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我家的一条狗。很瘦,通体黑色,生在乡下,长在乡下,死在乡下。
说起它的死,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妈妈说,吃坏东西了。那语气,好像是说有人故意毒死的。但毒死这样一条普通的土狗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大概只是他人的无心之失。我们只能说,这条狗命,命数已尽,剩下的就是找个有太阳的好日子,把它埋了。
我妈自然是难过的,但这难过也不过是咯噔那一下,很快就过去。但我猜还有一个生物,比我妈还要难过,那就是它的朋友。这个朋友热爱自由,喜欢乱跑,不肯像小黑那样乖乖待在主人的院子里,估计也没有名字,我们姑且叫它小花吧。它身上有许多杂色。
小黑不幸被“毒死”后,小花就天天守在我家门口。以前它也常常这样眼巴巴等着,等着太阳上来,一家人睡起,打开大门,它的小伙伴会撒欢地跑出来,两条狗嗷地一声打过招呼,然后就像一辈子没见似的开始你追我赶,累了,就躺在麦地里,或者沙堆上。这完全取决于它们跑累的时候身边有什么。
到了吃饭的点儿,这两条嗅觉灵敏的狗就寻着饭味儿再回来。小黑回到院子里,把自己的餐盆舔吧舔吧干净,小花则蹲在门前,那里也有盛满食物的餐盆。小花是不肯进院子里的。起因是那天天气很好,两个好朋友玩得太尽兴了,以致傍晚根本没有听到我妈妈锁门的声音。
结果当小花愉快地和小黑道别后,悲伤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几尺见方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几棵树,几盆水,也有些泥巴和青苔。还有好朋友。说起来和外面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好。只是风被挡在了墙外,小花明明听见了叶子扑簌簌的声音,但就是感觉不到四面八方的风。这让它急得汪汪叫,它一叫,附近那些将睡未睡的狗都起劲儿了,一声应着另一声,汪汪汪,汪汪汪,简直就像大抢购的商场,热闹欢快。就比谁更激动,比谁更能坚持到最后。
怀着心事的小花坚持到了最后。那些凑热闹的同伴的声音如路边的两排路灯一样渐次暗去,小花却还在一声接着一声地汪汪汪。到了后半夜,所有人和其他狗都入睡了,只有一条狗,还有满天星星陪着它。
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问妈妈,狗怎么一直叫。她睡意正浓,也懒得去想,就拍拍我的背,让我赶紧睡。
这一睡就到了天亮。幸好我们起得早,小花就因此少受了一点折磨。门一开,小花就像平日的小黑一样撒欢地跑了出去,小黑也颠颠地跟在后面跑,瞎乐。
两条狗的友谊一如从前,只是小花对我家红色的大门开始保持高度警惕。有时这俩好朋友在门口聊天,我不识趣过去关门,小花就会机警地跑开,小黑则乖乖地回到有小树和青苔的院子里。
不知道它们是否起过争执。在那个热闹的,却让小花绝望的夜里,两条狗说不定谈了谈人生。当小花终于嚎不动的时候,它的朋友清了清嗓子,开始劝说它来院子里生活。院子里有自己的窝棚,窝棚就盖在杏树边,还算贴近自然。主人虽然马虎健忘,一日三餐总不按时供应,但吃饱还是没有问题的。小花却哑着嗓子劝说小黑离开这里,但离开有什么好处呢?以一条尚未成年的狗的智商,应该是说不清的。于是它只能说,外面就是好啊。
在小黑的有生之年,它没有选择离开。它和它的朋友仍然在每天清晨撒欢地往外跑,虽然两条狗的腿都很短,但腿有劲儿,跑得也快。我家门前是一条公路,路两边种着百年老树,将公路和成片的农田一字隔开。它们沿着公路玩儿的时候通常选择靠边步行,这是为了避免路人以为遇到两条疯狗而惊慌失措地跌倒,也为了避免被拉着成吨河沙的大卡车轧死。但绕道到农田上,俩狗就不管不顾了,可劲儿跑 ,使劲儿闻土地里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和那芳香里一丁点粪便的味道。狗如果会笑的话,它们这时候应该会咧着嘴露着狗牙笑的,笑声就是汪汪汪。据说人在笑的时候听力不是很好 ,以此类推的话,它们可能也没听到路边受到惊吓的小孩的哭声,还有孩子的妈妈急慌慌地把孩子抱起来哄时,顺带骂的一句,这是谁家的疯狗!
现在不知是幸或不幸,这两条疯狗不出去吓人了。一条疯狗不知死在谁手,它生前很乖,也很疯。另一条疯狗日日蹲在红色的门前,不出去瞎折腾了,但也不肯迈进院子里一步。
我有点儿怕狗。家里养小黑将近一年,从来没摸过它。小黑贼喜欢咬人裤脚,但我贼不喜欢被咬裤脚。这样一来,搞得我老想踹它。但终究是想想,没下得去脚。一来是怕被我妈骂,二来是 小黑挺死皮的,这次踹了它,下次它还是会巴巴地跑过来扯裤脚,管你愿不愿意。
后来我想明白了,算了,谁还能没点儿爱好啊。
至于小花,我妈倒是想养着,可它压根儿不愿意进门。只能每天弄点吃的放门外,好在它不挑食。不过我每次看见它老觉得怪怪的。
一条狗,跟人似的,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