不住,怕婆婆担心,她总是偷偷躲起来哭。

火车站旁,报童在高声喊着,抗战全面爆发。

当天那张报纸的头条显示,二六九旅在经过天津站附近与敌人展开了猛烈激战。

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思绪变得混乱而模糊。

二六九旅,不正是顾成风带的部队吗?

她让佣人照顾好婆婆,自己奔向站台。

在售票处买去天津的票,售票员告诉她,天津正在打仗,铁路不通。

她就一路徒步而去,所到之处,硝烟不断,可是心里有个声音跟她说,就是爬也要爬到天津。

那是她此生都没见过的人间炼狱。飞机在头顶轰鸣,炮弹就在耳边炸响。

她在逃难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幸好遇到了父亲生意场上的朋友,顺路带她去天津站。

她守在二六九旅必经过的战线上等着,终于拦住了他们的车子。

她知道顾成风可能会发脾气,可是没想到他会发那么大火。

“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敌人已经打到这里来了!”他第一次那么大声吼他,将她耳朵震得嗡嗡响。

我知道我知道。

她带着哭腔辩解,她只想告诉他,她想见他,她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可是刚想开口,敌军的飞机就低空掠过,顾成风立刻压着她趴在地上,炸弹就落在不远处。浓烟滚滚,将附近的农舍点燃,烧成一片。

那是苏瑾曦第一次正面面对战争的残酷。

上一秒还鲜活的人,下一秒可能就成了焦炭。

顾成风冲到首长面前,敬礼请罪:“我愿意接受组织一切处罚,但是此刻我请求带兵护送我太太离开这里。”

首长拧眉看着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表:“我给你二十分钟。”

顾成风转身拉住她就跑。

他们一路穿越火线,在战火和硝烟中携手而行。

很多年后,当苏瑾曦习惯了这种在战火中奔跑的日子,身边却再没有肯用生命护她、替她挡住枪林弹雨的人。

到了安全地界。顾成风命令两个士兵继续护送,他就要返回战地。

她将百合胸针取下来,别在他胸前,与他告别,却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扑进他怀中。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哪怕断胳膊断腿我养你一辈子,我只想你活着。”

顾成风轻轻拍着她的背:“好,我会日日给你写信报平安。”

“带她走!”

顾成风对那两个兵下完命令,就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苏瑾曦站在原地,还是看他在冲进那连天战火之前回了头。

究竟是谁眼睛中有泪呢,为什么她竟看到顾成风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时间定格在1937年,秋。

8

她在重庆乡下老家的宅子里,每周都去一趟邮局,十天半个月就能收到顾成风的家书。

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地诉说着战况,说他们攻下一个又一个堡垒,很快就要取得胜利了。

直到天津沦陷,家书中断。

她瘫软在地,却没有哭出来,没有接到顾成风的死讯,她就是不信。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她坐不住了,生性倔强的她在双亲和婆婆面前跪了一天一夜,她要去找顾成风。

是死是活她都要将人带回来。

父亲没办法,托人找关系给她安排了战地记者的工作。

利用职务之便,她跟随部队,周转各个战区。

她打听到二六九旅行军的所有路线,沿途去找,可惜一无所获。

但是没关系,她正做着一件伟大的事,跟他一样,肩负起一份沉重的责任,也算比肩而行了。

她一边跟踪报道,借着月光写稿子,一边帮助卫生队救助伤员,当看到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员时,还是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

有一次,她被一位伤员牵住衣角,仔细辨认才发现,竟然是当初挟持她的疤脸男人。

“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他告诉苏瑾曦,抗战爆发后,他安顿好妻儿,就去二六九旅找顾成风,后来成了他的兵。

“那成风现在好吗?他在哪里,我都找不到他。”

苏瑾曦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疤脸男愣了好久,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不得已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就在她与顾成风告别的第二年,他就牺牲了。

整个团好几百人,在日军的轮番轰炸下,尸骨无存。

“那里已经被日军夷为平地,夫人,我也找不到顾少尉,您节哀吧。”

其实,不是没有料到这个结局。

那时已是1944年,顾成风离开她已有七年之久,她又多过了七年心有所依的日子。

她告诉自己,只要找不到尸身,他就没有死。

她还会一直找下去。

而此刻,她多年编织的幻境,破碎了!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顾成风还活着,只不过跟别人成了亲,有了孩子,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她捂着胸口从梦中醒来,终于号啕大哭。

这么多年,她憋着眼泪总不肯流,第一次哭,竟是因为在梦中看到顾成风还活着。她一点也不生气,她高兴,她居然喜极而泣。

只要他活着就好。

9

1945年春,远在重庆的婆婆生病了,她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去照顾她。

婆婆把一对祖传的玉镯套在她手腕上,告诉她,成风走了,就把她当亲女儿,她还年轻,应该有新的人生,让她走,不要再等他了。

苏瑾曦不肯,在安葬完婆婆后,就留在了重庆老宅。

闲时摆弄花草,写写日记。

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几年过去了,树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她有些孤独。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男人追求。

可是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人心那么小,装满了那个他,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

有一次上街买菜,她看到一个五岁的小乞儿,跟在大人后面要钱。脸蛋脏兮兮的,可是目光炯炯,如星似钻。

这让她想起与顾成风初见时的场景。

她倒在他怀里,他的眼睛也如星星般明亮。

她收养了那个孩子为他取名顾辰星,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夏夜里,她搂着辰星在院子里乘凉。

让辰星念诗给她听。

辰星看着那棵高大挺拔的枇杷树,心有所感。

背起那首《项脊轩志》——

“……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树叶簌簌而动,似有回响。

辰星回头,看到一向温柔坚强的母亲,脸上爬满了泪水。

(番外)

顾辰星就是我的父亲。

他的确很像爷爷顾成风,那样聪明、博学多才。

十八岁就以傲人的成绩考上了国防大学,励志也要像爷爷那样,保家卫国,勇往直前。

奶奶在104岁那年,抱着爷爷的牌位安详入土了。

这段旷世奇恋竟以这样平淡的结局收尾。

我一直想以小说的形式将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记录下来。

写到此处忽然不知所言。

遥望夜幕深沉,星光点点,不禁遐想,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他们有没有在一起,与我共看这盛世太平,日月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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