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道士讲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湘江上还只有一座公路铁路两用桥,连接着城西与城东。这座桥过河道了城东之后,铁路没有笔直地进入火车站,而是往右拐了一个弯,特意从一个工厂的生产区中间穿厂而过,为的就是方便装卸那个工厂出产的各种大型设备。这个厂就是当年雁阳经济的拳头,城东的机械厂。
那一年我从省会的大学毕业分配到机械厂时,厂子的规模已经很大了,有十几个车间,在省内都很有名气,能生产各种在当时看来精密复杂的大型机械。这一切离不开机械厂当时的一批省内顶尖的机械师。在那个大学生还不普遍的年代,机械师大多是从一线工人起步,通过在职工夜校实践结合理论,身经百战成长起来的。机械师中的王牌,则是那些能够熟练操控甚至是自主维修进口车床的人。这其中之一就是当时机械厂的小风云人物黑皮。
黑皮的风云就风云在,他是个没有上过大学甚至连中学都没有上过几天的天才。黑皮是工厂附近农户出身,辍学以后到机械厂打临时工。可是他凭借自己对机械技术的天才,还是干体力活的小工时,就在工余时间修好了一台日本进口的摩擦压力机,就此在短短两三年内,一路从小工做到了厂里的骨干机械师。厂里领导都口头允诺,一旦有指标,就会特事特办把受限于农村户口的黑皮转成正式编制的职工。
我刚分配到厂里的时候,作为当时为数不多机械专业科班毕业的大学生,车间领导对我非常重视,特意安排黑皮带我熟悉生产的环境。由于年纪相仿,我和黑皮很快熟了起来。
从其他同事那里听说了很多黑皮的传奇事迹,我一直都对他怀着很高的敬意。黑皮对机械设备的直觉远远超过一般的人。厂里每次有新的设备进来,当其他机械师还在摸索使用方法的时候,黑皮就对新设备的性能优缺点、维修保养的注意事项滚瓜烂熟了。当时市里下指令生产的一些机械产品,并没有给出完整的详细图纸,但黑皮总是可以通过有限的资料,分析清楚构造和传动结构。我在大学里学到了很多先进的计算方法,一些科学的设计理念,但是对于机械设备的直觉和灵感,却怎么都不如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的黑皮。
我和黑皮一起下车间时,工友同事的赞美和目光都是给黑皮的。他们对我这样少有的大学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重视。时间久了,车间领导见我虽踏踏实实,比其厂里其他的机械师计算画图能力更强,但是处理生产遇到的棘手问题时并不像黑皮那么有办法,渐渐对我大学生身份的好感也冷落了下去。
因此我对黑皮由尊敬生出了一种嫉妒。而这种嫉妒随着林会计态度的改变而越来越深。
林会计是与我同一年到厂里参加工作的。与我不同,林会计是厂里的子弟,她的父亲是机械厂的总工程师。刚到厂里的时候,由于经常一起参加工会活动,林会计对大学生的我有着特别的好感,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那段时间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坐在一块,下班时我也经常送她回家。但这一切在林会计认识黑皮之后都改变了。黑皮虽是农家子弟,聪明幽默,又是厂里的技术明星,身上有股子憨憨的自信。尤其是听自己那总工程师爸爸对黑皮的连连称赞之后,更是对黑皮产生了极大的好感。慢慢地,在食堂吃饭时林会计都会坐到黑皮旁边,两个人有说有笑。就算我试图加入,谈话的焦点也始终在黑皮身上。
尊重和感情,黑皮占据着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决定报复黑皮,是的,用卑鄙的方式报复。
那时候厂里有员工澡堂,有些职工下班时会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回家。白天上班的时候,带来的换洗衣物通常就锁在车间茶水间一格一格的储物柜里。我找机会撬开了林会计的柜子,趁黑皮和办公室的机械师下车间,把她的贴身衣物放到了黑皮的抽屉里。不明就里的黑皮当着几个到办公室找他处理机器故障的工友的面,打开抽屉准备拿卷尺的时候,那些掉落的衣物给黑皮带来了一个全厂通报批评的处分。
但这些还不够。我动起了那台只有黑皮会操作的日本进口车床的主意。在档案室找到构造图,仔细研究之后,我在那台机器上动了手脚,拆掉了一个切割轮的阻动块。而这个不起眼的改动,让黑皮在几天后失去了自己的右手拇指。
厂里按工伤给了黑皮一笔不小的赔偿金。但是失去右手拇指的黑皮,以后再也操作不了那些精密的设备了。厂里领导再也不提为黑皮转正式编制的事情。
半年以后,爱情事业再无希望的黑皮,辞职离开了机械厂,不知道去了哪里。
5、
“我的年轻时的故事就讲完了。”
“你可真是个无耻的人。等等,你伸出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只有九根手指?”
“是的,我只有九根手指,因为我就是故事里的黑皮。而故事里的我,正是你那在机械厂当了半辈子副总工,快要退休的爸爸。”
“你是说……”
“是的,我的人生就是被你那无耻的爸爸毁掉的。我用这样的方式来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让你能够仔仔细细地听完。”
“离开机械厂后,你怎么跑到这岛上当了道士?小道士说的那些江洲奇闻里的会摔跤的鼎、逆水位而动的井,都是出自你手的杰作?”
“是的,你说的没错。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我一度非常的灰心想要寻死,直到一个老道士救了溺水的我。于是我想在宗教里寻找我存在的价值。但我读遍了道家的典籍后,依然不理解为什么我该有如此的命运。在世俗的价值体系里,失去了拇指的我被弃若敝履;但也因为如此,我摆脱了那些人为设定的可笑标准对我的框定。后来我回到了机械上,我用我那天才般的技术,把奇闻怪谈里的异像一个个变为了现实。但是,创造了这些杰作又如何,我依然感到无时无刻的空虚,找不到生命的支点。我永远失去了一种普通到不用思考人生。直到有天老孟告诉我,你到他了手下工作。”
“你认识老孟?这么说老孟是故意把我带来这岛上的,昨晚渡船也是他故意把我落下的。”
“是的。老孟当年是我在机械厂的徒弟,他目睹了那时候我经历的一切。学徒期结束后他没有留在厂里,而是去考了大学,后来进了现在工作的机械设计所。直到老孟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才突然意识到,宗教也好机械也好,统统都没有意义。我的人生只剩下一种意义,那就是复仇。”
“你要干什么!”
“别紧张,当我跟你说完当年机械厂发生的那些故事的时候,今天的晚班渡轮时间已经过去了。你无处可去。还有几个小时,来,喝点茶。”
“你说还有几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江洲岛的岛平面比雁阳两岸的地势都低。每年汛期的时候,湘江的水位都会上涨,水位涨到最高时会把整个江洲岛都淹没。”
“难道你是说……”
“是的,今年的洪峰就在今晚十二点。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