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热闹和喧嚣是这个城市的主旋律，午夜的狂欢还未散尽，上班族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试衣镜前，靳松紧了紧领带，红色的金利来在白衬衫的衬托下招摇醒目，他扭转身体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笑出了声。
镜子里的他稳重干练，英气逼人，从内而外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岁月在女人身上是杀猪刀，刀刀平添苦恼，到了男人这里却成了雕刻师，笔笔划出味道。
对于靳松来说，今天是非同寻常的一天，这是他到富康公司报到的日子，为了这一刻，他煞费苦心。
大学毕业后，他只身来到了中国经济的腹地——长三角，一头扎进了微电子行业，凭借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在销售行业做得顺风顺水，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已经实现了学生时代舍友们对未来的终极梦想：开豪车、住洋房、娶娇娘。
在别人看来，靳松光鲜亮丽，生活无忧，属于城市的中产阶层，但是他也有他的苦楚，有一件事情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想起来就会隐隐作痛。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靳松就像如来佛祖手里的孙猴子一般，公司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一直在中小公司里打转，想要上一个台阶难上加难。虽然他在销售总监的位子上坐了好几年，可是在这个经理遍地的年代，小公司的总监却抵不上大公司的课长来的神气。
活到这般境界，名头就是脸面。在他的圈子里，靳松可以天马行空，胡扯一通，人前人后他都是角儿，一旦进入更高的阶层，不等张口，他就矮人一头。他知道，这是病，得治，他的解药只有一个，那就是行业龙头富康公司。
为了挤进富康公司，靳松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他托关系，找门路，无所不用其极，就像一粒落到岩石上的种子，一门心思的想把根扎进石缝里。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菩萨，机会从天而降，销售部门有了空缺。
在猎头们还没有打开邮件之前，靳松已经得到了消息，一系列运作后，富康销售经理的职务俨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自从接到HR的通知起，靳松信心爆棚，如同孙悟空用上了金箍棒，关羽骑上了赤兔马，兴奋、激动、畅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激荡全身，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妻子，傲娇地说道：“Darling，进入富康一直都是我的梦想，这个梦想原本我打算40岁之前实现，你看！”他就地转了一圈，喜形于色，嘴角上扬，“我现在算不算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再看看你的那些前任，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还在猪圈里摸爬滚打，挨个捋一捋，哪个是我的对手？”
娇妻倚靠在床头，她一边抚弄着头发，一边斜眼痴笑，不等他说完，香吻已经拥到了他的嘴上，嬉笑打闹间，小两口又缠绵了一番。
2
马达轰鸣，发出欢快的怒吼。轿车在花团锦簇，绿树环绕的小区里鱼贯前行，徐徐开出小区。
距离公司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靳松没有闲着，微信语音一个接一个。
“老三，今天我第一天上班，富康！哥们儿现在牛逼了，等我混好了，以后也把你弄进来！哈哈哈！说正经的，今天我做东，把强子、东子、小六子他们都喊上，晚上六点，老地方见，这个事儿交给你了！”
“顺哥，听说马涛跑去开公司了？这小子真够尿性，改天我们去他那里坐坐，让他出点血！”
“李小姐，现在房价上升的空间还有多大呀？我那套恒大的房子现在出手不亏吧？哦，对了，最近你帮我留意一下，西四环靠近富士公司的地段如果有好一点儿的户型，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
靳松行驶在中环路上，在路口右转，再经过两个红绿灯就能到达公司。他正在执行右转弯时，手里的电话聊得火热，冷不丁他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车子的右方，他下意识地深踩了一脚刹车。等他拉开车门跳下去的时候，人行道上的绿灯开始读秒，他疾步绕到了车子的旁边，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从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老头儿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OFO小黄车横卧在路边，后轮开心地撒着欢，一圈一圈的转着。
看到老头儿没有大碍，靳松收起了脸上的堆笑，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他怒气冲冲地冲着老头儿嚷：“你看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不在家里遛鸟、带孙子，出来添什么乱？年轻人上班时间这么紧张，你出来这么早，添什么堵？马路这么宽，你非要和轿车抢，你是有多想不开？新闻里天天报道这个碰瓷，那个讹钱，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吧？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差，你们这些人贡献很大呀！……”
老头儿一句话没说，他扶起车子，摆摆手，走了。
路上行人匆匆，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上班时间分秒必争，谁也不想因为看热闹而迟到。
3
站在富康公司的办公楼前，靳松神清气爽，他拽了拽夹克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富丽堂皇的大厅宽敞明亮，欧式装修风格彰显着公司的尊贵和不俗，靳松四处张望，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大剧院，一行鎏金大字“先做人，后做事”高悬于大厅的背景墙上。
两位年轻貌美的前台主动和他打招呼，问明来由后，姑娘们一一和他握手，表情鲜活了很多，她们的眼睛里透着光亮，笑里藏着绵长的味道，声音嗲嗲的：“靳经理，以后请多关照哦。”靳松嘴上应承着，心里一阵酥软。
人事部的徐小姐接待了他，并引领他熟悉工作环境，他们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围着厂区转了大半圈。靳松的客套话说了一箩筐，他对所有人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他知道，在新的环境里第一印象很重要，来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演技不错，大家都对这个新晋的销售经理认可度很高。他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除了那个不期而遇的尴尬，一个不可描述的尴尬。
当时徐小姐带着靳松进入了车间，在一处工段，靳松发现几个人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事情，几个设备零件攥在他们的手里。徐小姐热情地走上前去，笑盈盈地对其中一个人说道：“李工，你真是闲不住啊，又到车间来指导工作了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了指靳松，“李工，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新同事，这是新来的销售部经理，靳松，认识一下！”
徐小姐回转身向靳松介绍：“靳经理，这是技术部的李工，他分管产品设计和开发，是我们厂的老员工了。”
当李工抬起头时，靳松着实吓了一跳，这个李工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在路口自己撞倒的那个老头儿，李工穿着工装靳松刚才没有认出他，而这时，当他们的目光相互碰撞，靳松一阵心慌，那套空话和套话被阻隔到唇齿间，他一时语塞，脸上阴晴不定，他简单地说了一句“李工，你好！”李工表现平静，微笑着回了一句你好。
在靳松看来李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却表现出难得的儒雅和大度，早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不会那么快烟消云散，他是在等待时机？还是不想在众人面前难堪？靳松一时拿不准，可他转念一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打不相识，即使他们之间有过节，说不定也能成为好事，找个机会请他吃个饭就能化解。他忽然想到了那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在中国，没有一段饭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顿。他不禁释然。
转来转去，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打发了。
午休时间，靳松悠闲地坐在宽大舒服的座椅上，他左看右看，到处充满了新鲜。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前任——那个前一段时间还坐在这个座位上的人，一种幸灾乐祸而又带有同情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慢慢泛起。
这位仁兄为富康公司服务了三四年，算得上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可正是因为年轻帅气，他犯了一个低级可笑同时又带有连带效应的错误。虽然家有妻小，他却在外面沾花惹草，招惹的对象是公司财务部的出纳小赵。小赵毕业刚满一年，她性格温婉，肤白貌美气质佳，这位仁兄垂涎其美貌，隐瞒了婚史，顺利地把她追到手，小赵怀孕后想以此逼婚，却被仁兄抛弃。小赵气极，便把仁兄报销虚假发票、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款等诸多劣迹告发，仁兄含恨离职，活生生地上演了一出狗血剧。
靳松暗自庆幸：这小子也是活该，竟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都不懂，撩妹能把工作撩丢，这也是没谁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要感谢他，他如果不出事，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他摸着座椅上厚实的扶手，心里美滋滋的，身体用力地向后靠了靠。
4
第二天早上，靳松精神抖擞地走进办公室，他主动和同事们打招呼，很快他感觉到了异样。办公室里的热闹场面，在他进门后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如同羊群中突然闯进了一头狼，气氛变得非常诡异，昨天这些人对他的热情，甚至谄媚，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扑克脸。靳松摸不着头脑，他四下张望，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心里多出了一丝不安。
他走到办公桌前，泡了一杯咖啡，心猿意马地翻看起客户资料。
时间不长，内线电话响起，是他熟悉的声音：“靳松，请到会议室来一趟。”电话是徐小姐打来的，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会议室里，徐小姐端坐中央，冷若冰霜。
她示意靳松坐下，场面略显尴尬。不用打草稿，靳松的客套话张口就来：“徐小姐，你今天的气色不错。你戴的胸针和你的气质很搭呦，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Gucci今年推出的新款，这枚胸针戴在你身上，用金星的话来说，那就是‘完美’。”他说着，手里顺势做出金星的招牌动作。
对于这种恭维，没有哪个女人不开心，虽然徐小姐心里暗爽，却没有表现得多么明显，她抬手制止了他的小花招，板着脸说:”今天早上我接到了公司的通知，是关于你的，你最好看一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文件夹中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靳松。
他瞬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过文件，仔细阅读。
文件上寥寥两行字，却使他后背发凉，手心出汗。文件上赫然写着“经董事会决定，撤销靳松销售部经理的职务，并与其终止劳动关系，请人事部协同办理相关事宜。”
刚才的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这时想收却收不回来了，他一时僵在那里。
一连串文件签完后，他仍然处于懵圈的状态。他向徐小姐询问原因，她眨了眨眼睛，把手摊了摊。
抱着自己的物品箱，靳松一肚子狐疑，他悻悻地下了楼，径直往外走。没人送行，没人留恋，两位前台的笑容依然动人，笑容里藏着指指点点。
行至大厅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六个大字“先做人，后做事”此时显得分外刺眼，他似乎找到了答案，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5
至于他被辞退的原因，内部消息说这是因为李工，确切的说是因为靳松自己。
李工是富康公司的元老，也是公司的技术总工，他平时话不多，但做事严谨，是非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眼里揉不得沙子。
在靳松入职的当天，公司召开了例行会议，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李工把与靳松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感情色彩，等他说完，十几位高层鸦雀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董事长沉思片刻，一字一顿地说:“以小见大，这样的员工要不得！”他手里的圆珠笔在桌子上敲得“啪啪”作响。
而今，靳总监安分了很多，他回归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办公室里的字画也由“和气生财”换成了“宁静致远”。对于他来说，富康可能真的只是个梦想，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当时和老头儿撞车的时候，如果他冷静一点儿，理智一点儿，结果或许会大不同。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这个世界常常不怀好意，它总会在不经意间黑你一把。当你走得太顺，走得太快时，你要适当地等一等，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信仰，等一等与你的地位和身份相匹配的修养和学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