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還沒有通電的日子

都市生活,有時候偶然停一下電,人們都可以接受的;如果超過两三個小時仍沒恢復正常,大家都坐不住了;若停電半天呢?社區像炸開了鑊,人人劍指電力公司,責罵有之,索償有之。

像我這般年紀的家鄉人,都是在沒有電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那時,沒電是常態,所以,起早摸黑的習慣,就是這樣养成的。

小時候,看到最亮的燈是汽燈,汽燈也不是常常可以看到的,只有在演大戲,或開群眾大會時,才可以打氣把燈點亮,能清楚看見各自的臉部表情。生產隊開會,用的是中號煤油燈,點亮了,可以看到誰來誰沒來。家里用的燈是小號煤油燈(家鄉人叫火水燈),點着了,要外加一個玻璃燈罩,火苗才不至左右飄怱,很多嚇鬼故事都是與燈火有關演變而來的。就算這麼小的燈,也捨不得把燈芯扭高,擔心過早耗費了煤油,月底那幾天晚上就要摸黑了,因為煤油(火水)是憑戶口部買的。我們晚上做作業,就是圍在食飯枱上,點亮一盞小煤油燈,幾個小同學一起念書寫字。那時也很想學古人鑿壁偷光,但家家戶戶都是星火點點,鑿爛了墻壁也偷不到光。捉螢火蟲放進瓶子里來發光,這種惡作劇還時常發生呢。

我們國家地大但不一定物愽,家鄉沒通電的時候,有一時期,連點火煮飯的火柴也要憑證限購,這幾根火柴還要留給出海捉魚的人用,只好學一古人,用火鐮火石紙媒擦火,這種擦火技術,掌握不到要領,擦幾十次都不成功,能不學嗎?生不起火,意味着沒飯吃呢。

我們的祖先,都是從刀耕火種歲月一步步走過來的,他們雖然沒見過電線桿掛滿蜘蛛網的電,但是,會時常見到狂風暴雨烏天黑地時,火石役彧把天空劈開的那雷鳴霹靂閃電,他們才是與天斗與地斗的強人,只可惜世世代代斗不出贏家。每年有幾個颶風吹襲,把豐收在望的稻田淹沒,十分耕耘只得一分收穫;若太陽公公貪玩樂不思歸,賴着不肯離開,把大地烤到干裂,人們只好日夜用戽斗戽水,用木水車車水來解決,即使是人停水車不停地輪番登場,這樣付出十二分耕耘,也只得六分收穫。

今天,我想把我們家鄉人在沒有電的情況下,怎樣把稻田里的谷穂,脫變成飯席上的白飯的各個細節,還原告訴大家。

當稻田一片金黃,喜悅的表情掛在每個人的臉上,大家都盼着"開鐮了"。所謂開鐮,是用來收割稻禾的工具叫鐮刀,有鑡的(家鄉人叫禾鐮),鐮刀至少有两種,一種像鹿角一樣的鐮刀,另一種像匕首一樣的彎鐮刀。綑綁稻禾回去的繩叫禾繩,禾繩就是用稻草扭成的,用完別當垃圾棄置,一條草繩拆開,夠燒一頓飯的柴火哩。割下來的稻禾用稻草繩綑綁好,把一綑綑稻禾挑回去的工具不叫扁擔,家鄉人給它起了個很特別的名字叫"禾束",做"禾束"的匠人,對"凡夫俗子"類的木材不屑一顧,只有如坤甸木、酸枝木、紅木等,來自名門望族的木材,才能愽得師傅們青睞,最低檔次的也是石竹禾束。老師傅們把禾束两頭削尖,有些還鑲塊銅片包裹著,并把全身打磨得光滑,鄉親們用禾束挑起禾把,感覺飄飄然,肩膀即時百上減廿斤。這禾束已經絕種了,回去祖屋門角看看,若有的話,趕緊收藏,免得被小偷光顧。

秋收時,割回來的稻禾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一樣,這時,該是婦女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鄉親們用木條或竹枝做成的"禾夾",夾起一大把稻禾,用力甩打在禾石上,這樣两面甩打六七下,再把中間的翻開出來,又用同樣的力氣甩打幾次,谷粒基本脫干淨。也有馬虎的人打得不干淨,待到分配稻草回去燒火做飯時,火頭軍一邊燒火,一邊撿出灶𤎌里的爆米花來吃,差不多已經填飽肚子了。農業合作社之后,大兵團作戰,農村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紛紛用石灰或水泥沙石打平了地堂,成了新的禾埸,有這個基礎設施,稻禾脫粒又先進了一步,鄉親們把稻禾鋪在禾埸上,用買回來的幾個花崗岩石磨,用牛或人力巡環反復拉動,重力下壓脫粒,效果還算不錯。

稻谷脫粒出來了,但參和了很多雜質,社會上又相應生產了一個像牛型般的風櫃,設計這風櫃也挺講究,最頂層是大谷斗,有一機關控制谷子往下漏出,中間靠尾部分是幾塊大木扇葉,有一撹動的中軸把手,可以上下左右均匀用力搖動把手,當谷子徐徐而下,遇上搖動送出的風氣,便自覺分門別類,各就各位尋找歸宿了。從正道口風出來的谷子,經曬干后,拿一粒用上下牙輕輕一咬,發出清脆聲響,才算大功告成。接下來該交公糧的、分配口糧的、分配耕牛糧食的,存留下年谷種的,預留一點以防萬一的,余下的統統交余糧,有序有先后進行。

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可是沒日沒夜的辛勤耕耘啊。先別輕鬆,畢竟這是有殼的谷子,還不能做飯吃呢!

要想谷子脫胎換骨變成大米,還要經過多道工序,而且做這些工夫,大家公認是辛苦的,流汗最多的工作。舊時有一種適合夏天穿著的薯筤綢布,第一天穿著時,要用汗水濕透醃漬,日后才軟熟完美,揀磨谷舂米的時候穿著,就是最佳選擇。

那個時代,家家戶戶廳堂角落,都有一座竹坭谷磨,如果大家庭十口八口人吃飯,三天五天就要磨谷了,用得頻密,坭磨不是"嘣口"就是"缺牙",這是时常發生的事情。幸好街上有至少两人專門做這行生意的,我家里就專門邀請一位叫"打磨生"的師傅下來維修或重整的。每次師傅到來我家開工,我總會看到入神,不願回學校上課。他用幼滑的瓦泥攤平在竹磨框裡,用預先打磨好的約一寸左右的硬竹片,一片片插在瓦泥里,像韓信點兵一樣布陣,上下磨都插滿了,待瓦坭風干定型后便可使用。

那时候我年紀小,剛剛可以推動家里的谷磨,但不會運力,只是看着大人們操作。親人們推動谷磨,谷磨發出的聲響,正如有個故事形容的那樣,"富豪~、富豪~"。磨出來的米粒夾雜着老糠,又要用箥箕播出米粒和老糠分離,播出來的米粒,就是現代人養生保健,拼命鼓吹要吃的粗米。毫無疑問,粗米有營養,而且富含各類維生素ABCD⋯⋯,但畢竟粗米粗糙,口感欠佳,吃三两天還可以,長期吃會受不了。

家鄉人又發明了一種獨特的石碓,石碓由幾個部分組成,分別稱碓坎、碓嘴(花崗岩石)碓頭、碓尾、碓身、碓腰(上好木材做成)在靠近碓尾位置,安裝两塊石條,碓身靠尾部的位置,两旁各突出一個軸心,卡在两塊石條中,當人們用脚踏在碓尾處,碓身便朝上,當脚離開碓尾時,碓身便往下垂,碓身上的碓嘴(花崗岩石)剛好落在碓坎里。就這樣,鄉親們把磨好的粗米,分數次放進碓坎里,踩踏碓尾有節奏的一上一下,發出的聲響震動半條村莊,其音韻配上曲詞就是,"吃不徹~、吃不徹⋯⋯"經一两個鐘后,舂出的米和糠(嫩糠),用簸箕、米篩再播,這晶瑩透徹的米粒,就是我們日常吃的大白米。剩下來的米糠米碎,是豬雞鵝鴨最好的飼料,是六畜興旺的保證。但在經濟困難時期,人們也搶食這些本該屬於牲口家禽的飼料。

六十年代初,家鄉才開始"種上"電線桿,上面布滿了"蜘蛛網",鄉親們奔走相告,"有電啦!有電啦!"。

有電了,這是改變家鄉面貌的關鍵轉折點,有了電,村裡安裝了脫粒機,家家的禾石可以安享天年;有了電,買來了水泵,天旱時開動馬達抽水灌溉作物,那些水車可以送進農業博覽會;有了電,我們晚上做作業時,不會開小差想像如何鑿壁偷光,更不會傷害小小螢火蟲。

有電的那年暑假期間,街上辦起了碾米廠(鄉親們稱為米機),恰逢家里即將"斷炊",有一天早上,我與母親,約好下屋两母女一起,趁台風未登陸之際,四人挑着稻谷上街碾米(鄉親們稱攪米)。米機設在十字街樂善堂第二進,大概那時全鎮也只有一台"米機",需要排隊等候,就算排隊,也是很快便輪到的,這機器設備真好,攪两籮谷只是耗費幾分鐘的時間。只一會兒,我們便挑着攪好的米,走在回家的路上。當行至西頭門佘龔巷口處,突然烏天黑地,行雷閃電,火石域剨,我們加快腳步,那知暴雨比我們還快,四人只好走進廣合腐乳廠(廣海中學正門大路口旁)門口屋檐下,把米擔靠向墻壁,用身體擋住橫掃的雨水。正當我們無計可施之時,廣合廠大門打開了,一位笑容可掬的老伯伯,一邊招呼我們進去,一邊忙着移挪雜物,騰出地方給我們安放米擔。老伯伯忙完一陣,微笑着對我們說:"這埸暴雨,一時三刻停不了,你們有米,不如在這里煮飯,吃完飯停雨了才回家好嗎?",當然好啦!可是人家已經收留我們了,還要再添麻煩,真的不好意思!但肚子餓了,也顧不得那麼多禮節。這廣合廠是食品加工埸,有現成的大大小小鑊灶,两對母女一起動手,很快,已經聞到香噴噴的飯味了。這時,老伯伯又從里面奉出一盆腐乳來,他說這是出廠時夾散了的腐乳,是次品,但味道比正品還正,給你們送飯吧。

風雨遇貴人,還吃上一頓美味的午餐,怎能忘記這一天的巧遇呢?幾十年來,我愛上了吃腐乳,外國專家稱它為"中國芝士",中國有專家說它是"致癌物質"。不管怎樣,我行我素,我家里從來不缺腐乳。結婚後連妊娠反應也專挑腐乳吃,偶爾吃齋,两塊腐乳送飯就可以了,腐乳炒通菜、腐乳蒸豬肉,腐乳扒茄瓜、腐乳撈豆角⋯⋯真的好味!感懷不經意的脈脈溫情,感慨擦肩而過后的淡淡回首,感激冥冥之中的機緣巧合,感恩平凡生活里的濃濃愛意,感謝茫茫人海中的殷殷祝福。

若干年後,村里也安裝了碾米機,就算刮大風下大雨,也可以擔擔谷去攪米,給人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便利。

千年家鄉,從沒有電到通了電,鄉親們的生活有了質的變化。今天,我在此並非憶苦,而是在感恩!家鄉人祖祖輩輩為了改善生活,有無數匠人和英雄豪傑為此奮鬥終生,前赴后繼堅守在各行各業,嘔心瀝血,深入鑽研,勇於創新,為大眾作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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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風櫃大同小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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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養天年的家鄉竹坭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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舂米舂粉的石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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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它老人家仍不肯退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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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老祖宗已經入了博物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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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打禾谷的禾石一對,大的叫石乸,細的叫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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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稱(16両稱)(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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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車,右邊是龍頭,左邊是龍尾,中間龍骨龍葉(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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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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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衣(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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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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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編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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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水燈(煤油燈)(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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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燈?(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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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燈(來自綱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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