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秦剜了我一眼说,回头帮我写封信……
扫盲作业及普九资料,全校师生连天加夜一齐动手终于在规定时间内交了上去。光批改作业我们就每人得了三十块钱,普九资料每人又收入二十元,全是教办室的钱。明眼人一看便知转来绕去归根结底羊毛出在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他就给你码上了。
天气很好情绪也不坏。五十块钱说多不多装在兜里总嫌压得慌,有股赶快花掉轻松轻松的欲望。放学了,我给杰春说有点事就骑他断了膀子的飞鸽上集去了。学校离集十华里,没见飞鸽支棱膀子就到了。割了十五块钱的猪肉买了一斤葱就立马转回来。我拎着肉来到二叔家。二叔一脸的不解:“不年不节的割恁多肉干啥?”我对二叔说上午来了几个同学原讲不走的,可肉割回来都走了,我一个人又吃不了恁多,所以——我即兴编起了瞎话。我怀疑我八成是中了邪了,不然的话编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二叔吩咐小秦赶快加工,小秦屁颠颠受命加工去了。二叔跟我来到猴圈。马利看见我立刻飞扑过来拉个要冲出去的架式。我往前靠靠去牵马利,马利将头紧贴着我腿然后紧紧抱住,好像再也不能见似的。刹那间我觉得马利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地道道的顽皮的孩子。二叔说还是把它放在宣庄你大姐家好。我没有马上回应二叔,因为母猴的行动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动物也有情,为了情也可以不顾生死呢。母猴可能明白马上就要生离死别就不顾一切冲过来。谁知那绳索太短使它不能尽兴表示惜别之意,那绳子一下子将它反扥过去弄它个屁股朝外,一脸的无奈无限的尴尴。此时的母猴恼羞成怒龇牙咧嘴将绳索抖得哗啦啦响,把怨气撒到九天云外。猴圈内外小屋上下笼罩着悲壮肃穆的气氛。饭后我牵过马利要走,二叔过来送我说,要断了火过来吃,嗯?不管咋咋我还是你二叔。
这时小秦打屋里出来边走边骂骂咧咧的嚷:你头秃得跟栝楼样咋恁狠心,眼装裤裆里了没看见母猴正发情,头秃眼还瞎?逮手从我手中夺过绳子三缠两绕将马利又拴回原处。被小秦兜头一骂,二叔到底挂不住脸子,嘿嘿了两声便没了内容,不得不自找台阶,立马蹲地上捡拾不知何时撒地上准备做酱豆用的个挑个捡的黄豆。小秦有火气,二叔大憋气,我不能再充当助然物。我说这阵子太想马利了,我还是牵它走。声音配合着行动,我一步跨进栏内还未伸手去解,那母猴便张牙舞爪向我示威,小秦噗哧一声笑了:“咋样,咬你!可教咬?”
小秦笑罢脸又由晴转阴对二叔也好像对我说:“没看见那地方都成啥样子了,去去去都给我滚一边去,让它俩亲个够。”
我和二叔这才注意到母猴的生殖部位显然与往日不一样。再瞧马利那物件也是抖出体外坚挺着如一杆旗帜有力地召唤着什么。
“不要脸的看啥?打水去!”小秦骂道,显然是冲二叔。我清楚二叔走后可能要发生什么,于是硬将扁担从二叔肩头夺下,我说二叔我去打。二叔不知就里让过了扁担。水打来后没处倒,缸里满满的哩,既然水缸里有水怎么还让二叔打水呢?我及时破译了小秦的醉翁之意,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马利还是跟我住到了学校。
小辣椒有病直想家,让杰春喊小秦过来叙话。杰春顺便问到两只猴的事。二叔气呼呼地说,我老觉得那母猴就是小秦,马利就是他朝富,马利弄那母猴就是朝富日他娘的弄小秦。我当然知道猴是猴人是人猴和人还是不一样,可我一看猴爬架我就觉得小秦被谁强奸了,我浑身就呼哧呼哧起鸡皮疙瘩发烧发烫。杰春跟我学说这话,我总以为他是胡编的,不过是给单调枯燥的日子增添佐料,使生活有些嚼头。我说杰春你这瘸腿驴肯定是你老驴吃荆条屙抬筐肚里编的,十拿九稳是小辣椒被你得罪了拿我开洋荤。杰春一脸的正经十万二分的严肃说谁哄你谁是赖熊,信不信由你说不说在我,我可要正式给你提个醒,恰到好处把握分寸,不要惹毛了二叔,俗话说十个秃子九个狠,一狠起来掐你魂!
做梦都没想到一周前上报的普九资料还能得奖。要不是齐云山校长将一块上写着“普九先进单位”的金字大匾抱回来打死我也不相信。那资料有关部门肯定连看也没看,只要稍微翻翻就不可能过关。别人不清楚我们搞第一手资料的还不清楚?漏洞百出讹错连篇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是这次资料的最大特色。资料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就是数据本身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分类与总数不符,年龄不符文化程度不符学生与其家长不符。有的家长原先漏记了这次为了图省事就随便给造个家长,还有的学生栏和家长栏互换了位置造成了爹当儿子儿子当爹的荒唐现象。齐云山说他上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咱有啥办法?现如今除了娘不假还有啥不假的?打假打假越打越假,不会造假你就没法混下去。
齐校长讲的并不夸张。据我所知,九一年发大水上级拨下来的救灾物资在具体到每家每人时就有很大假的成份。不须救济的那大米白面大衣等一个劲地往家里拉,而那真正需要救济的则所得了了甚至望物兴叹什么也得不到。不少干部因此发了水灾财。去年搞“希望”本来急需希望的反到没希望,不必希望的倒很有希望。当然这只是个别现象不能以偏概全一斑全豹。齐云山很能善解人意,临了提醒我说离初选不远了要抓紧时间准备准备,实在忙不过来课交给我和老歪,没有你天塌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言语不妥就补充道:“朝富我可不是损你,我是为你好。”杰春马上揽过话茬:“难到朝富连这点好歹也不知道?”三人一齐笑了。笑声溢满了小套屋,流淌到终年不息的西淝河里,在鱼儿们的掺和下漾成圈圈涟漪。
几场南风一抽,小麦渐黄起来。人们在做午收的准备工作。下周六就要考试了。星期日我去教办室拿准考证,刚出集就遇上上集买镰刀的小秦。我怕小秦缠住被熟人看见了说闲话,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有意往一边拐去。谁知小秦的眼光早就将我网住了。“朝富朝富”地直喊。话语中有种特别亲切的味道。我一惊略作停留,便很快往前赶去。一副什么不曾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小秦不放过这机会又朝富朝富的喊个不停。“婶子上集来,二叔呢?”简直是废话,说过又后悔。小秦没有回话剜了我一眼说:回头帮我写封信,问俺爹娘身体可好,甭忘了,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哦?“你不是会写么?”我反问,小秦没再理我,两只欢快的白蝴蝶随即飞入人流中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头上扎两朵蝴蝶结。望着白蝴蝶飘去的方向我愣了一会儿。真怪,在往回赶的那段路上始终有两只白蝴蝶在眼前飞来飘去飘来飞去。到校后我去掏装在上衣兜里的准考证,却意外地掏出小秦的一封信。乖乖,怪事一桩,她是怎么把信放进我兜里的呢?难道是在我俩打照面的瞬间?这个小秦,战争年代肯定是搞特务的高手。
信是写在小学数学作业纸上的,一页还剩半拉。总共四句话错八个字。当然这绝对影响不了内容的丰富火辣。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今天我上集的呢?怪就怪在她在信中提到拿准考证的事。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未能破译其中奥秘。
正业上课教书育人,副业复习迎考,还要伺候马利,还有小秦缠绕……因此上马列必须送走。午饭后我和杰春将马利送往姐家,回来后就给小秦娘家写信。傍晚时分我来到二叔家。二叔在清扫猴圈。没见小秦,我也不便问二叔。我将信送给二叔说这是婶子要给她家里写的信,邮票都贴好了往邮筒一塞就好了。
二叔不情愿地伸手接信,同时狠白了我一眼说:“你一塞就好了,我……他娘的塞几塞都塞不好……”一脸的故事,浑身的悬念。
我脸烫得能把鸡蛋煮熟,凭直觉二叔肯定知道什么。没待我往下想,二叔就咋咋唬唬叫起来:“来,来,小秦你大侄子给你的信!信!大侄子给你写的——信!”
刚才好像土遁了的小秦,此刻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下戳到二叔鼻子底下逮手抽去信。对着我,“来,念我听听朝富念”。“你自个认得”我没挪窝。
念就念呗怕啥?我头秃眼瞎耳也背。二叔立马接住话头。说罢铁铣摔得叭叭响,摔罢铁锨又去拍猴,一锨下去把猴惊得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我转身就走。二叔又及时喊起来:小秦快,甭忘给人家拿邮票钱,五毛!谁知昏了头的小秦当真叫喊起来:给你的邮票钱朝富,聋啦?邮票钱——五毛!
把头想成了笆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学校的。记忆里我从未这样狼狈过。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狼狈一词的含义。邮票邮票该死的邮票,为啥非要多此一举贴什么邮票呢?再说小秦并没有嘱咐你贴邮票的呀?为啥非要买张邮票贴上?此地无银吗?
我闩上门躺在土坯支就的泥床上倒头就睡,尽管套屋十分闷热。很快头脸及周身尽是水,是汗是泪我实在分不清。一会儿村广播喇叭响了,一首寻常我喜爱的歌籍助优美的旋律鼓荡着我的耳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该死的播音员!我在心里发着狠。
有人打门。进来的是二叔和杰春。没有客套没有铺垫,二叔将钱当着我和杰春的面一五一十点好推给我:“看好了这是三千这是利息,当面点钱不为薄,二人为私三人为公。”
我只好装模作样翻了几张,“不少,二叔?”二叔没说什么撂下一个气哼哼的背影走了。杰春仿佛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得不来个缓冲,杰春说来朝富我给你说个倒霉事,十天前,我。
杰春过西淝河到二十里外的东城去兜售虱子棍。一个姓康的中年人一下买了二十根。那人问这药对牛身上的虱子可管经,杰春说管经得很我这虱子棍子叫一搽灵。几天后杰春才想到坏事了,忘了告诉那人牛好舔毛应搽在它够不着的地方,可能要出事。五天后杰春又到那家去看,当然带着负疚的心情。那人说十根我搽了五根,虱子倒治没了可我的牛却得了一种怪病光吐白沫不吃草,怕不是舔毛中毒了吧。其实那人并没有一丝恶意。这时的杰春只要稍微承担一点责任慷慨大方一点也就没啥了,谁知他却节外生枝没有事找事。杰春煞有介事地围着牛转了三圈拍拍牛脑瓜掀掀牛尾巴又摸摸牛肚皮大叫一声说,老康,你这牛肚里有铁,铁属金牛属木金克木,难怪你这牛光吐沫不吃草,幸亏遇上了我,要不我敢说撑不到明日响午这牛非死无异?
说罢又去掰牛的眼皮,你看看老康这牛眼珠子都发黄了,黄过了便是绿一发绿就没救了。那牛大概不喜欢谁无缘无故去掰它眼皮,照着杰春前胸猛一甩头,杰春眼尖腿快躲过那不会致命也会致残的一击,言不由衷的笑道:老康你看你这牛都没有一点反力了赶快请人下铁。说罢推车就走。老康本来就是老实巴脚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被灌了迷魂汤,就一把拽住杰春的车子说不管咋咋也得救牛命一条。杰春说我就是去前庄给一朋友家的牛下铁不能等了。老康说求求你先给我这牛下铁要多少给多少,少给你一分都不是人。
时机完全成熟不须再作酝酿。杰春吩咐老康弄半盆温盐水来,老康屁颠颠受命而去。老康走后杰春在牛屁股后一阵捣鼓,然后又回到摸摸牛头,估计到火候了杰春突然大喊一声:老康快来,下铁器已放到牛肚子里,快用温盐水送送。凡牛没有不喜欢喝盐水的,那牛不用人灌吱扭一气喝完了一小盆。刘杰春说咋样?下铁器使劲了也就起作用了,正吸着铁呢。接着刘杰春装模作样用手去捋牛,先从牛脑门开始,依次是牛脖颈子、颈椎、后背,就此打住,再捋牛的下巴、前胸、肚子,再打住猛一抽手,啪啪在牛腚蛋子上甩去两掌,大声命令老康拽紧牛鼻子拽紧了一点儿也不能松手,人眼瞪牛眼不要眨眼。这时的刘杰春一手掀起牛尾巴一手往牛屁眼掏去。噗哧一下那牛屙下了一团带粪的脏物。杰春让老康自己去拣脏物,然后放清水里冲冲看到底是哪些铁作怪。乖乖,老康惊得舌头伸长三尺,有铁钉头子烂铁片子淘草筐上掉下来的短铁丝还有两根针一个钢笔帽和皮带上的铁扣环还有一串不知锈了几百年的钥匙。老康千感谢万感谢眼泪都冲出眼眶了,钱自然是少不了的。
刘杰春得了五张大团结正要走,那人上中学的儿子恰好放学归来。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发展也出奇得快,快得连老康也没想到。你知道的就不说了。刘杰春说,那天附近一个集上逢庙会,小村人都赶会去了没有围观的,不然的话,肯定是杆草个子包老头丢大人。在父子俩恶毒地咒骂声中,刘杰春从牛槽地下爬起来扶起不知何时前后胎都扎瘪了的车子瘸着两条腿走回来。说到这儿杰春嗓音变了。我抬头一看他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了泪花。你哭了?我问。刚说出口,我鼻子也酸酸的继而眼泪巴娑地,仿佛被打的不是他刘杰春而是我汪朝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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