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0年夏日的黄昏,蝉声从村庄各处汇集一片,显得异常热闹。红砖镶土或泥土盖就的房屋,墙皮已破旧,有着风雨刻下的斑驳痕迹。房顶长着狗尾草,不知道狗尾草属于什么属性,好像只要是长着草的房屋,一定是这种草。
那个夏天,我闹着在老家跟爷爷奶奶住,要捉知了牛,不肯跟着爹去他工作的公社。后来,我坐自行车摔成了脑震荡,昏迷好多天,终无法跟小朋友捉知了牛。
渐渐恢复的时候,我会被大人从屋子里抱出来,躺在祖父的绿色帆布的躺椅上,看院子里的鸡鸭争食,听着从树上传来的蝉声,羊圈里拴着两只绵羊,冲我咩咩地叫。
厨房里冒出的炊烟,袅袅娜娜沿着乌黑的窗棂,挂满蛛网的房檐,顺着房顶上随风轻摇的狗尾草,向天空升起,淡薄,无踪。偶尔有麻雀和燕子从炊烟中穿过,短促地鸣叫几声。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树梢上就闪烁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知道,他们沿着一棵棵的榆树、杨树、枣树和坟场,围着小村找来找去,手中的器物一会就装满了乱爬的知了牛。
明早或者中午,饭桌上就多了一道喷香的菜(水煮、油炸或干煸,没有任何一道菜,对我来说,可以代替)。连续好多年的冬天,在梦中总是梦到知了牛,树干上满满地爬着,看着惊喜又恐惧。
这个夏天,是我人生最灰暗、绝望的夏天,也是我今生磨难的开始。那时我七岁,上二年级。我坐在大我两岁邻居家的女孩,红霞的自行车的后座上,陪她去邻村供销社买写字本。
路边的田野,裸露着整齐的麦柞,长着绿色的小小玉米苗。天气是炎热的,黑瘦的红霞,穿着白底碎花的半截袖,背上的衣服湿透。
我看到一只黑红的蝴蝶,大叫一声“蝴蝶”,红霞一惊,把握不住,骑着车子一下子摔倒了。我感觉头碰到坚硬的物体,眼前一黑,头开始有点疼,挣扎着起来,仍陪她把本子买来。
然后,头疼、眩晕、呕吐,脸色发白,躺在床上病恹恹地不想动。奶奶坚信我遇到鬼,在放水的瓷碗里用细绳坠着土块,挨着一个个质问那些死去的人。你是某某不,是你就围着碗正转三圈,不是你就东西横着走。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了解其中的玄机和奥妙。悬挂的土块有着特异的反应,用它自己的方式回答奶奶的话。奶奶说,不是张三这个王八操的,一定是文军家媳妇,我来不及看到最后的结果,昏迷过去。
等我有知觉,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一眼看到娘坐在我身边,娘理着短发,用黑色的小小卡子把头发卡在耳后。穿着淡灰色的上衣,娘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的,脸上满是泪,我觉得娘特别好看。
娘在看到我睁开眼,泪从她的眼里涌出来,听到小姑惊叫声:大哥,醒了,大哥,小华醒了。然后看到几个人头齐刷刷地探过来,我又昏迷过去。
睁开眼时,我微弱地喊娘,问娘是今天来的吗?娘一下子趴在我胸脯上,嚎啕大哭。娘回老家9天了,我已经昏迷12天。
奶奶是在我昏迷三天后,才知道我坐车子摔着头了,而不是遇到哪个恶鬼纠缠。在外地公社工作的爹,拔掉娘手背上的针管,坐着公社的东风车赶回来。
除了画册和电影,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汽车。听到爹娘坐着汽车来,我心里特别得意,似乎有了向小朋友炫耀的资本。
针扎似的头疼,隐隐地干哕,折磨得我有气无力。我却是有意识有知觉的,我听到一种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
我扑捉不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想拒绝又有某种渴望。那声音细细的,有种牵骨牵心的安慰。我形容不出,听到那个声音,疼痛就减轻好多。
下意识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想起地上掉落的黑色的死蝉,姑姑呵斥我,那是死的,不能要。我想,我就是死的。因年龄的关系,虽然恐惧死亡,并没有真切的感受。
我用一种本能的乖巧冷静,讨好每位亲人。我一字一句告诉娘,我似乎看到7岁的我躺在堂屋的木床上,焦黄稀疏的头发,苍白的小脸,尖尖地下巴,我长得最像娘。
红霞不是故意的 ,你给俺爹说,别让人家掏钱,也别骂她。奶奶家的鸡蛋都叫我吃了,你多给奶奶买点鸡蛋。我看到奶奶在哭,嘴里喃喃地骂着,用围裙擦眼泪。
在这之前,我不记得有过吃鸡蛋的经历。朦胧中感觉奶奶把剥好的,白嫩嫩白鸡蛋递我手里,然后鸡蛋滚到地上,沾满土。我心疼,着急,无能为力。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双腿渐渐冰凉的时候,爹似乎接受了现实。有时我清醒过来,慢慢转头向外看。看着姑姑在忙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呆呆地看着我,转身就跑了。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像姐姐那样,转身跑出去了。娘一步不离地守着我,我用不符合我年龄的坚强安慰着娘,讨好大家。自始至终,我都没哭。
我想给娘擦眼泪,叫娘别哭,我说娘我没事。欠身时,又昏迷过去。娘说,一个7岁的孩子,表现出的坚强和懂事,让大人心疼的揪心。
大小便没有知觉后,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村里的赤脚医生史伯父,给我插上尿管,帮我排尿。我看到姐姐捂着小嘴在笑,我忽然有点害羞。
爹一脚踢在姐姐腿上,姐姐哭着出去了,我求爹别打姐姐,爹“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从没有看到一个大男人那样大哭过,我吓了一跳。
爹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好大一会,爹进来,两眼红红的,用手摸摸我的头,我只能给爹报以虚弱的微笑。我让史伯伯洗洗手,让娘给大爷搬凳子。
我说,娘,是史伯伯救了我的命呢。一家人呜咽一片,没有人相信,我会起死回生。我的双腿已经冰凉,用棍棒试着敲打,没有反应。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爹和史伯父觉得我反正是救不活了,反而放开手去治疗。
两个星期后,我的病情越来越稳定,在我的头能稍稍敢动一动的时候,我坐上了高大的绿色汽车。躺在汽车兜的担架上,我感觉房屋那么矮,天那么蓝那么近,我让抬担架的叔叔,给我揪下榆树上的知了壳。
我没看见汽车行走时,树飞快地向后跑。这种感觉是姐姐告诉我的,她问我也是自言自语,树咋会向后跑呢,她说。在担架输着液体的我,又一次昏迷过去。
再也没有绝望最能折磨人心的了。那种痛是钝刀在切割骨肉,你眼看着,承受着,手脚被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那种对自己的一切的一切,无能为力的绝望,像冰在内心生长,头疼得特别厉害。
我觉得脑袋随时都可能炸开。任何一点动静,都引起头剧烈的疼痛。知道疼痛会持续,只有忍着。更绝望的是,我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妹妹和院子里的小朋友,背起花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
羡慕、疼痛、自卑、幻想、绝望、渴望,真是刻骨铭心。我想,对文字的痴迷,就是那时烙下的吧。
我终于逃过一劫,却落下多年头疼的毛病。一个算卦先生给我说了一个偏方,从此摆脱了头疼的折磨,这也是上天对我的恩典。自小体弱多病,因此,赢得了父母更多的一份疼爱。即使不是头疼,各种各样的疾病和厄运也是接连不断地追随我。
10岁时,初冬的下午,我背着书包回家。过桥的时候,我还在调皮地用嘴使劲去吹撕碎的纸片。我喜欢看到纸片摇摇摆摆随风飘起又落下的飘逸感,投入而痴迷,我一步踩着没有栏杆的桥沿,穿着棉袄棉裤的我“咚”的一声掉进河里。
河里刚刚结一层薄冰,我本能地在水里扑腾、挣扎,最后让村支书把我救出来。回到家,哆哆嗦嗦钻进被窝,我还吵着闹着要作业本,还说笑话呢,让老爸“啪”地一巴掌打在头上,你怎么不改呢?
02
蝉声里有着报复性地绝望。
我是在另一个蝉声喧闹的夏天,概括出这句不通的话或者一句诗,写下这句话时,我在梧桐树下木椅子上写作业和日记,地上放着一本破了皮的《宋词三百首》。
新院子里种满了梧桐树。种梧桐树的时候,好像谁开玩笑说了句,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11岁的我接口说到,我们家女孩子多,当然就是凤凰喽,当然,我是那只金凤凰。
爹笑了,爹还是偏爱我的。我小的时候,脑瓜反应挺快,小嘴巴挺会说话,学习好,脾气也好。
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把方正的校园遮挡的阴凉蔽日。蝉声里有着报复性地绝望(多少年后,我翻看日记,看到这句话,一怔)。
与这句话相干连的还有羊咩。每听到羊咩,尤其隔着一定的距离,羊咩一声停下来吃几口草,抬头再叫一声,声音绵软、娇柔,被风传来传去,有种天下太平的懒洋洋的忧伤感。
我看着远方的树木、房屋,看着风中摇摆的小草、庄稼,看着忙碌或停下的村人,就有一种苍茫无可依附的孤独感。
像一阵雾或者一股气味,向我漫延、渗透、施压。对这种感觉,让我抵触又迷恋。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直陪伴我到现在。直到现在听到一声鸡叫或羊咩,这种感觉就会袭来,好一会,才能消失。
这句话是一篇日记,半通不通的话,更像一句诗。我先是疑惑继而明显地感觉到一个男孩子对我的注意。再粗心的女孩子,对关注自己的男同学也特别敏感。
如果青春期的男女有着渴望交往,本身没有错误。我那时就喜欢跟男同学来往,他们大气,豪爽,不像女生扭扭捏捏,心眼多,爱生气。
错误的是,那个男生人长得不好,待人接物特别小气。比如,他不知道听谁说了句我爱看岑凯伦的小说,过天就买了几本,却不大大方方递给我,而是怵怵瘪瘪地把书放在他书桌上,用手向外推,眼睛看暗示我。
我扭头就走。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就觉得惊讶难解,这也算男子汉?那时我听说一个女同学上学交不起学费要退学,走上讲台开始激情昂扬的演讲,一番演讲结束,学费早已收齐。
就我这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怎么能容他那样的脾气?他接下来行为更为可爱,我放学回家,要路过一片玉米地。
有一天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一辆自行车放在路中间,后座上放着岑凯伦的小说。看到书和车子,我就知道是谁,这小儿科的行为,也只有他能做出来。
我对着玉米高喊他的名字,叫他出来,嘴里乱七八糟地教训他,毫无顾忌地嘲笑他的胆怯、懦弱、小气。他就是不出来。
再一次我放学回去的路上,看到用树枝在土路上书写的几个大字:“叶春华,我爱你”,我想了想,没吱声,两天后让跟我同岁的小叔,找人把他扁了一顿。
好多少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他的一封空白信。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记恨我。他的性格脾气也许难以改变或者他本人觉得没有必要改正。
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粗鲁行为,对一个性格内向而又自卑的男孩子,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对他说句对不起!
初二时,我穿着姐姐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右边的口袋撕裂着大口,走路也捧着小说,金庸或琼瑶或者小心翼翼借来的《宋词鉴赏辞典》,一走路一扑扇,也并不觉得羞涩、难堪。
校园里几棵白杨树,树荫下有几个女孩子在说笑。看到一个男孩子走进校园,与众不同的气质,引起她们的好奇心。羞涩而无所顾忌,她们嘻嘻哈哈却不肯如实回答他。在县城已上班的小学同学找我,像一枚石子投进平静的小河,在农村中学校园掀起大的风波。
那时候,全国中学生都在热看琼瑶小说。我的小学同学,就是琼瑶小说笔下的男主人公,潇洒大方,气质优雅,老爹是县城某局局长。
他大大方方地问我的名字,看到我,灿烂一笑,特别阳光。他说,春华,你还是那个样子,不修边幅,衣服破了,也不让家人缝缝?第一次,我的脸羞的通红。
那个夏天,他去我们家,外婆给他的面条下卧着三个荷包蛋,然后把一盘油炸金蝉推在他面前,而我碗里一个荷包蛋也没有。
我又馋又委屈,强忍着眼泪吃完面条,放下碗就上学走了。一路走还一路发恨,恨他自私,也不想着拨给我一个鸡蛋吃,吃那么多,也不怕撑着?抱怨外婆糊涂、势力,被他外表迷惑。
后来他很委屈地向我解释,他守着外婆不好意思给我,更惹了我小心眼,当场就不肯理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能意味着长大后的性情相投。
前几天,他喝醉酒给我打来电话说,现在知了牛上市了,要我给你买点送过去吗?停顿一会他说,你怎么就不肯为了我容忍我的家人?我不喜欢听你说我是好人,听到这话我就恨你,就想流泪;我知道你会嘲笑我没出息,嘲笑就嘲笑吧,说实话总比说假话好……
二十几年过去了,一切就像昨天触手可摸,又恍如隔世,我不懂也体会不到,伤害会在一个人心里铭刻多久?
终于有一天,我也体会到被伤害,是多么刻骨铭心地痛﹗当时,我最终选择决绝地离开,以及离开后那种如卸重负的轻松感,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03
此时,外面时断时续传来蝉声,汽车的喇叭,压路机的轰鸣及商店的流行的旋律。记得小时候捉知了牛,看到树干上一只知了正在蜕变。
灯光下的知了牛,似乎一动不动,渐渐看到背后裂开一道缝隙,缝隙在慢慢变大。知了牛在颤抖着,挣扎着,一点点地脱下透明的硬壳。
我怯怯地压低声音问小姑,它疼吗?小姑淡淡地说,疼啥?就跟人脱掉衣服似的。可我总觉得不像是脱衣服,那它干吗发抖啊,一定是疼的,我想。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忍受着双腿疼痛的折磨,早已没有关心知了蜕变是否疼痛的好奇心。在疼痛的折磨中设想着一了百了的逃避方式。心怀侥幸,逃避吃药,最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的兆头。一切的疼,从头再来。
谁都有资格指责我的悲观、消极、脆弱,只有我自身没有,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从骨子里去除这份悲伤。
我终于顿悟,自从我懂事记事起,痛疼、疾病、痛苦就与我血肉相连,纠缠不休,像饥饿、睡眠本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疾病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因其强壮,格外霸道。
头、耳、眼睛、牙齿、关节、脚及五脏六肺,我不知道我身体的哪一部分,哪段时期,曾经逃脱疾病过的纠缠。
在别人都在童年中没心没肺、快乐无忧地成长时,我的童年被各种药物,频繁的扎针,坐着颠簸的自行车跟着父亲行走在各个地方,母亲求神拜佛的虔诚祷告许愿中,自有它的与众不同和丰富多彩。
我单调而痛疼的童年,因此也显得格外不同。我记得有亲戚就这样说过我:春华这身体这么差,她爹娘怎么把她拉扯活了?换几年前,兴许早扔掉不管了。
身体是爹娘给的,要感恩,朋友如此说。我的生命却是认识和不认识的,相干和不相干的人挽留住的。一次次的化险为夷,我想,生命本身应比我更有着活下去的强烈欲望。
直到去年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我知道,上苍对我的考验远远没有结束。每次战胜病魔和磨难,算不算一次次蜕变?一次次的脱胎换骨,能不能使我褪去那份世俗气,最终成为超凡脱俗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