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甘泉招待所常碰见路遥。路遥吃的不好,手里老拿一根烟……”小同事飞鹭慢悠悠的语调都掩饰不住路遥当时的窘迫。
掐指一算,路遥当时正陷在《平凡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早晨从中午开始”描述的大概就是这段时光。
我没见过路遥,最近却有点同情他。
事情还得从十三朝古都西安说起。上个月,央视拍单位的纪录片,我到西安协助整理资料。120年的企业,历史如山,资料如海。
一个时间点堙没在120年的历史长河中,要找到这个点,就得在海里捞针。为考证一个说法,又得把几十年前的旧报纸细细翻一遍。
晚上迟迟没睡意。心里有事儿,睡觉都得惊醒。强迫自己入睡,梦里却在爬格子:一个“国”字比房间都大,我都快爬到最上边的“横”梁了,突然醒了。
路遥不是仙,他算不出自己生命的长度。他的老年从中年就早早开始,他的人生短得来不及品尝老年的个中滋味。
文字是有魔力的,一旦深入,再难走出。就像电影,一旦入戏太深,就会成为张国荣。
路遥和张国荣是一类人,太认真,太投入。一个耗尽生命写文,一个用尽精神拍戏。路遥写文,用的不是墨水,而是情感,所以路遥性格不好。我们不要怪他,他的好性格都给了孙少平和孙少安了,自己就像润叶一样付出了一切,包括生命。
《人生》入梦,《平凡的世界》入心。读了前者,觉得自己再怎么都得有个梦想。看了后者,方知生命远不止男女之情衣食住行,生命还有股淡淡的忧伤。
黄土长出五谷的时候也让你尝了一遍田间劳作的苦。细听民歌,才知那是把心酸酿成酒的诗行。路遥的文种在黄土里,用沧桑堆起来,长出厚重的文字,不用修饰都动人。
我没见过路遥,但老忘不掉他。
七岁,金色童年,可路遥家有点穷。继续留在家里有饿死的风险,于是他成了延川伯父的继子。
赤脚求学,食不果腹,几乎伴随着路遥的少年。穷,成了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不在穷困中消亡,就在穷困中挣扎。路遥的挣扎不仅是对生活牢笼的破壁,更是对生活的另一种赞美。
文,成为他生命中的救赎,在一行行文字里,他写诗写事写实。在文字里,他本可以活得潇洒,却依旧和角色一起,与苦做着令人掉泪的争斗。尽管在路遥身上,苦沉淀下来的不是叨冤枉式的埋怨和委屈,而是掺了黄土有了质感的坚强,但苦依旧是苦,路遥只是一个笔名或者代号。直到《人生》,直到《平凡的世界》,路遥才伟大了起来。
我没见过路遥,可老觉得他在身边。
古人把自己刻进石碑,曰:不朽。可沧海桑田,石碑也残垣断壁,害得后人一遍遍考证其中的缺失,于是诞生了一门学科——考古。
路遥在世42载,短得令人唏嘘。可一拿起书就想起他,一读到《平凡的世界》,他就在跟前站着,默默无言。能写出这样的巨著的人,刻在石碑上纯属多余,他已经刻在你我的骨子里。
一个时代会过去,但是翻开《平凡的世界》品读《人生》,那个时代就在眼前。在熟悉的打麦场、玉米拢旁,打瓦片、拿骨头。骑着三八大杠,铃声脆格生生像自留地里摘下就能吃的嫩黄瓜。军绿色的挎包里装着别人的书本,因为爸妈没钱买只给做一只百衲布花书包。
路遥走了,又好像没走。就像空气中有了光,形成气势恢宏的万米丁达尔效应,路遥用文字点亮了文坛的长明灯,也点亮了他自己的永存。
我想,能做路遥文中的一行字,应该也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