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颅内的鲜血早已流尽,面上狰狞着不可计数的伤痕与淤青。沿途尽是从我身上溢出的殷红,凝固了整条狭窄的道路。被他们拖去乱葬岗,也许是神给我的代价吧。若有来生,也许仍要在此与和我相似的人轮回转世,同样须在那些上等人面前战战兢兢,也要像一个鼠辈一般卑躬屈膝。我已经开始期待死亡了,反正早已被消磨得不成人样,那还不如脱离苦海,至少比作为一只世人的玩具活着要好。混杂着黄沙和我的血液的羊肠小道已经接近尽头,四周的枯枝败叶愈发死气沉沉。那炭般黑的树干和如纸钱般干涩的落叶,以及那只戏谑着的乌鸦,大概就是为我送行的吧。

我啐了一口泥土,顺便蠕动一下支离破碎的躯体,试图让与沙砾和碎石摩擦了不知多久的脸朝上抬,使我的遗容工整点。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的脖颈已同我僵硬的四肢那样被摧残得无法动弹。兴许我最后的衣衫未被磨破,但身体早就震荡得了丧失一切机能,也算死得安详。但最不能忍的不是痛楚与绝望,而是这样半颠倒而低得像家畜的视角——毕竟那位曾教过我要正眼看人。在这片不曾见识的郊野土地上,诠释着极致的“近大远小”——仿佛一切都能践踏我苟活的尸首。无所谓了,除了那位,没人会在乎奴隶的尊严——哪怕是晚节。

明明将是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却如回光返照似地,回忆起了那时的过往。果然,连慈悲的神在最后一刻警醒我,讽刺我,让我混沌的大脑将这今昔对比,方能被这落差感加害——若是加害的结果,只能是使我更加平静那且让我回忆吧。

那时尚且太平,也是我一生中还算光彩与快乐的时刻。我身为一个乞丐——自由的、无忧无虑的乞丐,常常穿行在县城的各处卖艺和行乞,以至于我至今仍能记得此间四通八达、错综复杂的道路排布。在精雕细刻的石板路与林立的亭台楼阁之间,我沐浴在此处特有的、软糯的和风中,面带微笑地浪荡着。那时我身穿打着补丁的麻布衣,以及磨不平的草履,拿着竹杖与缺角的陶碗,虽与这座繁华的都市格格不入,却也能勉强谋生。那时的人们知道除了膀大腰圆的和尚们需要供奉,我们这些饥饿的草民也需要粮食,所以在我一支滑稽的舞蹈,抑或一个不入流的笑话后,好心的人们仍会在我那经年不换的碗里扔上几个铜板。虽然可能不如和尚的咒语那么灵验,但我也会在心中用些通俗的词语祝福他们。上午的奔波结束后,趁着午间的闲暇,我拿那几个铜子去买斛浊酒和一碟小菜。虽然挤在人潮中很不是滋味,也免不了几个白眼,但至少饿不死自己。 下午的艳阳让我无心疲于糊口,只学着士人往莲花池边的桥头一站,唱几句戏词,也不失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不过若是天天如此,晚上就没得吃了——但活着就行。夜里的时间不用打发,毕竟天边的太阳落下地平线,我就能随便找块没人的地方躺下来了;但是人多的地方就不行,我可不想被践踏——我也不明白他们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所以我一般去清静的莲花池。这里白日人声鼎沸,不过一到晚上就没人有附庸风雅的兴致了,往石凳上一躺,等到天边微光乍现时自然醒来即可。若是夏日,我就先脱去身上的破衣服,跳入水中,沐浴一刻钟的清凉与安适,再玩弄几下那“不可亵玩焉”的荷花,顺便洗一洗我唯一的衣服——等到第二日清晨,它自己会干,到时候再换上就好。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觉乞丐的生活,也许就算我最适合、最向往的、最快乐的生活了吧。直到那位的出现——我不知他到底是看得上我,还是怜悯我,虽然他在我最无可奈何的时候离开了,但这是他的选择。

“他已经半死不活了,搞不好什么时候就咽气作厉鬼了,拖着晦气,要不把他在这条鬼路边的树林里直接丢了?”

“别,到时候人家死这儿了还要变成鬼,又说我们没让他安息,照样晦气,还不如按照目的地把他搞回乱葬岗。真是的,他们那群人竟然没把这个家伙弄死,还得脏了我们的手。”

将死之人,也会惹得行刑者的不满吗?或许是快到那了,留给我回忆的时间不多了。我身体上被拷打留下的伤口也渐渐撕裂开,但却再也流不出那么多的血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沉愈深的阵痛。也许我的知觉已经疲于这单一乏味,便也让它时有时无,似乎诉说着我的系统已经崩溃。而当嘴里的泥沙失去干涩,身上错位的关节被适应时,眼前高大的灌木与清晰可见的低矮植物也模糊起来,杂糅成另一场黄粱一梦。

那夜的清辉尽撒在莲花池上,远远望去,一片空明。观赏台上则是出其不意的凉爽——清风徐来,安抚着人入睡,就像神想用祂柔软的手掌将我推进梦乡。正当我的意识处于入睡前的模糊时,我隐隐看见一位白衣士人走到莲花池前,拿起一支竹笛吹了起来——这就是笛声啊。他一曲吹彻,我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但身体对世界的感知仍如梦似幻。很少有人在半夜来这里,毕竟那时“正人君子”的忸怩作态与起哄的人群都是看不到的。他也许是想摆脱世俗的羁绊,或者纯粹只是有夜行的怪癖罢了。但他身上浓郁的士族气质,又让我不得不把他归到显贵一类,但这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相悖的。我打量着他,觉得这不过是生活间常见的奇遇,便也不疑有他。正当我要照往常一样睡下时,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出神引发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渐渐朝我藏匿的地方走来,我有些惊慌,刚要潜入水下避一避时,又觉得他也许与世俗不类,可以有一交集,便没有动弹,继续安然地躺着,期待着与他的接触——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大致是正确的,只是情况有些复杂,以至于被扭曲成了错误而已。

他好奇地在我平日里睡觉的那处石板上看着,兴许夜里视线不清,他没第一时间看到我。正当他要往我身后的芦苇丛探去时,我刚好被蚊虫盯上,动了动身,于是他就发现了我。在月影的衬托下,他看见我的第一眼是那么诧异,却又有几分本能的矜持。大概因为我的穿着刚好完美地融入了黑夜中,所以他才会与我开口吧——谁见了我的衣着会不嫌弃呢。

“这位先生,我应该没有打扰到您赏月的雅兴吧?”

“请君随意。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而已,斗胆在此处下榻也是不得已啊。”

“乞丐?你去过城里的养济院没?这里不应该有露宿的乞丐啊,你不会是哪位厌世的高士吧?”

我草草一笑,想不到会有人主动与我搭话 ,便与他交起心来。

“养济院真的会‘养济’吗?偌大的一个慈善机构里,总共几个鳏寡孤独废疾的人。上头发下来的钱,有几分真的会到穷人手里,不过做做样子的而已。而且我以前还去过,人家看我一身穷酸样就把我轰出去了——我要是穿得起华服还用去那里?我还听说那里面的人都是被社会上的名士关注过的弃婴残疾人什么的,也估计收养这样的需要养济的人才能体现它的社会价值吧。我虽没上过学,但不是痴人。”

“你若真是穷人,我其实可以请人送你进去。”

“要真进去了不就是被人供着穿喂着饭,再被人添油加醋地向上头汇报一下,然后像个傻子苟活着吗?还不如宠物呢。无论我身居何位,人生的意义还是要有的啊!”

听完这番话,他沉默良久,但我明显感到他看我的神态变了,像是混沌的夜里一束清澈的微光。也许他把我当做他的新朋友了,又与我侃侃而谈至第二日凌晨。我几乎没有讲过这么多话过,而我讲下的许多话,连我自己都喊到惊诧。他时而附和,时而叹惋,时而激动,时而抚掌,看起来就像长期积压着沉重情绪的人在一段时间内间歇性爆发似的状态,结合他的所作所为所言,不禁使我好奇他的身份。结果我一问,他也坦率地说道:“县长——不过是新来的。”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官老爷——应该是哪个被贬的文人吧,不然怎么会理我这个贱民。

天将晓之时,地平线上挤出几丝散漫的光,视线也稍微清晰一些。我这才发现他哪是什么白衣蹁跹的落魄文人,那身上、裙摆上精致的花纹,分明是我这辈子也不曾看见的,而那腰带上镶嵌的绿色石头,也许就是人们常常赞叹的玉吧。但他的眼神依旧深邃——正如在深夜里的那样,甚是沉寂,脸色也不如富豪般的红润富贵,估计是从京城贬来的。我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果是如此。不过在晨曦下他倒是被我看清了,反过来,我也一样,但他丝毫没有嫌弃,而是思衬了一会儿,刚好看我挺精干的,于是长叹一口气,说道:“你来我家做家丁吧,日日在街上游荡也不见得多有意义。”——他的语气好似在与我共情一样 。

确实,我过着浪荡的生活大概已经十几年了,从小被乞丐养着,被乞丐抛弃过,最后却也当着乞丐,无所谓再去体验一番新的天地——无论如何也比现在好吧。我起身,答应与他一同回府,他也露出一丝欣慰而些许不自然的笑容,眉宇间却仍带着几分孤独。那一日,便是我人生的剧变,确实有意义了许多,也“精彩”了许多。

也许是我血气散尽了,此时全身上下舒服极了,毕竟连感受痛觉的细胞,在此刻也都休克了吧。那两个差役仍在坎坷的羊肠小道上拖行着我,看来还有一段路。只是沿途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仿佛被鬼蜮侵蚀着一般。我开始尝试着品尝那一路在嘴边做伴的泥土,结果却是味觉真的也失尽了,连苦涩与干裂的感觉也再也无从回忆了。我意识仍是模糊,似乎要休克了,艰难地坚持着的听觉也逐渐含糊不清,那两个差役对我的抱怨也逐渐混沌,那就让我余下的、残缺不堪的精神,全心全意地沉醉到记忆中吧。

县官让我跟在他身后,但要保持一点距离,这也许就是我们间开始的隔阂。我心里清楚他对我大致是接纳的,可是早上人烟一多,认识他的人大概便会因为我而对他指指点点,那这样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步行,我们终于到了官府。原来这座院子就是县太爷的房子啊——中规中矩,也不算显眼,和城中心的酒楼与饭馆是没法比的,但有种士人家族独特的清新。我天真地问他为什么不坐马车回去,他只是说没想到与我聊了那么久,马车夫应该以为他自己回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固定的马车夫。

继续走向府院的正门,两侧是灰色的石墙,头顶上则是雕刻得十分精致的飞檐。粗糙的墙面看似多年未经整修,但雕花依旧斑驳其间。正门看起来很朴素,与其他建筑无法比较,但其上的匾额倒有几分神韵——具体写了什么我是认不出的。县官先与守门的老头寒暄了几句,告诉他我是新来的仆役,让他照顾照顾我,就带我进入门内。那个大爷不自然地撇了我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门内是四合院的布局,但面积很小,庭院只有莲花池的赏花台那么大。这里的简陋东西厢一看就知道是仆人的房间,也应该是我即将要住的地方。只是他暂时没让我多看,而是让我随他继续深入。往里是一间会客厅,但桌椅出奇地整齐,还有些积灰,地面却很干净。从这房的门出去后,又是一个庭院,比刚进门所看到的大些,而在这一区域的东西厢和正房也许是县官和妻儿子女起居的地方。他带我穿过了他的居所——屏风瑰丽,书桌整齐而散发着墨香,书柜里的书籍成卷成卷,还摆放着些没见识过的艺术品;床铺更是精致,从上到下都是雕琢着纹样的,而凉席与竹枕头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许是为了夏日的凉爽吧——我以为他是穷文官,没想到他也挺有生活的逸致。

这府院的最里侧,便是县长居所门后的小花园了。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草园——是有几株新奇的花在开着,然而葱郁的杂草与苍劲的虬枝却占着绝大多数。他把我带到园中央的一个傍依着一座做工粗糙的小亭子的石椅上坐着等他。他告诉我他去为我准备一件干净的家丁制服让我换上,便留下我一个人在园里。我闲着无聊,便将小园打量了一番,除了几处石头砌的位置很怪异,别的都没什么。衣服很快就送来了,我换下了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粗布麻衣与草鞋,放下竹杖与陶碗,第一次吸噬着穿上新衣服的喜悦。即使是家丁的衣服,仍让我觉得其质感非常好,在我心中,似乎已经是“羽衣”了,虽然袖口与裙摆比之前大多了,配上了里衣里裤还穿起来凉飕飕的。

“你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吧。这柄竹杖和那个碗,你还想留着就放在这里吧。你只要帮着原来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家奴做些家务就好了,每天能吃两顿饭,如果晚上饿了可以去仓里自己拿点吃的。工钱我可能发不出来,但在外面看到什么想买的,告诉我,我尽量……若是想认字,在我休息的时候,可以单独找我。”

为了更好地工作,我追问了一句该如何侍奉夫人和孩子,但他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他还未娶。他看上去至少三十几岁了,又是大官,也许只是自己心里不想吧——后来才知道,他这难言之隐,大约是不愿被家里包办婚姻。

等到一切安顿好之后,我先试着去厨房帮忙着做县官的晚餐——挺丰盛的——又在县官吃完后与别的仆人一起洗盘子,整理县官的杂物。在与别的仆役的聊天之中,我了解到县官一直和现在对我一样,对他们很好,平时也是合理的要求都尽量满足,确实会在闲暇时教他们认字读书,那个家奴甚至略懂四书五经了。他们的身世与我相像,要么是弃婴,要么是丧父丧母的,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我也毫不避讳地将我的身世讲述出来,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就这样融入了他们——你们如今又如何了呢……

“别让人家路上死了,快把他的头扔到水里搅一搅让他清醒清醒。”

“好了别搅了,再搅他整个人都掉进去了。”

“——顺便喝口水歇歇脚。”

我被强烈刺骨的疼痛感激醒,剩下的只有起起伏伏、微弱的精神意识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把我人生中最后几件大事回忆完。冷水灌入我的颅内,冷却着我的大脑,一切似乎混在了一起,百感交集让我辨不清是干枯的梦还是绝望的真。我在地上刚消停一会,又有被拖行的熟悉感了,都不知该不该怨恨神不给我一个痛快,让我先被送去乱坟岗再被解决掉;还是该感谢他多给了我那么多时间——空想的时间。

我对县官的印象一直很好,直到我发现他仍与世俗同流的一日。平常处理完他午饭的餐余后,下午则是空闲时间,我常常出去放放风,或者倒城里各处游玩,顺便花一点向县官讨的小钱。当然,这也使我在这段时间对县官的府院几乎不闻不问,所知甚少。就在他接受我的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里,我因想复习最近的习字内容而待在小房间里看着县官写的字,所以没出去。正看得入神时,门外忽然有响动,我便以为是丫鬟从外面买菜回来了,没多注意。可对方刚一进门,就熟练地将门闭上了,又上了锁。这使我感到异常,便透过破旧的纸窗往外偷看,却没想到对方是一位身着紫色华服,带着官帽的贵人。里屋内的县官听到动静,马上过来迎接,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聊天内容。

“县太爷,这个月给我们小店有没有什么福利啊?”

“银子就在会客厅,自己去拿吧,别忘了多帮着我点,还有,开好你的养济院,也别让里面的人都混吃混喝等死。”

“小事,不成问题,县太爷的支持才是我们行动最大的动力……”

他们走入了会客厅,谈话也模糊了,但最后,那个贵人也实实在在提了一箱子沉重东西回去,步伐却是轻快的。官员贿赂地方豪强、上级无可厚非,也算人之常情,可我实在不相信他那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去干那种事。就像明知道秋叶会飘落,却在看到一片在风中起起伏伏的叶之后,相信了有永远飘飞的叶,但一转身,旋即亲眼看见它落地——明明是正常的事情,但多少令人心痛。可是那时的我啊,你本是一个仆役啊,你凭什么对一县之长颇有微词,或者说你凭什么对你的恩人有莫须有的意见?

我本以为他会从会客厅直接往里回到寝居,于是悄悄打开门,想溜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县官一直站在会客厅前,像是知道我将到来。

“你都听到了吧,也好。我这番话也许不符在你心中我清高自守、独立于世的形象,可是生活所迫,只能怪这个世界不公。”

“这就是你贿赂地方豪强的借口?”我本不想说得这么不敬,但当时我的感情完全被道德的至高点所侵蚀,全然忘了事实。

“这么做确实有悖于为官者的道德,然而我若是不这么做,养济院里仅剩的几个人也会被饿死,又不知道有多少个无辜的百姓会平白无故地被劫,甚至可能连我自己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养济院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有你这么做,人家迟早把你的钱一步一步吃光!”情绪搁置了我的思考机器,导致这样自私的话又一次脱口而出。

“地方上的事务,也就只有这些地主管得了了——我可清闲了,有时我甚至连文书的印章都不用盖,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天下太平啊。我只能这么花钱消灾,即使这可能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但只要他们留存一丝人性与理智,都可以保证这里暂时性的太平。顺便告诉你,我薪资微薄,除了供奉上面的,还有家用,很显然还是不够多,其实官在我下面的还会送礼,我也不会拒绝。所有礼物我要么补贴你们的生活,要么捐给城防队和养济院,要么周济需要的人,反正自己几乎拿不到一点闲钱。”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小花园有几处石头的位置有些异常,里面放了我与那些人经济上来往的记录,你若想看便自己去看吧。”

我当时后背一身冷汗,回神一想,毕竟知道了县官的秘密,非但不保守并当做未曾听见,反而与其对峙起来,要换一个主人,早就被私刑处决了。他这般极力地解释他的所作所为,还将我不曾看见的部分也说出来,大概是太过孤独,把我这一芥仆役当做是家人了吧,若是为世人所知,又不知要被嘲笑多少年。但直觉让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他最后不带上我走的理由——我一直相信他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做的,也理解并支持。

他说完这番话便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我听了他的这番解释,觉得并无纠结下去的必要,纯粹为好奇心所驱使去花园将那几个我早已关注到的不正常的石头移开,里面是洞穴,果然有几本小册子。我虽与县官习字有一段时间了,却仍没记住几个,因此小册子上交易品,或者说“贡品”的品类我是看不大懂的,然而那额数极大的,远超我所能想象的银两数量着实将我震撼——上面不光记录了他给地方土豪的“贡品”,也写明了他的下级所送来的礼物。本子后半部分是空白的,而最后有字的几页用的是新墨,说明这是不曾间断,也无休止的“交易”。我不禁陷入沉思——我身为一个由乞丐变做的家奴,管得着恩人的事吗;这个世界若没有人行这样的陋规,凭朝廷给的一点臭银,清官真的饿不死自己吗;最近一段时间这位县官上来之后,城里确实清静了不少,这不比以前所谓“厉行廉政”引发的富人之怨、穷人之困好的多吗?可这是为什么,那历代士人推崇的,又是什么呢?也许这根本不是我应该思考的问题吧——那时不用为温饱奔波了,所想的真是无聊啊。

“前面就是乱坟岗吧,都能看见各种千奇百怪杂七杂八的无名冢了,真晦气!”

“可不是吗,你再胡说,小心让吊死鬼给你的舌头打个结。”

“这地方的家伙要是有白绫还去上吊干嘛,不去卖了换钱?”

“闭嘴吧你。”

我如回光返照一般再一次听到他们滑稽可笑的言论,也由衷感到悲哀。哀的不只是我此生的荒诞不经,更想感叹这令人唏嘘的世道,可我,又凭什么呢。想想我未回忆的事,也没剩几件了,这么算来,我的人生也许就区区三十载光阴罢了,不过漫长的一刹那。

在那场灾难之前,县官曾经有一日唤我去他屋内习字,我照往常一样答应一声便去了。但这次,他没有为我准备笔墨纸砚,而是将一幅墨迹未干的字展示在桌上,待我找了椅子坐下后问我认不认识。我浅浅一读,这应是五言绝句,上面的字都是认识的,便朗读出来。

“新宇颜色旧,乐曲伶人忧。尝信鸿鹄志,今落燕雀流。”

“读的是对的,可这首诗的意思,你晓得吗?”

“我不是很清楚,以前只听过唱词、讲过下九流的玩笑话,没读过诗。”

“这诗,写的就是我自己。我父亲在我幼时就去世了,母亲找了个大户人家改嫁当小妾,虽然生活的条件比以前好一些,但我与母亲受的白眼,要做的活,依旧没有少过。曾经我发誓,以后要是有幸出人头地,一定要所向披靡,不与任何败坏社会的人妥协,为像我一样的下层人找到一条出路。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我便开始在劳累之余学习四书五经,准备科举。然而就在我成了秀才、举人,好不容易求了个官当的时候,我的母亲也走了。她也许是生了什么病,因为那时她才不到中年呢。即使我即将当官,可是母亲改嫁的那户人家非但没有对我刮目相看,反而说我不要脸,母亲的丧事也只是草草办了。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戏台上,仍上演着《西厢记》,大家拍手叫好,独衬着我一人黯然神伤……我最近才调任到这里,但我早就接受了现在真实的官场,该收收,该送送,也只能尽我所能地用钱买百姓的平安了,而空谈仁义道德,终究是不现实的。”

我再一次沉默,他这一番话是那么恳切,以至于让我忘了我的身份。这一刻,我真正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也完全信任了毫无保留的他。他的实际举动在如今的情况下无疑是最有效的,但在听完这话后的那一刻,我也能将这样的行为在名义上也归为“正确”了。

“现在,你理解这首诗了吗?或者说,你知道诗的本质了吗?”

“明白了,且感同身受。”

神总是无情的,这样惬意的日子终于没能过多久——也许就是这份惬意,透支了我的余生。也许只是神觉得人间的安宁甚是无聊,便先后降下旱灾与洪水,这对于我所在的以进口粮食为主的县城,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盛世浮华的表象,就此破碎得无法维系。县官刚好在此时接到调任的通知,他将行之时,门口的守卫大爷自己也还乡去了。我曾与另一个家奴和两个丫鬟一起请求过县官将我们带上一起走,可是他面露难色,因为在这天灾之下,他作为一个清官,一人就已经难自存了。想到这近一年的清闲是因他才有的,便觉如今的请求甚是羞耻,便随即作罢,并凭着一年里学到的几个字做了首拙劣的诗相赠。

“风嘶花摇落,君去府难活。他年风若定,共觞酒一酌。”

他看着我的这首诗,竟缓缓为我流下莫须有的泪,像批改作业一样,他将“嘶”“觞”“酌”这几个字打上圈,似乎很高兴我认识了它们,又把这份稚嫩的字小心收到行李中,仍是止不住泪的。也许是被我感动了,抑或本就发自内心,他告诉我和其他的仆人这座府院送给我们了,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回来了。刚告别完,他便差遣一位临时的马车夫送他离开了。

随后不久,长期的粮食短缺使得城里恶性事件频发,缺少了县官的位子,原本像世外桃源一般的府院也难以维系下去,我和剩下三个人白日都各去谋生了。我许久没动过我的竹杖与陶碗了——它们仍在园子里,只是沉淀了时间的无奈,但如今又要发挥作用了。况且城里的豪强很快盯上了这座官府,曾经与县官走的近的那些人,如今也都想把它占为己有——即使他们居住在豪华数倍的房屋。再加上县官并没有留下房产与地产的证明文件,导致我与别的仆役很快被赶了出去,而我竟被认定为是占据县官官府的“贼首”,要将我严刑审讯后处决。

监狱索然无味,虽有一盏透着光的铁窗,我却明白这样的光就如橱窗里的珍奇宝物一般,注定是只供观赏的;草席发着霉,肮脏着蛇虫鼠蚁,却不得不下榻将就着睡;每日的馊水如同掺杂着臭鸡蛋的石灰,却不得不下咽;自由与尊严在此处则是令人蹂躏的玩物,可即使你现在还不如一个乞丐,仍有人原意来玩弄你,对你施加千万种刑法,真是闻所未闻。在牢里待了几个月后,我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对生活不报期望,心如死灰。而正当我以为上面嫌我浪费粮食,要找个理由将我放了时,没想到他们与我的预测相反,竟终以“莫须有”的罪名要将我处决。

而今天,我在受完最后一次酷刑后,被要求送去乱坟岗处决并焚烧。

常听人言人生苦短,却不曾信然,而今这一生真的过去了,其实也没多少遗憾,但总有一丝无法释怀的忧伤。两个差役看我无法动弹,便以为我早已死在了路上,一边念叨着晦气一边去捡拾枯枝败叶想将我烧了。我并没有怨恨他们的意思,毕竟乱世之中,做一个会服从命令人是极好的。我看他们久久不归,不自觉地想象着死亡的模样。这是我在生时从未考虑过,也很少听人谈论过的。但现在,它与我就已只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不久就要相见了,因为我能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抽离的,五味杂陈的感觉。

首先死亡必然不是痛苦的,因为我现在前所未有地漠然与平静。那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快乐的,是幸福的;是恐怖的,是诡谲的?它与生的区别又在与什么呢,仅仅只是我对于世界的感知消失了吗?

差役很久没回来了,似乎是神想让我明白这个问题再离开。我凭借最后一丝精力,终是寻到了属于我的答案——死亡是一种解脱罢了,从乞丐到仆人,再到与主子关系最近的侍者;从一座府院的拥有者之一到阶下囚,再到死刑犯,这场人生游戏,是时候该结束了,我若是得以苟活,又有什么可体验的,不过又是无用的顾影自怜,愤世嫉俗罢了。生并不是我所要求的,而是突然的天赐,那么神的收回,亦是无可厚非,所以生死,就是有与无的区别罢了——县官曾教过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他的话,总归是没有忘记啊。

虽迟了些,但火仍是燃起来了。我已眼不能视,耳不能闻,仍能想象火焰自我的皮肤上翩然起舞的模样。死尽的痛觉并未让我觉得火烧有多么痛,只让我感受到了脂肪逐渐融化的粘稠感,以及如同身上扎了上万根针的刺与麻的感觉——我觉得这并非是痛。我感觉灵魂逐渐从那岌岌可危的大脑中脱出,也可能只是因为身体燃烧掉的部分让我残存的意识觉得自己轻得浮了起来,而这灵魂似乎还要从身上的千疮百孔间分散出去,从而使得我的体感荡漾起来……魂,终是散了。

仍不知那位县官过得如何。

仍记得那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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