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偶然皆必然,冥冥似注定
在2005年出版的《东京奇谭集》里,村上春树收录了5个短篇,按照译者林少华的理解,这里村上春树再次以“偶然性”为主题,对此岸和彼岸进行了拆墙式的打通处理。
但小说之所以经典,正在于其开放性,表面写偶然,其实可以借偶然生发出更多的故事,即更多的合理阐释空间,这是符合接受理论的。
是读者最终完成了小说,成为了村上春树的无数个化身。
这个集子里,村上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地集中处理了相同的主题:亲情。
在这个亲情中,又处理了本性与伦理,本我与自我的冲突,这是我近期重读它,发现的有趣的现象,众所周知,村上春树笔下的主人公基本都是单身,不婚的,这次是例外。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表面偶然的故事下隐藏的必然性的情节。下面一一分析,以飨读者。
《偶然的旅人》:姐弟,同志,多重空间
弟弟(调音师)向家人坦白同志身份后,家人全部冷漠,姐弟十年未见,十年后弟弟在书店咖啡屋遇到了一个女子,和她姐姐一样,耳垂处有一个黑痣。
其实,这个女子没那么巧,她应该是另外时空里的姐姐,冲破道德的束缚,来和弟弟进行了一场不伦之恋。何以见得呢?有三个细节。
一是第一次见面,弟弟回应的笑容是“暧昧”的,有性的意味。
二是姐弟和好后,这个女子再未出现(即村上没再写下文)。
三是弟弟向家人承认身份后,他觉得不想做什么解释,不解释,尤其是姐姐也会明白。说明弟弟对姐姐在本我最深层面是有依恋的。
说白了,这个故事讲的是姐弟恋。
他一言不发,双手从正面紧紧搂住姐姐。胸口感觉得出姐姐的两个乳房。姐姐脸贴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两人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轻轻摩挲黑痣。而后,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关键场所传递无声的话语。(林少华 译)
个中意味,大家细读自知。
《哈纳莱伊湾》:母子,爱是本能?视而不见
幸在社会道德的要求下,完成了作为一名员工、一名母亲所要求做的一切事情,然而,她知道,作为一个人来看,幸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不来。当然爱还是爱的,比世上任何人都珍惜他。(林少华 译)
仔细体味这段原话,其实很矛盾,而且,从不喜欢的角度用的是喜欢这个词语,从喜欢的角度用的是爱,是不是颠倒了?应该是不爱,只是喜欢,更合理些吧?
在这里,幸在儿子死后,渐渐暴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作为一个人,她在心理上承载的是父亲的角色,即她身上流淌的是父爱,而非母爱,因为母爱有本性的一面,父爱则更多是在道德的要求下,需要有一个养成的过程,和孩子培养感情,渐成父爱,因此,父爱不是天成的。
幸是一个在生理上为女性,心理上为男性的人。因此,即便在小岛上,听闻有一个单腿冲浪的残疾少年,她(他)依然没有奋不顾身地去寻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她找不到,而是她在本我层面就不想找,故意视而不见。
因为,她从未真心爱上儿子,趁此机会,刚好可以消除掉这个包袱,除非,他死乞白赖地跳过来求我。
因此,每年到了这个时期,幸都会假惺惺地来此度假,她的目的不是怀念,而是与儿子对峙。
那晚在旅馆流下,其实是鳄鱼的眼泪。
儿子当然也明白,所以这么多年了,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会向前挪一步。
这个故事其实彻底把伦理道德给解构了,是一个残酷的反社会的物语。
《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夫妻,同床异梦
这个故事看起来很扯淡,有点硬扛,但它也揭穿了男人的春秋大梦,揭开了夫妻间貌合神离的伪装。
丈夫在楼梯间莫名其妙地消失,然后20几天后被发现在仙台的车站,这听起来就像时空穿越,其实整个故事很简单,丈夫不想过现在的生活,故意制造了不在场的蒸发,但在外浪荡的几十天,又没有找到新的突破口,最后不得不出现在公共场所,被人发现后重回围城,假装失忆。
逃离现实,放飞自我。这是很多已婚男人的意淫,村上春树抓到了男人这个痛点。
《天天移动的肾形石》:父子,三个女人
小说是一个故事里套故事的小说,但故事的起点,或者说泉眼,则是父亲的一句话:
男人一生遇上的人当中,真正有意义的女人只有三个。
大学快毕业时,他同父亲大吵了一场,自此断绝一切往来,唯独父亲提出的“三个女人”之说,在未得到根据充分的解释的前提下,成为一种强迫观念紧紧伴随着他的人生。(林少华 译)
这里很明显有俄狄浦斯情结,弑父意味明显,对于女人的认识,淳平有一个疑问:这个所谓的三个女人中,是否包括母亲?
其实,这个三,是一个虚数,父亲指的应该是认识女人的三重境界。
而淳平,太年轻,听不懂言外之意。还真当成自然数了。
至于认识女人的三个境界是什么?小说也未给出具体答案。但可能会有阐释的空间。我还没想到。

《品川猴》:母女,女人,嫉妒
小说中的猴子只是一个道具,为什么不是其它动物呢?其实小说是想暗示,这个猴子是瑞纪的本我,代表着她最本能的动物性。
因此,猴子对母亲爱不爱她的感知力是很强的,而且一有机会就要跳出来诉说,如果放在现实中,瑞纪应当是在接受催眠治疗中,被引出了本我的想法,不过这样写就没人看了。
最值得回味的是,小说并没有交待母亲不爱她的原因,但里面另外一个人物碰巧可以做一个互文似的交待,就是死去的同学松中优子。
松中优子是一个在外人眼中百分百优秀的幸福女孩,但自己却嫉妒心无端发作,
嫉妒心这东西,我觉得同现实性客观性条件没有多大关系。……那就像肿瘤一样,在我们不知晓的地方任意发生,并且没来由地、肆无忌惮地迅速扩展下去。即使知晓也无法阻止。……
最后,优子在自杀前撒谎参加葬礼,离校前将名牌托付瑞纪保管。问题是,两人不算熟,为什么要托付给她呢?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两人当时的表情来发掘真相。
说罢这些,松中优子闭口停住,面带类似微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瑞纪。真是个漂亮孩子,瑞纪再次感叹,体形也好,胸部那么动人。……
但不可思议的是,瑞纪一次也不曾羡慕过松中优子。
……说着,她从衣袋里取出自己的名牌,递给瑞纪。……
松中优子以更深的目光注视瑞纪。被她这么看起来,瑞纪变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次想请你保管。’松中优子以果断的语气说道……
我无意去揣测人性的黑暗,但作家有时触及人性的黑暗而不自知。
这段的描写实在精彩到让人后背发凉,因为处处都是反语,村上没有用上帝视角,他的视角在优子和瑞纪两人中间转换。
下面是破解版的上帝视角。
说罢这些,松中优子闭口停住,面带明显的嘲讽表情死死地看着瑞纪。真是个漂亮孩子,瑞纪再次自惭形秽,体形也好,胸部那么动人。……
但不可思议的是,瑞纪一次也不曾羡慕过松中优子,是的,我不曾羡慕,而是分分秒秒都会出现的嫉妒。
……说着,她从衣袋里取出自己的名牌,递给瑞纪。……
松中优子以深如井水,明如利刃的目光注视瑞纪。被她这么看起来,瑞纪变得有些沉不住气了,避开了她的眼神,但对这样的挑衅,又不敢生气。
‘如果可以的话,这次想请你保管。’松中优子以果断如折剑的语气说道……
真相一目了然,优子早就看穿了瑞纪身上的自卑和嫉妒,只是瑞纪没有去直面,而是选择了远离和自我欺骗,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无恙,但她错了,她完美地遗传了她母亲身上的嫉妒基因,母亲为何要刻意远离瑞纪,情节上并无交待,但根源应当是嫉妒基因在作怪,一个母亲嫉妒自己的女儿?合乎逻辑吗?不合乎。
但奇谭就是这样发生了,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存在,给瑞纪成年后的人生埋下了定时炸弹,因为她根本没有爱的能力。因此,她的婚姻只是法律意义上的,他根本不爱她的丈夫,那有朝一日,她生了孩子呢?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无限循环……
最恐怖的是松中优子,她明明洞察一切,但在自杀前还要故意去一本正经地玩弄挑逗瑞纪心中的魔鬼,在自己消失前,也不忘记想拉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下地狱。企图杀人于无形之中。
这才是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你觉得很陌生吗?
瑞纪忘记自己姓名的情节设置,在此意义上有了合理的象征意味:那是对自我存在和身份的否定,即对瑞纪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的否定,这种否定的后果就是松中优子希望看到的:自杀。
这才是小说最后的结尾:瑞纪选择了自杀。只不过,好心的村上虚晃一枪,没明说罢了。
以前看村上春树的超验小说,尤其是短篇,总觉得莫名其妙,故作曲折,为怪而怪,这次以《东京奇谭集》的重新发现来看,村上春树用了更接近通灵的方式,为读者挖掘出了人性中、灵与肉、黑与白颇为驳杂的灰色地带,所谓的此岸与彼岸,如今看来过于二分,二元论了,世界哪有什么彼此,就是一个浑沌,我们身上有温情的疏离,更有疏离的冷漠,冷漠后的残忍。
人性,不忍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