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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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何少波

今年的情人节,正是旧历的腊月二十九。李少平刚从办公室里回到家,刚忙完了一阵子家务活,刚泡了一杯毛尖茶,刚打开光碟,张德兰那柔柔的歌声《春光美》:“我们在回忆,回忆那冬天……”刚传到耳畔,手机铃声便十分不知趣地响了起来。少平一看,是办公室同事小孙打的。小孙说:李主任!来了个小伙子,说叫什么小栓的,是你的老乡,找你。少平一怔:小栓?老乡?不认识啊。没说干什么吗?小孙说,好像手机号啊什么的,没听清楚,他说你知道。少平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先把他引到我办公室,我就来。”但说完,他并不急着马上出去,而是十分悠闲地呷了几口茶,仔细地回味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回过头左右看了看,带上门,走出去。

少平走得不快。家属楼就在办公楼的背后,只是十分钟的路程,不急;一个老乡这个时候来找他,也无非是想要弄个吉祥手机号什么的,而吉祥号库里多的是!也没有什么需要急的。但是这个小栓是谁?少平的心里却一点谱也没有——但那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家乡哪一个熟人托付的一个陌生人罢。少平这样想着走着,不觉地就到了联通公司的大门口。嗬嗬!公司大门的对联综合部已经安排人给贴好了,宽宽的,红红的,十分耀眼。少平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对联。只见那上联写着:能看电视能上网;下联写着:相信联通相信党!横批:新年吉祥!少平忍不住笑了。他笑他们综合部的人这几年都锻炼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多面手,啥都能有模有样的来一套。就比如这春联,既能紧跟形势突出政治,又能渲染节日气氛,还能宣传联通业务,提升联通形象,一箭多雕……在门口,他朝那个年纪刚刚过了四十五却分明已经老气横秋了的值班保安微微地笑了一下,就走了进去。

办公室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少平推开门,那人便应声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秀气的脸庞,还有两道弯而浓的眉毛。恍惚间少平感觉这个小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离开家乡已经三十多年了,说实话,老家的人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他示意小伙子坐下,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在小伙子的对面坐下。

“你叫小栓?是哪个村子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啊。”少平问。

那个叫小栓的小伙子耸了耸肩膀:“你是少平叔吧!我是你的临村,张家子屯的。我妈是小芹,说是你的同学,高中同学。”

“小芹?”少平不觉一愣,“张家子屯的?”他冲口而出:“你妈是不是叫张秀芹?属马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的生日?”

“对呀,少平叔。”小伙子高兴了起来,说:“你连我妈的生日都记得啊。怪不得我妈妈昨天早上还说你,说找你办号错不了呢!”

“你妈怎么说?”少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

小伙子显然没有了来时的拘谨,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他说这几年他一直都想给妈弄一个手机,可是妈始终不肯,说爸都有一个手机了,她就不必了,反正妈老和爸一块,种地就都种地,赶集就都上赶集,找着了爸就等于找着了妈,一家何必要几个电话乱浪费钱呢。两个多月前他终于说服了妈,要给妈办一部手机,手机已经买好了,正寻思买号,可妈忽然有一天说一定要你给他她办一个号码来,说你还欠她一个人情至今没有还……

“她说她办一个联通的号,是给你们联通公司做贡献,但条件是号码要你选,选什么都无所谓,说只要你少平叔叔他尽心了就是……我来前妈说她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小伙子最后说。

少平凝视着小伙子的脸,没有立即接上话茬。他想:怪不得这小伙子有点眼熟呢!敢情这就是自己高中同学,自己曾经的恋人张小芹的孩子啊。他的心思一下子回到了他的高中求学岁月。那是在他们县一高,他才认识的张秀芹。张秀芹是三班的数学课代表,他是五班的。他们三班和五班的数学课是同一个老师教的,老师叫黄天朗。他们在黄老师的办公室,因为经常要取交同学们的数学作业本,所以经常见面……后来,他们在一见一笑的默契中便慢慢的恋爱了,虽然那时候社会风气还保守,学校里的风气更封建,但他和张秀芹的关系十分要好,两个人相约一块考大学,考一个学校,学一样的专业,将来干一样的工作……

“要是我们中有一个没有考上怎么办?”有一天他们下了晚自习,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块转悠,小芹忽然这么问道。

“不会的!我们俩一定都能考上!”他自信满满地说。

“我说是万一,万一呢?”小芹说。

“那就上复习班,再复习!”他说。

但就是在那天晚上,少平记得,他们签订了“君子协定”:第一,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他们的关系就中断!谁也不看谁的脸色,谁也不给谁增添负担,搞“一头沉”!第二,但是两个人的情谊不能变!即使不能结为夫妻,一辈子也要互相惦记,只是不要随便联系!第三,结婚时要给对方送礼物,表示彼此的情分还在!……少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少平至今还依稀记得那时候月光下小芹那副庄重凛然的神情,佩服他们那时作为新一代农村青年人才有的那种清醒的头脑。要知道,那时国家实行的还是城乡二元制,他们农村青年考大学,愿望就是想摆脱农村到城里去“金鱼跳龙门”呀……

“君子协定”以后,少平学习更加努力,只怕自己不能考上大学,失去小芹;又害怕这是小芹给自己下的套,她自己一人考上大学,想摔掉自己……但后来的实际情况却是他高中毕业的当年就考上了大学,而小芹没有;他鼓励小芹再复习了一年,结果她还没有;她总是语文拉分,让少平都料想不到。第三年小芹还想复习,小芹的爹不愿意了:女孩子家能成什么精!哪里有那么多的钱让她花!回来下地干活去!失去了供养,小芹就不得不从学校回来了。记得小芹临离校,还给少平写了一封信:我们的事下辈子再说吧,但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少平没有忘。少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他们市里的联通公司——那时不叫联通公司,叫邮电局。工作安顿好后,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他想给父亲提提小芹的事,果不出预料,爹极力发对。爹说,一个城里户口,一个农村户口,孩子户口跟妈走,你是诚心诚意给自己添负担是不是?他把旱烟袋敲得山响。少平不敢吭声。少平后来也悄悄给小芹写信,试探着问,咱们的事情还有希望没?我的这张旧船票,还能不能搭上你的这艘“航船”?——他不敢照歌词里说是“破船”,但小芹还是很快就回信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城里人!我们农村人还是和我们农村人有共同语言!……”话不多,但很果敢,少平于是就再也没有坚持——他也没法坚持,就先泄气了,毕竟“一头沉”也是他所不愿意要的生活。后来没多久,少平就听说小芹出嫁了——当然是嫁给了小栓的爹;而关于小栓他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清楚,也无从打听,因为小芹从来就没有提过他;而事实上,少平和小芹自从那次通信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自然有关小芹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有一年,少平回家探亲,在集市上忽然看到了小芹。那时候小芹已经怀孕了,正挺着大肚子,在一家服装摊前和老板讨价还价,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衣装。他在一旁看着小芹,发现小芹比在学校时似乎更圆润,身板也更壮实了。他的心里有点失落,也有点懊丧。但他那时已经不能说些什么了。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我还没有收到你给我的结婚礼物呢!”小芹说。

“我送你你要吗?”少平酸酸地说。

“我为啥不要?”小芹说,“好像我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但接着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让少平至今都感动不已的话:“我还想为我自己的初恋留一个永久的纪念呢……”

少平听了这话,正要张口,谁知小芹却挡住了他:“但现在我也不要你的什么礼物了。但是你要记住,你欠我的这份人情,你以后要还我!至于是什么,我以后再说!……”话虽然这样说,但少平心里分明知道,他和小芹哪里还会有以后呢?果然,以后小芹就再也没有在他少平的世界里出现……

这个月的月初,少平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是个女声。问:“你是李少平吧?”少平说是。“那你知道我是谁?”少平却始终没有听出,他感觉那声音似乎是从天那边传来的,既熟悉又陌生。他不敢冒昧,只好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听出来。”谁知对方却“噗嗤”地一声笑了:“忘了,你连我都忘了,你什么还记得?我是小芹!”少平一下子蹦了起来:“小芹!小芹!”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小芹说:“这么大的劲干啥?求你一个事!我追你欠我的人情来了!”少平忙不迭声:“你说!你说!”他的声音都发颤了。然而小芹说的就是要办号码的事,小事一桩,少平这才略微放了一点心。当时小芹说号码办好了她自己来取,顺便也来看望看望他少平……但今天看样子是小芹不得空,或者是有意回避,便让她家的孩子小栓过来了……

少平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问小栓:“那你妈有没有说过,她对号码有什么特殊的偏好?”

“没有。我妈说随便,就是个号码嘛,有什么太大的讲究?说只要你尽心了就是,少平叔。”小伙子笑了一下说,“我给我妈说,到咱们乡里,或者县里的联通公司给你挑一个号就是了,我妈偏不愿意,说,要挑联通公司的号,就一定要到市里找你少平叔那里去挑,不能有这个关系放着不用,资源都白白浪费了!”

少平于是站了起来。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一枚信封来。他的动作看起来都极为缓慢,也好像极为沉重。他将信封递给小栓,说:“卡我早已经给你妈办好了,就只等她来取……”

小栓打开信封,兴奋地说:“少平叔,你给我妈挑的什么号?”

少平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卡上边写着呢,13141126520。”

小栓念叨了几遍,感觉很拗口:“少平叔,不怎么好啊。你没有用心给我妈挑吧。”

少平一时愣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小栓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像翻天倒海一样。他怎么告诉小栓呢?他十分犹豫:他能告诉小栓,说这个号码,是他挖空心思,想了半个月,才到他们公司移动号码资源库里挑选出来的吗?不能。然而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还包藏着他少平对小栓他妈小芹的一腔情思,他对小栓能一点忌讳都没有吗?也不能。这恐怕只有他妈,也就是小芹和他少平两个人才能知道,体会的秘密啊……少平想了一会儿,这才轻微地“嗨”了一声说:“哪能呢?我原来还想,一定要代表你们全家人给你妈挑个好号呢!你要觉得真的不好,不妨我们重新挑一个?”

“啊,那就不必了。”小栓说。

小栓没有坚持。他似乎是一个懂事的人。其实号码也就是一个号码,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小栓的心里也许是这么想的,少平思忖道。少平静静地看着小栓小心地将那张卡重新塞进信封,又将信封原样叠好,放在口袋里。未了,小栓就要和少平告辞。少平想了想,没有刻意挽留。于是他们出门,下楼。少平一直送小栓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5路公交站口,又等了5路公交车来,这才和小栓告别,转身回公司去。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告诉小栓,说那个号码上边,他还预存了一年的话费……

当少平拐回来路过他们营业厅的时候,他看到有两个他不太熟悉的营业员正在擦拭着她们营业厅的玻璃门。门上的对联也贴好了,字很花哨,少平有几个字还不能认得出来。少平猜不出是谁为她们准备的新春对联。而透过那透明的玻璃门和玻璃窗,他看见营业厅里已经吊起了好多的大红灯笼,闪闪发亮,喜庆得跟新婚洞房似的。营业柜台前的顾客依旧很多,队排得像一条龙。少平知道她们正在开展着“双节”业务大营销活动。“果然是新年到了,新年新气象……”少平不觉得自己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正要继续向前走,这时营业厅经理王菲菲突然从玻璃门里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少平,高喊:“李主任,情人节快乐哈!”少平一下子乐了:“我这么老大的人了,还有情人吗?”他笑着向王菲菲招了招手,回了一声:“情人节快乐哈!”便迈进了联通公司的大门。


当晚少平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昔日的恋人小芹气呼呼地跑来向他问罪,说你挑的这是什么号啊,亏你还是联通公司的一个大主任呢!少平并不着急,让她把号码念一遍。

小芹说:“还念什么呢,不就是131——4112——6520嘛!……”

“换一种方式念!”少平说。

于是小芹再念:“131——411——26520……”

少平笑了,像年轻人一样地对小芹嗔道:“看看,这些年不见,老土了吧!这个号码应该这么念:1314——1126——520——知道意思吗?”

小芹的脸红了。她说:“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这1314、520的意思!害臊不害臊啊,这么大了的一把年纪!那么这1126呢——”她旋即明白了,“难道这是我的生日?”

少平乐了:“不是咋地?我不是给你家小栓说过,这是我代表你们全家人给你挑的号嘛……”

即使在睡梦中,少平也表现得十分冷静。他始终没有敢向小芹表明,这个手机号码也代表着他的一份心意。他是一个正经的人,应该有一个正经人的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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