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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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在医院里,好多人都来看你,你躺在病床上辨认他们每个人的脸,他们在你的病床前轮流嘘寒问暖。你听到或许是阿苗和阿禾在喊“妈妈”。

你生病的大脑对这个词几乎没有响应,你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伴随你大半年的梦境逐渐变得清晰,你也张开嘴,你此时已经难以接收外界信号了,但在你的梦境世界里你拼尽全力。外界的人在叫你“妈妈”,你在梦境里大声地喊:“妈妈。”

“她的身影在厨房和客厅间穿梭着,不,我看错了,这儿是老家的老房子,厨房是破破烂烂的,也没有客厅——我们全将客厅当餐厅,放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在这儿,她用硬纸和胶带把桌子瘸了的一条腿绑上了。你们一大家子人在这儿吃饭,她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上面有个洞——是她太爱干净,总是洗围裙,搓来搓去在旧布上生生地搓了一个洞出来。这之后每每她再洗围裙,奶奶都要唠叨她好大一会儿。她端上了一瓦罐汤,我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认真地嘬着勺子,她低头看着我,对我低声说——”

阿禾尖叫一声冲到厨房迅速地抽了一大堆厨房纸又冲到餐桌前,她手里的厨房纸堆叠成一座小小的富士山。她拼命擦你身上的汤渍,热汤渗透进睡衣柔软的布料里散发出温暖的令人踏实的香气。但阿禾显然是不踏实的,她上班要迟到了,但如果不替你擦干净洒在身上的汤,你会穿着这件脏睡衣呆一整天——然后你会得湿疹,然后得去医院,然后领一大堆药回家涂,然后阿禾仅有的一点个人时间又这么消失了。阿禾最后选择了迟到,她帮你换上新睡衣后啪地将脏睡衣丢进洗衣篮里,十万火急地踏着小高跟冲下楼,哒哒哒的声音有力地撞击着你的耳膜。

你坐在餐桌前,餐桌不用收拾,你看到上面摆着的早饭盘子和盘子里剩余的煎鸡蛋的黑色渣渣。阿禾嘱咐又嘱咐了叫你不要动,她会在午饭时回来把碗碟都丢进洗碗机转几圈——你心疼电费,但阿禾更心疼她的时间。

你觉得今天自己的头脑还不错,你很清醒,看到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客厅里,你想起了一个成语叫“如沐春风”。你曾经还是个语文老师呢,谁能想到现在只能想起寥寥几个成语了。言归正传,你心疼电费,于是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帮阿禾把盘子洗了。

盘子只有三个,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阿禾的,一个是阿苗的——阿苗是阿禾的哥哥,他今天只是上班前来看了看你,阿禾给他盛了个煎蛋,他把煎蛋放到了你的盘子中。

你把三个盘子收到一起,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水池。你打开水龙头,又想起自己还想洗衣服。

是了。不能总用洗衣机,洗衣机费电不说,还洗不干净。

你为了不忘记洗衣服,决定立即去找洗衣机和洗衣篮。你艰难地找到了,此时洗衣篮里只有你的一件洒了米汤的睡衣。你把睡衣拿出来放到盆里,开始接水,接了半盆水后你关掉了水龙头,将装满水的盆费劲地放到地上,转身去找洗衣液。

你记得洗衣液就放在卫生间里……卫生间里有什么,马桶、洗手池、墩布。你看着墩布发愣,好一会儿后,你费劲地解了个手,慢吞吞地挪回客厅。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哗啦啦响,你不知道。

你开始犯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上午的阳光洒到你身上。

你仿佛做了个长长的梦,你梦里的一切都是灰灰的暗暗的,有人在你的梦里,喜怒哀乐都是不清晰的。

“她总是跟奶奶吵架,偏偏奶奶吵不过她,奶奶的牙齿漏风,有一年爸爸给奶奶镶了一颗大金牙,正正中中地在缺了的门牙那儿,看着气派极了。后来她跟爸爸吵架说这颗金牙要上万块呢。偷听的我在门外惊呼出声,她听到我的声音后轻而易举地把我逮了出来,我在她面前满嘴抵赖,她作势要打我,我尖叫着找奶奶——”

阿禾在卫生间尖叫了一声,她怒气冲冲地甩着脚上的水拎着一件吸饱水的睡衣问“这是不是你干的”,你说,“我忘了。”

阿禾前些年还会嘲讽你“贵人多忘事”,现在的阿禾却真真正正地沉默了。你不安地绞着双手,你上午下定决心要做的两件事——洗碗和洗衣服,都失败了,其中,洗碗池里的水溢了出来,尽管你把水龙头开得很小,但水龙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了一上午,水终归是要溢出来的;至于衣服,它泡在水里的样子倒不太坏,至少衣服上的汤渍能被轻易洗净了,不妙的是阿禾在毫无防备地上厕所时一脚踏进了水盆里。干净整洁的家总是会因为一些意外变得一片狼藉,待阿禾收拾好,她又该上下午的班了。

周末,阿禾把你送进了医院。其实她早在几天前就跟哥哥阿苗在饭桌上商量过这件事,你听到了,但你忘了,于是你见到医院时很惊恐。阿禾强行把你拖进医院,她拎着一大沓病历和报告单。你坐在皮面凳子上努力保持自己的平衡,阿禾和医生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

“……多久了?”

“最近尤其严重。”

“说话还好吗?清楚吗?”

“最近不太清楚了,有时候跟她讲话她也不理……”

“走路还好吗?”

“最近还行……让她住院吧医生……主要是……”

阿禾压低了声音,你听不见她后面的话了。

“她总喜欢把我拉到旁边说小话,有时候声音低得我得费劲去听,有时候我听不清,叫她重复,她会皱着眉头骂我笨。她让我悄悄地跟着爸爸和奶奶,然后汇报给她——我满口答应一定能完成,然后把爸爸给奶奶塞钱、把他的高级手表借给大伯的事都绘声绘色地形容了出来。

爸爸给奶奶塞钱,她重复。

我说是的。这似乎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家里她管钱,奶奶对此颇有微词,每当撞见她拿着父亲的工资卡时奶奶总会旁敲侧击地念叨好一阵。父亲在她们两个中左右为难,最后想了个折中的馊主意——他每个月瞒着她给奶奶塞钱,对她只说这个月奖金迟发几天,随后拆东墙补西墙用下个月工资把这个洞补上。我只记得她听了后很生气,但还是笑着拍拍我的头说我干得不错。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她的笑,是狡黠的、诡秘的,带着冷气的一种笑。”

说来,阿苗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这你是知道的。阿苗是大伯的儿子,阿苗跟你差了二十几岁——奶奶弥留之际让你答应收养阿苗,你是女孩,阿苗是男孩,奶奶说这是家里唯一的根苗。于是阿苗从你的弟弟变成了你的儿子,顺理成章,不久后你的女儿出生,取名叫做阿禾。

你不喜欢阿苗,在阿苗阿禾长大的二十几年里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厚此薄彼。阿苗是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荒唐的印记。但阿苗对你还算孝顺,他在你住院的这一天早早赶到医院,帮你收拾床铺,在你的床头柜上摆满水果。

阿苗帮你削苹果,隔一会儿看看手机,又过了一会儿他不削了,苹果皮耷拉下来,他接了个电话,然后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很快阿禾进来了,阿苗拖长声音说“怎么这么慢”,阿禾对他翻白眼。你知道他们换班了,你进了医院,他们就得轮流照看你了。阿禾拿起削了一半的苹果接力削。

“奶奶生病的时候她陪床,那时候她怀着孕,她给奶奶削着苹果,奶奶絮絮叨叨地问她做了产检没有。

‘做了啰,你孙女健康着呢。’

‘嗐,是孙子。’奶奶嗔怪。

她嘟哝着怎么就不能是女儿了。她喜欢女儿,她睁开眼看到我是个女孩儿的时候欣喜若狂,这是她自己说的。虽然她在之后漫长的教导我扎辫子、洗头发、系蝴蝶结的道路上越来越不耐烦。她真的是个很没耐心的人,但最后她还是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小时候读的是村里的小学,用木头做的笔在木头桌子上写字——哪里是写字,是乱画,奶奶说能认得笔墨就行了,她却坚持让我一直上学。我最初上的中学是县里的小初中,后来爸爸去世了,奶奶让我回家,她跟奶奶大吵一架——我还是回家了,但不久后又回到学校了,这是因为她用所有的积蓄在市里买了一处新的小房子,只有六十平米,但我依靠这六十平米飞出了村子,飞到了大学。”

你的阿苗和阿禾都上过大学,阿苗成绩不好,但你还是咬咬牙省吃俭用给他交了高昂的民办院校的学费。你家里有两个大学生,因此在跟隔壁床的老姐妹社交的时候你还是有些骄傲的。

老姐妹的一对儿女都没上过大学。不过这样的差距是不会拉开你们的阶级差距的,因为过一会儿你们都会忘了刚刚聊的内容。

你的老姐妹羡慕你的儿女孝顺,因为阿苗阿禾每天都来,他们陪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阿禾的妆容比你在家里时精致了不少,她脸上也终于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疲态了,她抹上了水晶粉色的口红,双眼神采奕奕的。

你跟阿苗和阿禾没什么共同话题,阿苗喜欢音乐,他有一个谈了四年多的钢琴家女朋友;阿禾喜欢游戏,她家里有一台两万元的电脑——这个你记得,因为你曾经把水洒在她的电脑上,她第一次跟你发了大脾气,你不得不去阿苗和钢琴家的小公寓里住了几个星期,阿禾才把你接回去。

本来阿禾是不想接你回去的——但阿苗对阿禾说家里有他和钢琴家就很挤了,你在这儿又十分格格不入……阿禾听了这话后扑哧一声笑了,随后她把你接走了。你颇有怨念地说阿苗让你太尴尬了,阿禾意味深长地对你说你是理解不了年轻人谈恋爱的。

“奶奶说她跟父亲的恋爱完全就是胡闹。她是父亲的学生,当时父亲是个被下放到乡村支援教育的年轻教师,每天除过上课吃饭睡觉,就是在宿舍里不停备课。他死心眼,哪怕只有一个学生说‘没听懂’,他都要把课再讲得细一点通透一点。于是很多小男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课上摇头晃脑地说听不懂。父亲急出一头一身的汗,在凉嗖嗖的早秋,他的衬衫能被汗湿透。

她上学晚——不是晚了一点,是晚了十几年。外公不同意她上学,外公身体又不好,她一直伺候到外公离世,这之后的一年里,她赚了一年的学费和书本费,十几岁的大姑娘跟娃娃们一起坐进了低年级的教室里。她学得很认真,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得读书识字。她总是帮父亲解围,每每遇到故意捣乱的小孩,她会第一个冲上去揪着小孩的领子把捣乱者丢出窗外。父亲时不时脸红,他的脸连着耳朵连着脖子变得通红。这时候她会殷切地拿着课本看着父亲,问父亲这个字怎么读。”

你一时弄不清自己得了什么病,你知道自己记性变差了——这只是因为老了。阿苗和阿禾给你陪床的时间越来越短,你说方言,因此也没法顺利地跟护士交流。你开始整夜整夜地翻来覆去,你睡不着,你隔壁床的病友也出院了,她被自己的女儿接回家去了。于是你也盼望阿禾能把你接回家去。

你总是弄脏裤子,有时吃饭时你也拿不住筷子,换了勺子也没用,你好像在慢慢失去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你再一次把炒饭掉在身上。你手足无措地看着坐在一旁玩手机的阿禾,阿禾瞥了你一眼看见你浑身饭粒的样子。阿禾的表情机械而麻木,但她很快收拾好了——医生说你应该多吃一些好入口的食物,粥啊面条啊什么的,你也喜欢吃这些,但这些食物洒在身上的话就要一直换洗衣裳了。于是你默默接受了硬硬的颗粒分明的炒饭。

你的衣服都由阿禾带回家去洗,相应的,你的床单和枕套由阿苗带回家去洗刷晾干。阿禾和阿苗默契地分好了工,而你只需要躺在病床上,阿禾阿苗喊的每一声“妈”都是孝心的注脚。你换了新的病友,她夸你的儿女孝顺,不像她,她是被自己的儿女抛弃在养老院里、被养老院送进医院养病的。她常年卧床,已经生了大块的褥疮了。

你有点害怕。于是你开始小心翼翼地喊阿禾帮你换洗衣服翻身——这一点你倒是记得很清楚。你抱歉地看着阿禾,因为你时不时的小请求让她难以安安静静地打一局游戏。你惦记着阿禾家里的洗衣机,你想,阿禾近来的电费得涨价。

“她勤劳能干,年轻的时候如此中年的时候也如此。曾经我的衣服、父亲的衣服和奶奶的衣服都是她来手洗的,我记忆里的她总喜欢在下午洗衣服,拎一只巨大的木盆,后来换成了塑料盆,衣服和搓衣板泡在一起,她挽起袖子,衣服在搓衣板上咯吱咯吱地响,泡沫随之升高,她的双手逐渐埋在泡沫里。后来父亲去世了,大伯搬到了奶奶家。

大伯是个有趣的中年人,她却总警告我不许跟大伯玩。大伯喜欢捏我的手臂,喜欢搂我的腰,带我去买小笼包子吃。大伯的手很粗糙,划在皮肤上很痛。她洗衣服时总是把大伯的衣服挑出来单洗,大伯说她怪,我也觉得她怪,她却只是对我说离大伯远一点。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衣服里混着大伯的暧昧且肮脏的短裤。父亲去世了,大伯想将她据为己有,奶奶为了血脉的延续默然不语。无数个深夜院门外有人走动的夜晚,她在门上别上菜刀。自此大伯不敢再对她和我有出格的动作。后来我们搬到了城里。”

新病友问你儿子女儿都成家了没,你说没有,病友却没劝你帮儿女相相亲。你旁敲侧击才知道新病友是由女婿做主送进养老院的。病友说一句话要叹三口气,她说女儿自打结了婚就变了样子。

阿禾邀请你去见她准未婚夫的家长时你十分抗拒,阿禾因为谈婚论嫁要定居外地时你绝食抗议,你想把她留在身边,然而阿禾只是把饭菜放到你面前,冷冷静静地喊了声“妈”。

这一刻你才真正意识到阿禾长大了,你溃不成军,虽然最后生了病的你还是被阿禾接到了身边,但那一刻的失落刻骨铭心。

阿禾的婚姻并不顺,两人认识两年后结了婚,婚后先是两个人遇到欠款,后来男方逼阿禾要孩子,阿禾经历了长时间的冷暴力——对方不同意离婚,甚至反将一军拿出账本要阿禾赔钱。你在几次忍让和心理建设后拎着菜刀去找那家人理论,你大闹,你甚至去男方单位门口守着让他身败名裂,你拎着菜刀,用最大的声音指着亲家的鼻子问到底离不离婚。

阿禾说你好勇敢。最后阿禾顺利离婚,打了个长长的官司。这之后阿禾也没再结婚了,她一心投入到工作上,你也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呆呆的一面。你替阿禾出头的那段时间好像一个战士。

“父亲是在火中离世的,离世时身边只有她,因为只有她敢于冲进火场到父亲身边。父亲所在的小学校经过一次搬迁后换了茅草房顶,周围也堆着干草,茅草干燥易燃,不知谁弹了个烟头,在初秋的干燥多风的一天里,很快燃起了大火。

父亲本来在宿舍休息,一听说有孩子困在了火场,他拼了命地冲进去救孩子——他一口气救了一个两个三个,救到第四个时他被烟熏晕了,又被火焰灼醒,他把最后一个孩子推到门外,自己扶着门框勉强站起来想缓缓,这时门框塌了。她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什么气息了,消防员还在救他,清理掉他身上压着的沉重的木头碎块。她拼命呼唤父亲的名字,然而再也没有回应。

那时候她怀着第二个孩子,最后孩子也没能保住。她回家后失魂落魄了两星期,葬礼是亲戚和学生家长操办的,而我一直寄居在奶奶那儿。她在床上干枯地躺着,我贴着墙角挪过去,瞪着她喊‘妈妈’。

她看了看我,我把脸贴到她手背上。她哭得无声又痛苦,但第二天她似乎恢复了生命力,她的生命的烛火又开始摇曳,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爱说爱笑,她乐观、快乐,在繁重的农活里保持着巨大的热情。我把这一切归因于:她爱我。”

怎么能说是爱呢?如果你爱阿禾和阿苗,现在却拖累得他们两个人忙忙碌碌,这能说是爱吗?

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慢慢地你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开始有医生在你身边来来往往,你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睡着的时候总是做梦,醒来时又总是忘记做的梦。医生说老年人都会得这种病,慢慢地你会不认得阿苗阿禾,然后在一种无知的迷茫的状态里活下去或者死去。

阿禾和阿苗就你的问题总是吵架。阿禾说阿苗是白眼狼,阿苗说她不是最爱她女儿吗,那赡养的义务由阿禾来尽天经地义。你懵懵懂懂地听着,你无助地看着阿苗和阿禾,阿苗看向你的眼神最终变成了不耐烦。此后你再也没见过阿苗。

你残缺的记忆里阿苗逐渐消失。你似乎现在也承认自己不爱阿苗。阿苗对你来说是耻辱的、难以启齿的、荒唐的,他每一次叫你妈妈时你都会想起阿苗的亲生父母。于是你烦躁、嫉恨,虽然你知道阿苗是无辜的。

“我永远忘不了奶奶弥留之的哀求甚至是威胁。奶奶对我说:这是家里唯一的根苗,不认他就是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大伯。彼时大伯也因为工伤去世了,他被工地里一根钢筋莫名其妙地刺穿了胸膛。后来她帮大伯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大伯在外的几万块赌债。

大伯是在不久前染上赌瘾的,好在还没有太过分的时候他出了意外。我恶毒地想这是天意,她却告诉我死者为大。大伯留下了赌债和工伤赔偿,但工伤赔偿却被公司压下来了,公司以暂时周转不开为由,拖欠了大伯的赔偿款。

奶奶卧床,整日以泪洗面,家里没有其他的主事人了。大伯的债主得到消息后赶到家门口堵着门讨债,奶奶在床上捶胸顿足,她对着债主又赔笑脸又说好话,屋里是她的女儿和年迈的奶奶,屋外是带了一群人来砸屋子的债主,她挡在门前有条不紊地跟债主解释她的讨要赔偿款的计划。最后债主同意暂时缓一缓,她还搭了一顿午饭进去。

她开始讨要赔偿金。她第一次来到大城市,走进大伯的公司总部,公司总部富丽堂皇得像皇宫,她一个人瘦瘦小小地站在大厅里,好在来来回回的人都不会给她多余的目光。她一级一级地找,施工队、老板、总负责人,她知道这是个持久战,她用红墨水写了横幅,她慢慢知道打印机、材料、公章都是什么,她奔波在公司和旁边破破烂烂的小打印店中间,对方要什么材料她立即去办——直到最后公司撕破脸后她才翻脸,她在公司门前拉起横幅大声找公道,她头发散乱,几乎衣衫褴褛。这不是她,她是时时刻刻都衣着整洁的,头发沾了油梳得油光水滑,因为是村里少有的认得几个字的妇女,她平日里都是体面的、优雅的、笑呵呵的。

这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公安局的人刚好来这儿检查,她遇到的又刚好是个人很好的有责任心的警察。事后她骄傲地说自己看人准。

于是公司做好了面子工程,赔偿金分两次打到了奶奶账上,这期间她当然紧盯着进展。赔偿金还了债后剩了几千块,她添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在这期间奶奶的老屋已经被砸了,是在她第一次遇见公安局的人时被砸的,她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差点溜走,她赶回来披头散发拎着菜刀站在奶奶病榻前,闹事的人才悻悻离开。

奶奶住进了医院,奶奶嘱咐她不要乱花剩下的钱,这是大伯拿命换来的钱。奶奶得了血栓,要很大一笔手术费,她对医生说同意手术,但她得凑钱。然而钱没凑够,奶奶先走了,奶奶强烈要求回老屋,回去后身边只有我和她,还有另一个不速之客——听说了大伯工伤始末的阿苗的亲生母亲带着襁褓里的阿苗来了。

阿苗的亲生母亲居无定所,阿苗是她的累赘。但阿苗是奶奶的宝贝,奶奶万万没想到大伯在离世前留下了这样一个小娃娃。奶奶说让阿苗做我的儿子。

我才大学毕业没多久,怎么能无端认养一个孩子呢?奶奶大哭甚至开始求我,奶奶提起我父亲,又提起大伯。她比我更先沉默,最后她说认了吧,看在你奶奶的份上,孩子是无辜的。

于是我认了。她就是这样的隐忍、宽厚像大地一样的人。我不知道这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癌症。”

阿禾请了护工,最后你还是跟病友走入一样的境况了。你没再见到阿禾阿苗,你对他们的记忆也越来越浅。你似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记忆化为梦境,你在梦境里捡拾自己灰暗的上半生。其实下半生也是灰暗的,你没法像她那样智慧又仁厚,你自私、无趣、笨手笨脚。最终你忘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你睁开眼,周围都是陌生的脸庞。

你听一群陌生的人叫你“妈妈”,这时候你才想起记忆里她的样子。阿兹海默症对你的影响是巨大的,你已经忘却了很多事,你的记忆停留在年幼的时候,周围的嘈杂逐渐远去,你在越来越安静的世界里喊了一声“妈妈”。老年的你逐渐明白爱和家人都是难得的,在无尽的惶恐里,铺天盖地的孤独中,你好想她。

“她临终前轻轻抚摸我的手,嘱咐我不准吃凉的、初秋要加衣服。她说我跟我爸爸简直一模一样,她这辈子给了我们两个人很值得。我大喊了一声‘妈’,这时候她的心跳停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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