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喜哥从怀化单位回来了。泽喜是樱樱最喜欢的哥哥。
泽喜每次回家,都会带几本书,坐在天井边上的竹椅上读着。樱樱忍不住地偷偷瞧他几眼。太阳正好从天井上空路过,好奇的斜着身子探看下来,将泽喜周身箍了一道亮晃晃的金边。其侧面轮廓如同精雕细镂似也,好像是罗丹的《思想者》东方版,甚有内涵,有形象。挺直的高鼻梁、剑眉下眼睛闪亮有神,嘴角紧抿着,个性鲜明。泽喜有着属于太阳再大亦晒不黑的好皮肤,无论冬夏,他的脸总是那样瓷白瓷白,比别人搽油抹粉、藏着掖着都要鲜白,俊气逼人。樱樱总是想着法子接近泽喜。她隔着天井,对泽喜说:“又在看什么书,好厚的书啊,好看么?好看的话,就借给我看一下吧。”
泽喜扭头瞅她一眼,低声说:“外国书,从厂图书馆借的,《斯巴达克斯》,蛮好看的,等我看完,就给你看吧。”
“嗯,外国人的名字太长了,记不住呀。”樱樱说。
“是的。”泽喜笑说道,“我只记外国人父姓后面的三个字,就像念中国人名一样。后面的名字我不去记。”
“哈哈,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樱樱笑得更灿烂了。
樱樱高考失利,待业家中。爸妈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很是无聊。院子里三户人家,白天只有泽喜奶奶与曾伯娘守屋。她不想跟她俩说话。泽喜回来,像是给她带来一束光,心窗顿时敞亮起来。
樱樱知道泽喜二十七啦,他在怀化一家军工单位做车工。在这座别人的城市里,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这次他回来探亲,曾伯娘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还将这个矮墩墩的妹子带来让泽喜挑认。泽喜硬是勾起脑壳看都不看妹子一眼。曾伯娘问他:“妹子怎么样?喜欢么?”直来直去的泽喜摇摇头,硬邦邦地回道:“矮子婆央怪多,我不喜欢。”
“央怪多是什么意思?”曾伯娘一头雾水。
“央怪多,是怀化人土话,就是名堂多的意思。”
“你又没接触妹子,连看人家一眼都没有,怎么知道她名堂多了?”曾伯娘诧异道。
“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妹子!”泽喜决绝道。
樱樱此时正在屋里玩手机,她将泽喜与曾伯娘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其心里不胜窃喜,暗暗庆幸泽喜有眼光,矮个女孩他还看不上呢!
她只想走出屋子,在家门口的阶沿上坐下来,隔着天井时不时地偷看泽喜一眼。她从床上、卫生间里,寻出要洗的衣服。一反常态,不将脏衣扔进洗衣机中进行机洗,而是装在水桶里,又提起卫生间里的大脚盆,来到门口的天井边,坐在矮椅子上,倒水浸衣,一件一件地抹着肥皂,手洗起衣服来。
小城人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的大脚盆,全木打造,浅帮阔边,上下有两道铁丝箍着盆身。用大脚盆洗衣服,在盆中搓洗起来甚为方便。
“泽喜哥,书看到哪里了?”樱樱没话找话地问正靠着廊柱看书的泽喜。
“看到第二十六节了,《美艳的‘劫掠者’》”泽喜翻了翻书页,回话道。
“你念一段给我听听,我边听边洗。”樱樱请求道。
“好的,那我就用塑料(不标准)普通话念给你听吧。”泽喜咳嗽几声,清清喉咙,乖乖地大声朗诵起书中某章节某段落来:
“极度疲惫的斯巴达克斯一夜无梦,睡眠使这位勇敢的色雷斯人迅速地恢复着体力和精力。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昏暗的阳光已经在这片寂静的山谷照耀了四个小时了,大雪依然洋洋洒洒地飘荡在帕伽尤斯山的上空。伟大的造物主所营造的一切充满宁静的氛围,使这个身兼使命的色雷斯人心中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但当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心爱的蕾妮亚时,无比的喜悦之情就再次使他激动地合不拢嘴了。
”‘亲爱的,你在这里多久了,告诉我,爱芙罗狄特已不再使你悲伤••••••’斯巴达克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亲切地说道。‘多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这里,直到我们死去。’
”‘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你是多么疲惫呀,你那英俊的脸庞和镇定的神态使我不止一次地陶醉!’说着,蕾妮亚一下子扑在了斯巴达克斯的怀中,亲昵地说着,‘噢,斯巴达克斯,我爱你,我的高贵的心啊,你就像奥林匹斯山的神祗一般!我是多么地爱你呀,即使众神中最俊美的神明也不能打动我对你忠贞的心••••••你知道吗?我亲爱的人啊。’
“‘我也是,在我眼里,爱芙罗狄特也不及你的万一,我是多么希望和你永不分离啊••••••’斯巴达克斯亲亲地吻着他所钟爱的‘女神’,然后用充满爱的眼光看着她,喃喃说道:‘要是这次能取得胜利,我就再也不舞枪弄棒了,我们一起过宁静地生活。’
“‘嗯,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蕾妮亚甜蜜地答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两人就这样久久地依偎在了一起,沉浸在幸福之中••••••”
“哟,写爱情的书!”樱樱打断道。
“爱情只是书中的小插曲。”泽喜介绍道,“书中主要是写一次古罗马大起义全过程。角斗士斯巴达克斯是起义首领。为争取自由和尊严,奋起反抗罗马人的暴政,他率领角斗士军队与敌人进行斗争。但最终角斗士军队还是被强大的敌军包围并消灭。斯巴达克斯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爱上了古罗马独裁者苏拉的的遗孀范莱丽雅,书中用许多篇幅写他俩的悲欢离合。俩人爱得死去活来呢。”
"范莱丽雅?你念的这一段并没有她啊。”樱樱手上鼓起一球球雪白的肥皂泡沫,她甩了甩手上的泡沫,疑惑地问道。
“有的,蕾妮亚就是范莱丽雅的爱称。”泽喜解释道。
“哈哈,外国人真逗,名字那么长,还一个人拥有好几个称呼。既然老外有爱称,应该还有恨称吧?”樱樱调皮的故意这样诘问道。
“恨称?好像没有。”泽喜回道。
“爱恨情仇是连在一起的,怎么没有恨呢?”樱樱一味地钻牛角尖,又说,“中国人是有恨称的,痛恨一个人,就骂他混帐、不是东西!”
“哈哈,你呀,真会说笑话!”樱樱这一番话,说得泽喜开心地大笑起来。
良顷,樱樱给脚盆中的衣服皆蘸上肥皂,又在脚盆里搁一块搓衣板,在板上一件件地搓洗起来。
良顷,她搓完了所有衣服,站起身来,对泽喜邀请道:“泽喜哥,快莫看书了,你陪我去南门河漂洗衣服吧。”
“好的。 我来帮你提衣桶吧。“说着,泽喜放下书,大踏步地跨过天井,一把将一桶湿衣提起来,就往院子门口走去。
樱樱锁上房门,随即亦走出了院子。
“泽喜哥,慢些走,等我一下!”一眨眼,泽喜已走得不见人影。樱樱的尖脆呼声从后头一波一波地追赶过来,泽喜这才驻足站在人家的屋檐下,悄候樱樱前来。
南门河在高高的堤岸下迂回静流。河里浮着云山的影子与看鸭佬的小舢舨。一弯水来桥飞架两岸。桥过来不远处的堤岸有一码头。拾级而下,便可来到河边濯衣。泽喜与樱樱抵达时,码头上早就蹲满了浣女。女人们五颜六色的着装、荡漾在水面的大小衣裙,言谈笑闹之声在河面不断跳跃起伏,一河生动旺盛的人气比阳光还要泼辣与热烈。
泽喜脱掉鞋子、绾起裤管,将裤子挪至膝盖以上,双足沉浸在河水里,从桶中抓起一件衣服,铺开在河面,一收一抖地漂洗起来。置身于水中的他,摊开在河面的何止是一件件浣衣,还有儿时在河里嬉戏的一件件轶闻趣事。
“泽喜哥,你真会做事,比我们女孩还会洗衣。”樱樱亦赤足立于码头边的浅水里洗着衣裳。她抬起头来,望着泽喜,这样笑赞道。
“我小时候就常跟我妈来河边洗衣呢!这码头熟得很。还喜欢在傍晚的时候从码头上跳水入河洗澡。洗完澡,怕家人发现,就在全身涂一遍泥巴,再冲洗一下,这样,大人就发现不了洗过澡。”泽喜绘声绘色道。
“你会在水里栽迷子(屏息潜泳)吗?”樱樱好奇地问道。
“怎么不会呢。我在蹲在水里可以憋气好久好久。一个迷子栽下去,能从河这边潜游到对岸去呢!”泽喜自诩道。
“哟,你游泳这么厉害呀,可我还是一个秤砣呢!泽喜哥,你哪天教教我游泳吧。”樱樱请求道。
“我不能教你。”泽喜断然道。
“为什么不能教我?”
“你爸妈不让你学游泳的。”
“我们去游泳馆游,爸妈不会知道的。”樱樱献计道。
“好吧。哪天有空,我们去游泳馆里游。”泽喜答应了她。
“还哪天有空,明天就去!”樱樱迫不及待。
然,翌日没有去成。泽喜在浣衣的第二天,去了郊外的舅舅家吃生日酒,他没能陪樱樱学游泳。为表达歉意,他加快阅读速度,一个晚上,就将《斯巴达克斯》后面十几节书全部读完,并将书给了樱樱。
泽喜在家休完探亲假的前两天里,他舅妈领着一个女孩走进了院子。
“泽喜,这是我邻居的女儿,叫金红。你俩聊一聊吧。我去街上买点东西。”舅妈说罢,就笑着转身往院子门口走去。
金红是一位长相平平、但很温柔的女孩,读过师范学校,目前闲居家中,没有正式工作。泽喜一眼就相中了她。他俩互加微信。泽喜还准备将金红带到怀化去。
“我们单位的幼儿园正缺幼师,你跟我去怀化吧?”泽喜邀请道。
“是吗?”金红犹疑道,“我得去跟爸妈说说,爸妈同意的话,我就跟你去怀化。”金红说。
“你这就给爸妈打电话吧。”泽喜性急地催促道。
也是泽喜行桃花大运,金红爸妈听泽喜舅妈说起泽喜在长相与为人,感觉他是个好小伙,就愿意将女儿金红说给他。当金红向二老提起跟随泽喜去怀化的事,便一口应承下来,但其母亲不太放心,她要陪同女儿一道去怀化。等金红工作有了着落后,她才回来。
即日启程去怀化。金红母女早早来到泽喜家,在他家吃过早餐后,三人便一同出发去车站上车。
坐在车上,静等班车启动。泽喜这才想起,借给樱樱的书他没有收回来。这可是从工厂图书馆借来的。丢失事延期不还书,单位会罚他款。
突然,他眼前有一个人影向车子迅疾奔跑过来。泽喜定睛一看,原来是樱樱抱着厚厚一本书,在太阳底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泽喜哥,你的书!”远远的,泽喜看见樱樱举起沉重的书本,在她头顶来回晃动着,以引起坐在车上的他的注意。
泽喜赶紧打冲锋般从车里窜出来,大步流星地向樱樱迎接上去。
“我知道你是借厂里的书,书脊有标签,封底有图章印戳。你走的时候没有跟我打招呼,也没有跟我说起书的事。我还是听曾伯娘说你走了,这才不要命地跑过来还你书呢!”樱樱跑得气喘吁吁地急急解释道。
“谢谢樱樱了。你辛苦啦!”泽喜接过书,谢道。
“你可是满载而归啊,来时一人,走时三个!”樱樱瞅着泽喜,这样揶揄道。
“金红妈不放心,陪着她跟我一起回怀化。”泽喜辩解道。
“哪天吃你的喜糖呀!”樱樱问道。
“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也不知道跟金红谈得拢还是谈不拢么。”泽喜幽幽地说道。
“我不一样待业家中吗?怎么你就没有想起过,带我去怀化找工作?”樱樱说道,眼里充满了怨色。
“樱樱,你还小,我哪里会想到带你去怀化呢!”泽喜认真地回道。
“我不小啦,是你完全没把我看在眼里!”樱樱忿然叱道,又感慨道,“唉,你要是有斯巴达克斯一半爱范莱丽雅就好!”
“樱樱,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喜欢我呀!”泽喜这才明白樱樱的一腔痴情。原来,这女孩爱上的是他。
“那怎么办,金红母女都一同坐在车上了。”泽喜无所适从地急得团团转。
他转身向车上奔去,想去跟金红她们说一说他的想法。然而,就在转身之际,樱樱双手捧脸,哭泣着跑了开去。她很快就消失在车站门口了。
泽喜望着人来人往的车站大门,如同望着空空如也的空门,那里已经没有樱樱的影子。他脑袋瓜子嗡嗡嗡的,呆呆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旁边有金红母女相依偎,然而他依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存在感。他在心里暗暗叫苦道:“唉呀,樱樱还了我书,然而,她人呢,却再亦找不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