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老朋友。
他嘛,算半个流浪歌手,颠沛了四分之一的生命后在一个十几线的小城市定了居。
我是个半吊子的非职业摄影师,遇见他的时候正好在拍摄影集的最后一个主题。
临近年关,我又初来乍到,很不巧的被急着要钱买年货的混混堵在了巷口。
我一个大城市来的小白脸文文弱弱,腆着个笑脸向人求饶的样子瞧着就很好收拾。
我护住相机哆哆嗦嗦躲过混混的推搡,眼一闭心一横正打算交钱了事儿,忽闻一阵拳风连带着肉体的撞击声在头顶响起,我退后一步,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混混都倒了地。
而那位逆着光的男士,留着络腮胡,穿大裤衩、人字拖的一位男士,救了我。
他说他叫晁昆。两日当头,四腿儿站的那个晁昆。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
2
四十分钟后我站在他脏兮兮的出租屋前,皱皱鼻子没忍住槽了一句。自我介绍瞧着是个体面人儿呢,不过现在您怎么瞧,嗤,也只有仨腿啊。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记。
因是初识,我婉拒了他收留我一晚的邀请,在他租房的对面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反正我也待不了多久,等过完年,拍完照,就打道回府当我的少爷去。
肮脏的老旧小区里半夜会有熊孩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时不时伴着断断续续的琴声,钉在人的脑海,久久不散。
我认床,刚来那会儿几乎没怎么睡,于是每到半夜就呆愣地坐在床头,听窗外的声响,听了好几个晚上才从哭喊和尖叫中判断出来那琴声是吉他的低吟。
几日后我再见到晁昆,是在一个饭馆儿,他在那里唱歌。我喝着维他奶,衬衫扣子解开三颗,手臂搭上椅背,像个勾搭小姑娘的不良少年,故作漫不经心地朝着台上垂眸的男人吹了个流氓哨。
他今天穿得倒是正经,我想。却措不及防对上晁昆的视线,我赶忙扯出一个邪气的笑,捧着奶向他举杯。
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头顶的光散在他发际,流进微微睁大的瞳孔,绕出一团又一团光晕。
我看见他笑了,因为我杯里乳白色的牛奶和我这一身风流实在违和。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颤抖的肩,亏他这么乐还能稳住气息继续唱。
待到人群散去,晁昆下台,我理所当然的请他吃了顿饭,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点了些酒,就着这次机会,我和他聊了许多。
我今年19,晁昆再过俩月就37了,于是我亲切地称他为叔叔。我那晚被坏叔叔骗着喝了酒,醉得人畜不分,第二天头昏脑胀地醒来发现晁昆就在两步之外哼着歌。见着我醒来,他无辜的眨眨眼。我气极,翻身又躺回他的床上。
要不是宿醉后全身软绵绵的没力气,我一定要把这个真流氓给打一顿。
醉酒那夜之后我就退了旅馆的房间,搬去了晁昆的出租屋,理由是没钱。他挡在门口,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的lv行李箱,僵持两分钟后他叹了口气,松了门把手,帮我收拾了床铺,同意我住进来。
晚上我与他挤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谈天论地。我说我想拍你,你的生活太符合我这次摄影的主题了,我搬来也是为了这个,你同不同意都没用。
晁昆沉默,不置可否,只是起身拿起了吉他拨弄起来,企图压过小孩儿的哭声。
我没心没肺的睡了,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给别人带来麻烦。
快过年了,即使是偏僻的小城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我赖上晁昆,请他做导游,他嘴上说着这狗屁地方有什么好拍的,可还是任劳任怨的捎上我把这城市转了又转。
西南的这个小县城说大不大,骑行半天就能绕整个城市一整圈儿,我硬是拉着晁昆吸了一脑袋的年味儿。
年前那几天,我叼着棒棒糖,脖子上挂着相机,亦步亦趋跟在晁昆后面。
我看他及拉着拖鞋去包子铺买早餐,啃到一半蹲下来把粥送给路边的流浪猫,看他不嫌事儿大地加入大妈的骂战煽风点火,看他抢走我兜里的糖递给抽抽噎噎的熊孩,看他在台上唱歌的认真劲儿,看他模糊在烟雾后的轮廓。
我用相机捕捉他的生活,他粘着油渍的手指,他抚摸猫咪的神情,他邪气的,温柔的又或是些许性感的微笑。
我觉得我有些上瘾。
3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他挤在出租屋里吃着膨化食品看春晚,他兴致不高,屋里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的笑声。
我不嫌尴尬,依旧扒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午夜一到,屋外开始响起礼炮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我凑到晁昆耳旁,抽走他嘴里的烟碾碎,问他:“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怎么不过年。”他回答我。
那你这次就当陪我过,笑一笑嘛,赏个脸。我开始耍无赖。
他弯了弯眼睛,没说话,重新点上一支烟,站到窗口去了。
窗户没关,飒飒寒风一股脑儿地涌进来,争先恐后钻进我的领口,我抖了下,忍住好奇,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默默端起相机,记录下了他略显孤独的背影。
大年初一,我和晁昆出去散步,空气中的硝烟味儿让我想吐。我把自己蒙在口罩里,闷闷地和他说,我的照片拍的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他碾着脚下红色的纸屑,低头应了声好。
离开的那天,他去车站送我,我们互留了各自的联系方式,他让我把摄影集寄给他。我笑着与他勾肩搭背,应下了,又状似不经意的邀请他去北京玩,他说,有机会的。
然后我转身,与他挥手,拖着行李上车,没有回头看他。
就此别过。
4
很多年后我和同事忆起晁昆,我说当年那摄影集的主题是真真适合他。
以后再见,一定要从他嘴里撬出点儿故事,他怎么看都像有故事的人,万家灯火璀璨,唯独他那么暗淡沉寂又偏偏蕴满温柔,那么那么的吸引人。甚至让我在此后的岁月里都无法抑制地魂牵梦萦于那偏僻的小城。
而那记在备忘录里的,拨了上百遍的空号,是我将所有愤怒,不解,伤感沉淀后的遗憾。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过值得安慰的是,还有一册黯阖记录过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