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家都有坐火车的经历。如果没有特别的时间要求,很多人宁愿选择夜间乘车,很重要的理由之一就是,如果是卧铺,上车就睡觉,第二天一觉醒来,精神饱满,有时候是到目的地刚好一觉醒来,坐车办事两不耽误。我也是夜车党的一员,但我的坐夜车,理由与别人又多少有些不同,尤其一个人单独乘车,总是千方百计选择夜间乘车,除了上述原因外,是白天乘车,处在一大堆陌生人中间,又不习惯交流,在各种有意无意的眼光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而选择坐夜车,大多数情况下可以避免这样的窘境——上了车,换完车票,还没等看清周遭各色人等的面目,乘务人员就宣布列车熄灯,大家各自归铺,各入其梦,皆大欢喜。
但坐夜车,最怕遇到的情形就是,你身边有一位甚至几位发出各种震耳欲聋鼾声的同行者,这是坐夜班车最悲催的境遇——
有一次,因事从兰州乘坐晚上9点多的火车,9点上车,换好了卧铺票,在车厢交汇处磨蹭盘桓了一会,刚爬上铺躺下,灯光就好像专门照顾我一样随机熄灭。不待将身体在散发着各种味道的床铺上安放稳妥,就听到对面中铺传来可谓粗重的鼾声,扭头看过去,却是一位腰身健硕的女性乘客的脊背,鼾声就是她的声息,因为面对板壁,鼾声吹在板壁上再反弹过来,就有了一种放大的效果,不禁诧异,一个妇道人家,居然会有如此雄浑厚重的鼻息,也算是一位女汉子了。正焦躁间,却又听到刚攀上对面上铺的那位先生,不知合眼没合眼,就立即加入了鼾声的奏鸣,说也奇怪,他的鼾声一起,对面中铺妇人的鼾声立即作了调整,上铺的鼾声是,吸气粗重且发出颤音,貌似吸入的气息受到极大的阻挡,抖抖颤颤,而呼出时却又变得畅通,一呼而出,好像他的气息是只进不出,但几乎是同时,却发现中铺的妇人,将自己的气息调整为吸气轻而出气粗重,与上铺的呼吸法刚好相反,像在气管里安装了逆止阀,轻松欢快地吸入胸腔的气息,呼出去时候,就被堵在鼻腔形成阻塞,间或地,因为阻塞得太过膨胀,她的鼾声会突然爆出“嘭”的一声,令人怀疑她的气管会不会爆炸。如果不仔细分辨,你就会怀疑她是只出气而不吸气,或者她是在呼应上铺呼吸,就像上铺负责将气吸进去,又由中铺的负责呼出来,一吸一呼,配合的天衣无缝。过了一会儿,上铺的先生好像这样由两人合作打鼾不过瘾,于是将吸气和呼气的权利又剥夺了过去,一吸一呼同样粗重得畅快淋漓,且随时调整,又好像还嫌不过瘾,时不时口鼻皆张,大大地喷一声,要发出呐喊一样,整个车厢里,就只有他如入无人之境的酣畅鼾声了。
二
要说乘坐夜车的最大痛苦,大概就莫过于不幸遇到这样的情形,听着他就在你的耳边雷声滚滚,可你又无法提醒他,阻止他,关键是对面一上一中两个铺位,居然就聚集了两个这样配合默契的男女混合打鼾,你就觉得自己是被扔在波涛翻涌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上,整个神经,随着他的鼾声忽而颠上浪尖,忽而抛下谷底,心脏在这样的鼾声中被揉搓的七扭八歪,疲惫不堪。……一个本来策划好的美好的夜行计划就这样被击打得粉碎。
辗转难眠的我,自己心里发誓道,以后一定不能再坐夜班火车了,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其实也是自己记吃不记打,不接受教训而已,这样的经历何尝只是十不一遇呢,但凡夜间乘车,几乎每回都是,而每次都做好了“一夜睡起来,第二天什么都不耽误”的周密安排,偏偏就忘了每回都是在鼾声的波浪中颠簸一夜,无不是第二天的头晕眼花睡眠严重不足,到了目的地赶紧想办法补觉,只是每在购买车票时,总会忘记这个茬。
三
我不知道在极端讲究个人隐私的国度,毫无节制的打鼾算不算隐私之一,如果说有什么行为从表象上极其不雅,足够影响一个人的正面形象,因此作为本人十有十不愿为外人道者,打鼾应该属于其中之一吧,比如说那外国的绅士,衣冠楚楚,举手投足中规中矩,一声浅笑都恨不得拿手巾掩了起来,那么他十有八九都不会愿意别人知道睡着的他会鼾声如雷的吧。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我对打鼾的认识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形,记得看到过一篇关于鼾声的文章,说是鼾声高低与体质、性格、气质、修为诸因素不无关系,譬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其鼾声大抵一如其人地温文尔雅,而粗笨蛮横如薛蟠者,他的鼾声则十有八九是粗壮如牛的。自己就类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西游记里的唐僧、水浒传里的吴用,他们的鼾声大概是婉约派的,而张飞、猪八戒、李逵们的鼾声则一定是豪放派的,类似牛吼猿啼、粗重骇人了吧。因此,能够发出如雷鼾声的,大概都是性格粗糙之类。
一般而言,年龄大的人的鼾声多于、重于年纪较轻者,再就是身体肥胖者多于身材清瘦精干的,还有就是疲劳的人容易发出较为粗重的鼾声,比如在我上学的时候,中学是十多个人睡大通铺,大学里是七八个人睡高低床,但鲜有关于鼾声扰人的记忆,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年轻,且普遍瘦,再紧张的学习也算不得有多疲劳。还有一点,男人的鼾声多于女人。而在女人中,同样符合男性人群中打鼾的规律。但在火车这样的空间里,大家都是旅人,休息不好,于是根据各自的相应情况,发出各种鼾声自是在所难免。——就在这一次坐车的痛苦经历中,火车到站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对面中铺和上铺的两位,貌似出外打工的一对农民工夫妇,他们的鼾声几乎符合以上打鼾的各项标准,只是比之别人,他们在打鼾时也会夫唱妇和、夫唱妇和得天衣无缝,倒是全然出乎意表之外,那么,你在乘车会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就完全是靠运气了。或者如果你是一个功率强大的打鼾者,谁会遇到你,也就是她或他的造化了。
记得从网上看到一段关于辛亥革命时期著名报人谢英伯打鼾的特别有趣的文字,是这样说的:
谢英伯“体胖善睡,睡则鼾声大作,震动屋瓦。清光绪三十二年任香港东方报记者时,挈眷居兰桂坊,一夕有印度警差过其门,闻室内吼声如雷,疑有人斗殴,扣门询之,……印捕方去,闻吼声更巨,疑不能释,必欲入室查究,其夫人始唤谢醒,用英语说明始已。迄辛亥谢就檀香山《自由新报》聘,由港乘轮往。一次登厕,竟酣睡马桶上,久久不醒。有一西人欲如厕,见厕门久闭,屡呼不应,命侍役设法启门,则见谢鼾息呼呼,睡眼惺忪而出。谢当时为奔走革命,足迹遍纽约、华盛顿,所居逆旅,常因鼾声扰及邻室旅客,而为主人所逐。其鼻息威力,可想而知矣”,——如此经典的鼾声,也可谓打鼾界的翘楚了。
小时候也听过一些关于鼾声的各种传奇,说是如某某者,夜里鼾声一起,半个村子都能听到,连狗都吓得不敢轻易叫唤了。甚至在其寿终之时,得令缉拿他性命的小鬼都轻易不敢近前,而是等他清醒没有鼾声的时候才敢悄悄拘了他去交差。那时就担心,像我这样睡觉不打鼾或鼾声较轻者,会不会小鬼缉拿起来特别顺当,甚至会不会小鬼本来要拿别人却因别人打鼾而自己不打鼾,就胡乱拘了自己去交差呢,因此又羡慕那些鼾声高亢的。
四
不必说鼾声是不是真的能够吓阻牛头马面君的执行任务,但对有可能长期零距离接触的人,就有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至少会影响到别人的休息,这在亟需保证睡眠、保证体力的战争岁月,就尤为严重了,据说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会在打鼾的士兵军服背面缝上炮弹,使他们睡觉时不能仰卧,因而不会影响战友睡觉。
而关于被鼾声严重干扰,我也是有亲身经历的:大概在十多年前,我和一位同事被派去北京学习,安排住宿的时候,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平时大家你好我好,一派祥和,但住在一起,你几乎会觉得他会用一种独特而别致的方式慢慢地折磨你。只要有闲暇,他就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晚上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依然是一根接一根,边抽烟边说话,当他抽烟睡前最后一支烟,仄身将烟掐灭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里,说一声“睡吧明天按时起床”,话音未落,好像吸进肚子里的烟完全变成了鼾声,一下子呼啸而出……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声声入耳,直击灵魂。
要说该同事平时说话做事也不算粗糙的人,何以身体里会蕴含如此丰富多彩的鼾声呢!不用说,整整一夜,我几乎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狼狈不堪地爬进梦乡,而第二天一眼,他睁眼伊始,躺在床上就将睡后第一支烟塞进了嘴里……
而后来的几天里,还是天天如此,在我欲说还休、假装轻描淡写的提醒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一样,连说道歉,并提议说,以后睡觉时我先入睡,等我睡着他再睡,可是睡眠之神哪里是说来就能来的呢!有时我感觉他等我进入睡眠状态等得很苦,只得假装睡着,而他看我似乎进入梦乡,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存放鼾声的闸门,于是鼾声大作,天雷阵阵啊……心里就羡慕为什么他会有这样好的睡眠,而自己就做不到呢?不禁自叹命苦。一直快要到学习结束的时候,我才逐渐适应了两个人的睡眠习惯,也逐渐适应了他的鼾声,十几天炼狱般的体验,得出几条感想,一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家人,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鼾声的折磨;二是,之所以没有谁被自己家人的鼾声折磨死,盖在于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吧;三是,或许真有因为最终适应不了对方的鼾声而分手的也未可知。
五
报载,德国有个睡眠专家瑟夫.亚历山大·维尔特医生,专门办了一个“打鼾博物馆”,收集展出400多种与打鼾有关的历史图片和防治打鼾的用具,而且收集了许多外国名人打鼾的轶事,如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经常一入睡就鼾声如雷,其夫人多年不敢跟他睡在一个屋子里,甚至她的卧室都装有隔音装置。几十年之后才适应了他的鼾声的。还有传说著名音乐家勃拉姆斯,打起鼾来,声音能盖过他的乐队的音响。爱因斯坦也是打鼾的世界级“名人”。而美国著名演员、制片人汤姆·克鲁斯,据说就是因为鼾声太大,与妻子凯蒂也一直分房睡,最后影响到感情而彻底分手的。
也有报道说,约有1500万欧洲人睡觉时打鼾,超过半数的人承认,因为鼾声,四分之一的夫妇选择了分居,更有百分之十的人曾因此考虑离婚。而在我国,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会发出这样的鼾声。
因此,出门在外,被别人的鼾声侵扰还是自己的鼾声侵扰到别人,都有不低的比例。不过因为有了被鼾声的教训,在此后类似的活动中,遇到在外面住宿且可以自由搭配的情况下,我就坚决地选择那些不抽烟和疑似不打鼾的对象。有一年得到和几个同事挂羊头卖狗肉去欧洲考察的机会,在统计自由搭配住宿对象的时候,我赶紧提前与另一个部门的胡先生沟通,希望能跟他同住,大致理由是自己不抽烟,因此希望和不抽烟的他住一个房间。蒙他毫不含糊地应允了。没敢说出来的理由,是我看他的形象,儒雅体面,应该是不打鼾的吧!同时我也知道,我被其他两三位同事选择,理由竟然也是,因为我不吸烟!而在后来的行程中,胡先生果然不抽烟,晚上睡觉也不打鼾,真是谢天谢地。但有一次,我意外发现他在楼道抽烟,才知道,他原来也是抽烟的,只是,为了照顾我,他从来没有在我们同住的房间抽烟而已。
有时候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被拉郎配一般跟别个不了解的人同住一室,对方向也有提前声明的:我睡觉可能打鼾,如果影响到你的休息,还请包涵或者麻烦你喊我一声,云。但凡这样的,有了预先准备,晚上却觉得对方的鼾声,并不像声明的那样严重,原因大概一是因为知道鼾声会影响别人,因此即便睡着,他也会格外管束,不会纵容,二是自己有了准备,心理上多了一层防范的意识,对对方的鼾声竟能够应付裕如了。
在时不时地遭受一次又一次的鼾声困扰后,既知道鼾声带给别人摧残般的折磨,也清楚打鼾者内心其实也有着极大的不安,当然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见识的增多,了解到打鼾其实也是一种病,严重者甚至有生命之虞。换言之,打鼾并不完全是睡得香的表现。严重的打鼾其实是健康的大敌,据说由于打鼾会使睡眠呼吸反复暂停,造成大脑、血液严重缺氧而诱发高血压、脑心病、心率失常、心肌梗死、心绞痛。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有近两亿鼾症患者;夜间呼吸暂停时间超过120秒容易在凌晨发生猝死,因此在近两亿鼾症患者中,又有百分之三四的人会因此而闭气,甚至停止呼吸。
六
随着年龄得增大,经家人提醒,而且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有鼾声,但自己总觉得即便有鼾声,也不会被划在薛蟠那个阵营中去,更不可能加入可谓庞大的鼾症患者的队伍里去。但这一点小小的自信,在某一天,竟然被无情的事实击打得碎如齑粉。
也是有一次去广州参加一个行业会议,到了广州,被安排在一个级别不低的酒店,是一个带套间的双人间,得知自己跟云南的一位崔姓同行住一间房。可是直到吃完晚饭街上溜达了一圈回到酒店,洗完澡睡到床上,都没等到这位先生的到来,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起来,非常吃惊地发现,房间的另一张床居然不见了!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怀疑昨天看到两张床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起床后,出了套间,却发现那张床竟然被摆放在外面的会客厅里,正诧异间,门外进来一位先生,面带无奈地先做自我介绍,他就是云南来的崔先生,昨天坐晚班飞机到会,进房间大概十一点左右,而沉溺于梦乡的我竟然毫不知情且鼾声雷动,崔先生故意弄出一些动静,也没有将我惊醒,他躺在床上,在我的鼾声中辗转根本无法入睡,只好将服务员叫进来,将床搬了出去,饶是这样,居然都没能惊醒我,……听他如此说,可以想见我当时莫名尴尬难为情的窘境,连向他道歉也显得格外难为其情了。
谁能想到,自己的鼾声竟然跟任何一个粗人莽汉没有任何区别,而这种窘态竟然是被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发现,被验证……
但至此我也知道了,鼾声其实不是任何人的专利,或者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打鼾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鼾,打鼾的响动如何,这也许就是面对别人的打鼾,你几乎忍无可忍也得忍的原因,就是说,如果大家都在一个空间内生存,就必须承受虽然感觉特别不适的某些情形,譬如在夜班的火车上,就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法律可以禁止抽烟,但法律不可以禁止别人打鼾,也就是说你必须能接受、能忍受别人的打鼾,与此相类的还有别人的咳嗽,小孩子的哭声,甚至睡梦中的放屁说胡话,没有人会因为这些事情向列车管理者投诉叫苦。如果身边有一个鼾声如雷的人,你只能怪自己命苦,这样的事情属于人之常情,而非故意为之,你我他都有可能会遇到。但同样,如果在大家睡觉的时候有人大声聊天说话唱歌、吐痰、鞋袜发出臭味,则完全可以发出警告或者投诉,所以者何,这就人自身可控制和不可控制之别,也许这就是人与人相处的模糊界限吧。甚至一个团体、一个职场、一个国家,制度的界限大概就在于,包容和允许人性方面人人会犯、对自己对他人有些许影响但无伤害的缺陷,但一定要限制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危害社会、危害他人的行为。
因此,如果对类似打鼾之类的现象给一点自己的总结的话,那就是:第一,打鼾或说鼾声的高低,与身体机能甚至健康状况有关,不是打鼾者自己能够控制的,极端者如棋圣聂卫平,甚至在接受类似央视采访的时候都会鼾声雷动起来,实在是身不由己。——当然像晚年的张之洞那样,面对不喜欢的到访者的喋喋不休,闭目作沉思状,继之以鼾声便大作,则属例外;第二,在类似列车这样的环境里,遇到打鼾者,属于运气不好,但只能容忍——好在需要你忍受的不适只限于某个区间,时间不会太长;第三,打鼾的程度如果确实异乎常人,或许就是病,得治,以免贻误;第四,知道自己的鼾声会影响到别人,那么,如果外出时不得已跟别人同居一室,在可能的情况下,告知对方,还要尽量做一些处理,比如在睡前不要太过疲劳,不要暴食醉酒,尽量采取恰当的睡姿,比如说尽量侧卧,不要只为自己的舒适而影响到别人,——虽然这不涉及法律,但关乎道德、素质和教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