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诗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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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阳光照在米乐脸上,碧蓝似水的天空长出成片成片艳丽滴血的玫瑰花,在这团赤红又充斥着无边爱意的怀抱之下,她忘却了这个世界一切与她有关的过往。

01 叛逆

深夜,一座破落分不清年岁的小镇在寒风的肆虐中摇摇欲坠,与此同时,小镇深处一户人家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女人的哀嚎,男人坐在门外无言吮吸着烟蒂,随着一声啼哭,一切戛然而止。男人走进房门,轻轻接过产娘怀里的婴儿,男人为那孩子忧郁的眼神吓得楞在原地,只当那是疲惫过后生成的错觉。他看也不看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只是眼神掠过婴儿如柴火般瘦弱的身体,像是完成神明的任务一般瞥了孩子的下体一眼,便将其交给产娘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径直来到灵房,他的母亲正端坐在一排灵位前,右手大拇指一颗一颗掐着念珠,左手十指紧扣置于胸前虔诚祈祷,盖头之下有几根银白发丝已垂落至肩,这一失礼之迹却并未引起老人的注意,听到男人带来的消息,老人顿时如一滩烂泥软下了身子,她说:“神不曾眷顾我撒尔塔家。”

自记事起,米乐便跟着母亲打理家务。清晨,她同纤尘不染的阳光一起醒来,懒惰的天性让她迟迟留恋于柔软的床,可母亲总会拿着柳条将她生生抽醒,起床后全家人在灵堂礼拜神明,祭奠先祖。祖母向来看不惯这个孙女,她看见了米乐出生时的眼睛,她认识,那是下流的,无神论者的眼睛。无论是她越长大便越不容忽视的美貌,还是慵懒随意的生活习惯都让祖母感到不安,以祖母的话来说,美貌是女人不详的诅咒,而女人自生来便是要干活的,一分一秒也不能停下来,这样才会讨人喜欢,才能嫁去一个好人家。显然,先祖血脉里的宗教教义已与这片土地的风俗融汇一体,以至于后来有人问米乐家庭的信仰时她却只能迷迷糊糊说个大概。

如往日般的清晨,照惯例礼拜之后,米乐随母亲一起整理家务。她不明白礼拜的意义,那灵位日夜沐浴光明,黑夜里的蜡烛从不曾熄灭,可祖母嘴里的神明也从不曾安慰她疲惫的身心。是的,四岁的米乐便不像同龄人那般快乐,她收获最多的是疲惫,但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这镇子上的所有女孩都和她没什么区别。母亲急促的脚步不容她想别的事情,她随母亲来到大堂,大堂内的桌子上摆放着父亲当年结婚时送给母亲的玻璃花瓶,精致的雕刻花纹让米乐痴迷,一时间忘了母亲是为什么要让她到这儿来,直到柳条抽到身上才慌忙拿着手上的抹布上下擦拭。做饭时,米乐问母亲花瓶碎了会是什么样子,母亲难得俏皮的回答引人发笑:就像风干的牛粪被鞭炮炸开。听到这奇怪的比喻,米乐心中好奇的种子一经落地便止不住地生根发芽。当天晚上,趁着家人全部睡着,她摸索着走进大堂,爬上了椅子,将花瓶轻轻抱起,眼见瓶底已远远离开桌面才放手,清脆的声音惊醒了家里所有人,父亲从厨房拿了把菜刀冲进大堂,这才看见米乐正望着一地玻璃碎片发呆,他二话不说抽出了腰间的皮带便提着米乐抽打。米乐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满地的玻璃渣上,那不知如何雕刻的精致花纹像泥土块一般散落,她很想问父亲是否美丽的东西碎了一地之后都会变成无人问津的泥土,可显然,父亲不容她说出半个字来。

自那以后,祖母便常念叨着自家孙女是被鬼上身了,得去请人来治。也不知祖母是从哪找来的土方,她从厨房的火炉里掏了一把炭灰,再从地上抹了一指湿泥,在水中搅拌后煮沸,强逼着米乐喝下去。米乐亲眼瞧见了祖母是如何从地上抹了把泥的,她想起了那晚的玻璃碴子,她转头想跑,可父亲和母亲就站在身后挡住了去路,两人将米乐死死按在地上,祖母拨开了她紧闭的嘴巴,一脸庄严地将那杯像是排泄物的水倒了进去,她说,这是神的旨意。那之后米乐连着拉了几天肚子,祖母为之高兴,她说终于将那鬼怪从身体里拉出来了。父亲和母亲始终不言不语,只是一味遵循着祖母的意愿做事。或许是从这次开始,米乐心中便始终隐藏着无人知其深浅的怨恨,以及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丝渴望。

镇子上的女孩人人佩戴盖头,遮住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八岁前从不让其出门游逛,即使有人上门拜访,也不得与客人交谈,只能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米乐常常在无人的角落将那闷得满头大汗的盖头扯下,蹲在泥土地上挖蚯蚓,观看它如何吃掉土里的虫子,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祖母从未发觉孙女的不敬行为,反倒是父亲通常在发现米乐后便取一根枝条追着她抽打,而在祖母和母亲的眼里看来,女孩被抽打总是一件好事。每次,满身伤痕的米乐在床上抽泣时,只有母亲悄悄走进房门,用唾沫在伤口抹匀,有时也会取出草药,她总是温柔抚摸米乐的头发,或许是这零落的温暖才让米乐从未想过离开这个荒诞的家庭。

很快,米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镇子上七八岁的女孩几乎没几个能认字的,很多甚至不会把女儿送去读书,只是放在家里用来干活,直到出嫁那天。米乐自然是想上学的,祖母本来持反对态度,女子无才是德的观念成为她辩证最为有力的支持,可她还是熬不过儿子日日念叨,不知是出于什么,米乐的父亲坚持要送她去上学,哪怕短短几天也好。实际上,米乐很小就有了阅读的习惯,父亲有时会在工作之余教她识字,所以她并不像邻家的女孩一样目不识丁,甚至能阅读一些浅显的书籍。而那时候,家里的大门底下总是会有人悄悄塞进一些小广告,或是报刊杂志一类的,米乐发现此事后便总是将那些“书籍”藏着,确认没人发现后才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即使对于内容的理解她只能领悟小半,但总比洗衣做饭要好得多。她从不去想为什么门底下会塞进来这些东西,反正大概也是父亲订购的,因为家里的女人根本不认字。

上学的几年家里算是平静了下来,米乐也终于摆脱了从早到晚的家务活,她早出晚归,几乎看不见祖母的身影。课上的米乐也并非那样循规守矩,她对于数术一类的学科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抱着语文课本反反复复地读,或许上天怜悯,赋予她精致的面容,同时又让其聪慧,总之,虽然米乐并不认真学习,但成绩往往名列前茅。父亲虽嘴上不说,脸上紧巴巴的,但心里还是不免感到高兴,只是祖母并不乐意见到米乐那副得意的样子。

到了五年级,家里人便死活不让米乐去上学了,这次即使是父亲这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也无法动摇祖母的意愿,她每天看到米乐回来什么家务也不干,只是抱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读就浑身不舒服。终于,在某天早晨,祖母再次发出了“神”的指示,禁止米乐出门上学,米乐以为还能仰仗在父亲的庇护下,但父亲刚一上前就被祖母的眼睛狠狠掴了回来。米乐心里很清楚,镇上的女孩多半是从未读书的,即使有,也是中途辍学,只是她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她也不再反抗,再次开始了每天跟着母亲的脚步做家务的日子。

六月的酷暑下起了雨,洗刷了灰蒙蒙的街道,细菌暗自在潮湿的角落肆意生长,十三岁的米乐第一次发了高烧,或许家里人早已习惯这个女孩儿的坚韧,只当她是累了,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生龙活虎。米乐在床上躺着,她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祖母瞧见家里扫地的只有母亲,而一家人的衣服还放在旧衣篓里没有动,便叫父亲去喊米乐做事。父亲推开房门,看见米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不忍叫她起来洗衣服。于是父亲转身告知祖母米乐发烧了,让她休息会儿。谁知祖母丝毫不领情,反而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了起来。

“起不来就打起来,女人是不能停下来的!你现在不舍得打她,等她嫁人了,公公打她,老公也打她,你糊涂!”

听到这话,父亲有些迟疑,他不敢忤逆母亲的威严,但也看不得米乐受这糊涂罪。

“你还站这做什么?你不去我去了。”

祖母躺在安乐椅上,右手依然掐着佛珠。

“不了,还是我去吧。”

父亲再次回到米乐的房间,惭愧让他无法发出平时严肃的命令,反倒是像求着米乐起床一样轻轻哼出声来。可米乐并未注意到父亲的难言,她只觉这个家庭的无情。米乐没有回应父亲,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父亲依然站在原地,他不想面对自己的母亲,却也不知如何才能两全,从小养成的思想让他为洗衣做饭这样的事亲力亲为而感到不耻,他像是被三头巨兽夹在原地,任留时间从身边缓缓流逝。

夕阳拖着它疲惫的身躯褪去衣衫,今夜的月亮格外圆,却给这夏日酷热的地面增添了一丝清冷。米乐已然退烧,父亲觉得时机到了,便开口叫她去洗衣服。

“妈妈没有洗吗?”

“奶奶说必须给你留着。”

米乐啧了一声,这让父亲的眉头皱了一下。

“快起来吧,你我都不必在这耗着。”

“你把我赶出去同样不会在这耗着。”

米乐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的语气却是那样平静。

“你是烧糊涂了吧,赶紧给我起来!”

米乐还是没动,只是将湿透了被子翻了过来,重新盖在身上。父亲心中仅存的愧疚也烟消云散,转身出去找一件趁手的“武器”去了。米乐自然知道父亲去做什么,赶忙穿起衣服想要往外跑,刚走出房门,便看到父亲手上拿着枝条气冲冲走过来。

“你最好给我站在那里,不然我打死你!”

“你不敢反对奶奶,只知道打我!”

父女俩隔着一片空地吵了起来,祖母就坐在不远处,依然靠着椅子掐着念珠,听到这话她也不为所动,只是眼神犀利地瞥了父亲一眼。

“愿神宽恕你刚所说的话,你怎么敢对长辈失礼!”

“你们算个屁的长辈!”

父亲的怒火将他那隐藏于底的懦弱也烧了个干净,他丢了枝条,转而拿了一根顶着房门的木头,一手竟抓不稳,只能两手合握,他追着米乐就要打下去。米乐从未见父亲如此动怒,她却并不觉得有何过错需要这么大的惩罚才足以抵消,她只觉得荒谬和悔恨。米乐转身就跑,她想逃出去,逃到门外面去,上学路上她注意到离开镇子的路,她只需要跑出去。可她跑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她看见了母亲,那个背地里悄悄抚摸她头发的人,就站在门口,默默将门闩拉下,锁住了大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闭上眼睛,没有丝毫反抗,等待那根棍子落在身上。

米乐被打断了一根手指,在家里躺了五天,这五天里,除了换药,没人来看她,甚至连饭都没得吃,她饿了只能啃屋外的土。她并不怕被打,即使被打断了手指,甚至连吃土也未能让她升起怨意,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待遇,可她不能忍受关上房门的母亲,那锁死的门,隔断了月光,只有瞧不见底的黑暗,那时候,她只想被打死了算了。

这天早晨,她睁开眼,看了一眼天色,知道再过不久家里人就要起床做礼拜了,房门依然是关着的,但她有信心从墙上爬出去而不被人发现。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默默等待着时机。不久,她听见了父亲的哈欠,母亲永远急促的脚步,以及祖母的拐杖在地上摩擦,声音渐行渐远,她的心也开始紧张起来。等到声音完全消失,她才起身,带了两套衣服用床单包起,她觉得应该带点吃的才对,可她根本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她轻轻走到房门口,拉开一丝缝隙,确认周围没有人才走出去,她没有忘记将房门关好。事情也出乎意料地顺利,米乐本已做好了被打一顿的准备,但她却爬了出去,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沿着记忆里那条离开的路,一直跑,一直跑……

02 掀开的天花板

米乐跑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吃东西,渴了就去镇子外面那条河喝一口,饿了就啃些泥土,事后想起来,米乐也不知她是怎么活着走出大山的,而她也是这次才知道,她所生活的小镇,是建在山里的。

走出去以后,她看到了马路,路上飞驰而过的是她只在书里见过的汽车,她只是站在路边,无力挥手,祈求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她不求其他,只希望有人能带她离开,越远越好,死了也好。

或许她是被垂怜着的,有一辆车停在她的身边,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她没有戴盖头,反而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车窗里还有一个女孩,与女人同样白皙的皮肤,只是那双眼睛像结了一层霜,阳光之下闪烁不定。

“你怎么了,走丢了吗?记得自己住哪里吗?”

“水……水……”

女人连忙从车上拿了一瓶水,亲手喂米乐喝了下去,也不在意她身上的泥土。

“我不想回家,我,我是逃出来的。”

女人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直坐在车上的男人也走了下来,他惊讶于这个女孩坚韧而又孤傲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脸上。男人看了一眼米乐背后深不可测的山林,他在思考要不要将女孩送回去,可看着她那双可怜的身躯,还有断掉还未完全长好,依稀可见淤青的手指,这让他心生迟疑。最终,他决定先带这个女孩去医院,再送去警察局,他很想帮助女孩,却也怕惹上麻烦。

在女人的搀扶下,米乐坐上了车。车上的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她,好像把她当作是新奇的玩具。

“你,你好。”

米乐下意识双手合十,向女孩轻轻点了一下头,坐在副驾的女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她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

米乐不再说话,在吃下了女人递过来的食物之后,她才开始害怕起来,倒不是害怕这车里坐着的会是什么坏人,只是她不知到底是逃出了地狱,还是正向地狱走着。

“你叫什么名字?”旁边的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却是毫不相同的境遇。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利落的短发将将没过肩膀,笑起来露出一对可喜的虎牙。米乐呆了几秒种,而女孩一直看着她,等着她的名字。

“我,我叫,米,米乐。”

“米米乐?”

“不对,是米,米乐。”

女孩用手捂住嘴巴,噗嗤一笑。

“我知道了,你叫米乐对吧,我叫康然,你叫我然然就好,大家都这样叫我。”

“额,嗯。”

米乐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可女孩一直望着她,想要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与这萍水相逢的同龄人分享心中的寂寞,可眼前的女孩丝毫意识不到她的心意,反而沉默得像个大人。

第一次坐车的米乐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未听过晕车的现象,只是怀疑是不是吃了太多泥土和树皮闹坏了肚子。坐在旁边的然然好像看出了她的窘迫,于是将车窗打开。

“睡一会儿吧,我们不是坏人。”

米乐接过这个叫然然的女孩递过来的毛毯,想要要再次双手合十点头感谢,却又忍了下来,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也没有客气什么,米乐盖上毛毯沉沉睡了过去,许久未曾睡过好觉的她很快便发出轻轻的鼾声。

等到米乐再次睁眼,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了白色的病房里,只是她并不知道这是医院,还以为是自己家里,因为信仰,小镇所有的房子都涂上了厚厚的白漆,每天都要擦拭让它保持洁白。她从床上猛地弹起来,却发现那根断指已被一层纱布包裹,清晰可见里面褐色的碘液。手背上还插了一根长长的管子,有什么液体正从瓶子里灌进来。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打消了到家的怀疑,因为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病床旁还有两人,只是还在睡觉。她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间,从窗外的天色来看应该是中午,记得走出大山时应该还是天微微亮的时候,她这才知道那不是梦境。只是第一次远离家乡的米乐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她莫名想不顾一切回到那个令她折磨的家里,可她也清楚现在除非真有神明,不然靠她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男男女女的交谈,米乐心里一紧,盯着病房的门,渐渐听清了门外的谈话。

“谢谢郑医生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就是路上看着挺可怜的才带来找你,我也不多麻烦你,等她醒了我立马就带她去派出所找找她的父母。”

“这不碍事。只是这孩子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啊,她肚子里几乎没什么有营养的玩意儿。”

走进来的是书里所说的“白大褂”,还有早上车里的男人和女人,然然却没有跟他们在一起。

“你醒了,好些了没?”

金发的女人问道。

米乐有些害怕这个不正常的女人,在她看来,人的头发应该是黑色的才对。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头。

“你还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吗?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

米乐摇头。

“那家里住哪里呢?知道吗?”

米乐摇头。

女人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男人。

“你再休息会儿,我们等会儿带你去警察局,警察知道吧,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不是傻子。”

男人被这话怼得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然后和女人一同出去了。在门外,他和女人小声说话,以为米乐不可能听见,却也没想到在家训练有素的米乐听得一清二楚。

“这孩子看着真可怜。”

“没办法,这是她的命。”

只此两句,后面的即使是米乐也听不清楚了。在医院睡了一觉过后,她随着两人来到派出所,里面出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他和两人在一个房间里说了很久的话,米乐便一直等在门外,平静地等待命运的发落。不久后,两人出来了,他们向米乐告别,让她乖乖听话。米乐有些不舍,但也明白不能再多打扰别人,只是目送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警察问了她很多问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类的,米乐一一如实回答。这时候,她开始幻想再次见到父亲和母亲会是怎样的情形,离开这么久,怎么也会为我而担心吧,或者他们根本就没发现我出去了才对吧。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警察一脸怜悯。

问完后,米乐便在派出所的大厅等待。据警察所说,他们找寻她的父母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待在这儿慢慢等着。米乐不想看见父母,倒不是害怕回家,却是不敢面对。阳光慢慢失去了温度,她看见有人从她面前走过,或喜或悲,后方那些说要帮她寻找父母的人,也是走来走去,时不时给她递一杯水,或是送些小吃。她只是盯着外面,想看看这所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和她所想的一样好。可她又想起了那个名叫然然的女孩,那个金头发的女人,那个默默寡言的男人,还有给他递水的警察,他们和她一样踩在大地上,却和自己所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可她所等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最后,她还是没有等到父母,她等到了送她过来的那两个人。据说是他们联系了警察问米乐的情况,警察说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找到她的父母,他们便主动承担起照顾米乐的责任。米乐随两人回家,她再次见到了然然,这个家也不是刷满了白漆,只是那光滑的墙面上涂满了彩画。米乐站在门口不知所措,那个金发女人却一脸热情地邀请她进去,还拿了几件衣服给她。

“去洗个澡吧,就穿我女儿的衣服,正好你们差不多年纪。”

然然也上前来拉她进去,还说着等她洗完澡了和她一起睡。盛情之下,米乐没有再感到为难,向一家人深深鞠了一躬后乖乖洗澡去了。出来后,她看见然然就站在门口等着她,不等她开口,便一把拉着她走进房间,刚走进去,米乐便呆住了,竟不是白色墙漆,而是粉红色的,天花板是柔和的白炽灯,床边还有一张书桌,书架上摆满了书。

“我能看看吗?这些书。”

“啊?你喜欢看书啊,看吧看吧,我妈经常劝我看书,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看书呢?”

“因为无聊啊,你平时没有其他好玩的吗?”

米乐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她从未见过包装如此精美的书籍,无论是封面上的图画,还是那捏不碎的书壳。然然见她沉醉其中,也不再打扰,悄悄走了出去。

不久后,米乐听见了门外的嘈杂,她放下书,轻轻将房门拉开一个只能容下一只眼睛的缝隙。她看到然然躺在金发女人的怀里,男人拿着电视遥控器看着然然傻笑。

“妈妈,明天带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有朋友在家。”

“然然,你知道的,爸爸妈妈很忙,等下次公司再带你出去好吗?再说了,刚刚不是才从甘肃回来嘛。”

“那是跟你们一起出差,不算出去玩!”

然然双手抱于胸前,右边的脸鼓起气来表示抗议。男人还是默默看着然然傻笑。米乐暗自将一切看在眼里,她轻轻关上房门,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可她却控制不住想起自己的家庭,在她看来,自己就像个小蟊贼,从这个家里偷了一块幸福。

此后一个月,男人和女人每天都会出去工作,正值暑假,然然和米乐两人都不用考虑上学的事,只是整天窝在房间里聊天侃地,米乐偶尔沉迷于书本时,然然就在一旁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只是在某些夜里,看着熟睡着的然然,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家,想到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没日没夜做着干不完的家务,她禁不住地抹眼泪,但她还是想念着母亲抚摸她头发的那只手,用的是祖母所说的圣洁的右手,但不是那只关上屋门的左手。

时间走得很快,米乐也越发沉迷于看书,她心里很清楚,她不能永远住在这里,她终究是要回去的,那时候,她也无法像现在这样自在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然然或许也意识到了米乐不能久留,有天夜里,俩人窝在一块儿说话。

“米乐,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了吧。”

然然轻轻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米乐并未多想,只当那是好友分离时的不舍。米乐的担心很快得到应验,她正在房里读着书的时候,那个金头发的女人打开了房门,告诉她父母来接她了,就在楼下。米乐只是微笑着点头,便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对米乐的平静有些惊讶,她心里是可怜这孩子的,她记得那天米乐说的话,说她不想回家,但可怜并不能支持她将米乐像亲生女儿一样养下去,只得送她回到另一个世界去。女人还是不免生出一些愧疚,却只能转身离去,不看她一眼。

来到楼下,父亲几乎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冲上前来,扯着她的衣服后领就往一辆银色面包车上拽,米乐虽然意料到了父亲会生气,却也没想到他不顾外人的风言风语也要当场发泄他的怒火。衣服勒紧了米乐的脖子,她感到难以呼吸,想要挣脱却敌不过常在外干活的父亲,只得拼命反抗,正是人们下班的高峰期,许多人在这楼道里进进出出,见到这般情形,不免有人指着米乐一行人说些什么,有些热心的甚至掏出手机准备报警,若非那个金发女人费心解释,怕是又要去派出所闹一番。

米乐也没想到等待已久的回家会是这样戏剧性的一幕,上车的第一件事便是戴上遮掩头发的盖头,挨了父亲的一顿打后,她也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右手。她的目光迟迟没有从然然家里挪开,因为她看见然然一直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直至消失不见。

总之,她再次回到了家。刚打开门就看见躺在安乐椅上的祖母,离开一个月,祖母好像丝毫不在意,略微瞥了米乐一眼便没再看她,只是米乐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怨恨,然而这非但没让米乐有丝毫愧疚,反倒是心中一阵窃喜,对于祖母的反应,这是米乐一个月以来每天晚上必然会光顾的幻想。

“算了,我也决定了,你去上学吧,现在的女孩都上学,奶奶那边不用担心,只是你别再跑了。”

米乐有些难以置信,但又突然想到前不久读到的那段话:“你想要开窗户,就跟人说你想把天花板给掀了。”

03 卖诗集的女孩

回到家不久,米乐就发现了不对劲。上学路上,以往那些和她打招呼的同学纷纷躲着不见她,甚至有家长在他们旁边时,那些大人会立马将孩子扯到一边去,好像她身上沾了瘟疫。到了学校,发现身边的同学都刻意离她很远,甚至老师看她的眼神也隐隐透着一丝怪异。回到家,父亲的反应给了她答案,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个月里,镇子上多了不少关于米乐的传言。比如说她是被外面的男人包养了,也有说她是到我们当陪酒女,卖身去了,又或者只是跟着外面的人跑了。而这些谣言出现在这个镇子上也不无道理,但凡一个女孩很小的时候就跑出去,即便是一两天,便会有各种各样的黄色谣言,只为消遣那藏在心里遮天蔽日的寂寞,更何况米乐出去了一个月。

在祖母的影响下,米乐一家人将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父亲为此没少打她,而母亲也从此不会在她被打后关顾她的房间,谣言的乌云将这个家庭变得愈加阴沉。

铺天盖地的谣言让米乐不再那样为出门而高兴,在外时,她想回家,在家时,她想出去。她也不再扯下盖头去泥土里挖蚯蚓,也再也没见过从家门底下塞进来的报刊。有时候她觉得要是当初不跑或许是一件好事,但转念一想,若是不跑,她甚至意识不到当初的快乐,至少现在还有值得回忆的往昔。米乐十五岁的某一天晚上,她放学回到家,再次忍受了他人异样的眼光却一言不发。打开家门,她来到当初打碎花瓶的大堂,发现那里烧着什么东西,燃烧的火光冲得比人还高,她正思忖着,却看到父母从大堂内走出来,嘴里正大声吵嚷,父亲看到米乐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贝,疯一样想要扑过来,而母亲正死命拦着,米乐很想问发生了什么,但她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候,她听到了祖母公鸭般的嗓音:

“她这是当年的鬼没拉完,神说了,得用火烧!”

米乐感觉身体被电了一下,转身想跑,可父亲的声音紧随其后:

“米乐!不能跑,跑了你就回不来了,听奶奶的话吧!”

米乐拼命摇头,她看了一眼母亲,这时候,她若是不跑出去,就只能寄希望于母亲了,虽然她不再摸自己的头,但米乐心里总是相信着,母亲是爱她的,只是没有办法。

米乐迟迟未动,祖母正将竹扫帚放在火堆里点燃,眼看着马上就要过来了。她还是没有勇气再次跑出家门,反而向另一边跑去,父亲一行人紧随其后,只见祖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快步跟上,米乐有时候怀疑,祖母并非是因为迷信才屡次伤害她,仅仅只是不喜欢她而已。米乐跑到祖母的房门前,她想要进去,可母亲死死抱住了她,母亲说按教义小辈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走进长辈的房间。

“你不能再犯错了,奶奶会杀了你的!”

或许是知道拦不住父亲他们,母亲决定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孩子,而祖母已经举着燃烧的扫帚走了过来。

“你放开她吧,今天你护住她,可你护不了她一辈子呀。”

米乐以为母亲不会为这话所动,可她却发现母亲的眼神里透露着迟疑,刚刚从心里升起的希望又落了地,米乐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知道,母亲会让祖母过来,她根本拦不住任何事情,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这时候,父亲突然凑过来和母亲小声说话:

“放开吧,不然罚完她,就得罚你了。”

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母亲竟放开了手,米乐看着母亲,眼神里依然不生怨恨,她只是不解,她只是失望。就在母亲放手的那一刻,父亲立马上前来按住米乐,怕她跑开,米乐又将目光挪到父亲身上,她却发现,父亲不敢面对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脸色苍白,这个时候,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祖母手里的扫帚并非打在她的身上,若是头发也就算了,她却拿着扫帚向米乐的脸上戳去,米乐在这时终于回过神来,那一团燃烧着的竹枝条若是戳到脸上,且不说烧成什么样子,起码眼睛是不需要了。她拼命地挣扎,她发现父亲的力气竟比平时小了不少,不多时她便挣脱开来,向后跑去。她打开了房门,进入了祖母的房间,再以最快的速度将门反锁,甚至搬了几张椅子将房门堵着。做完这一切,米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更不知道今天过后她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她扫了一下整个房间,想象里祖母的房间应该满是经书教义,却发现这房间的柜子上桌上全是药,药丸,药片,胶囊填满了这个房间能填补的每一个空隙,米乐突然笑了出来,多么荒谬,从小到大,生病后的她从未吃过一次像样的药品,可这个房间却早已堆得快要溢出来站不住脚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她心中发酵,那想法就像巨人岛的种子一样一经种下便快速生根发芽,很快她便付诸于行动。她将看到的药丸通通往嘴里塞,没有水也硬塞,也不管那药是做什么用的,她本想趁他们没进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但很快她便感到喉咙卡住了,一时间呼吸困难导致她满脸通红,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手上抓着什么就将什么扔进嘴里,不多时,她的脸都快要被撑开了,她很想咳嗽,可喉咙里卡住的药丸让她连咳也咳不出来,她无力地趴在地上,没个几秒钟就晕了过去,昏迷前,她知道这次多半是活不成了。

可上天再次眷顾了她,米乐在一片阳光中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她刚刚挣扎着坐起身来,却突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嘴里残留着一大股醋味。米乐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她突然很想问问祖母口中所说的神明,想问他在创造人类时是否确定人一生能经历如此多的折磨而不被击溃,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一点儿也不重要。听到咳声,父母很快出现在米乐面前,看到他们,米乐以为又要挨打,连忙抱紧身体做好准备,可他们俩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却是父亲先开口说话:

“你昏过去后,奶奶说照土方给你喂醋,我把家里和隔壁的醋都借来了才把你救活,算爹求你,听话些吧,孩子。”

母亲也渴求般望着米乐,可她却一直沉默着,她很想问他们为什么连送她去医院这么简单的事都不做,却要信奶奶的给她喂醋?若是身为人父,身为人母无人不爱自己的子女,却为何连这点儿钱也舍不得?可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望着窗外。父母两人对视了一眼,摇头走了出去。

此后的几年,一切相安无事,虽然谣言依旧不止,甚至更加猖獗,但米乐还是顺利地读到了高中,只是初三那年,她不想再住在家里,便想着搬出去住,于是在镇子上随便找了个饭店打工,虽然她只有夜里才有时间,但她却拼了命一般工作,以至于老板虽听说过有关米乐的谣言,却也给她付了足够的薪资供她租房,有时甚至会给她留一碗饭吃,学费是父亲交的,所以米乐只需支付房租,日子也就这样不淡不咸地过了下去。只是米乐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躁,本来因为她阴郁的眼神,平时没什么人敢和她交流,这下变得越发拒人千里了。可麻烦很快找上门来,高中的学习压力骤增,米乐放学后去餐馆工作也慢慢变得力不从心,老板开始时不时拖欠工资,有时候拖得米乐交房租时拿不出钱来,为此她只得偶尔旷课出去打工,一开始她旷课很少,除非实在没有办法,所以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了高二,压力越来越大,米乐的情绪也越发难以控制,她甚至在课堂上因为窗外的风吹跑了桌子上的卷子而大为光火,一气之下将桌子也掀翻在地。很快,这样的情绪之下,她变得无心上课,连从前让她废寝忘食的书本也不再那么爱不释手,她开始频繁逃课,同时打了很多份工作,虽然成绩一落千里,却也让她攒了不少的钱,她从未感到如此富有成就感,也从未这样自由自在,镇子上的流言也在这时慢慢停息,仿佛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但一纸退学书让她再次跌落谷底。

这次她在家中关了两个月,两个月以来她倒是做到了以前家里足不出户的规矩,但也变得愈加消极,生活规律也开始紊乱,有时候她两天不吃饭,有时候又一天吃五六顿,有时候成宿成宿睡不着,有时候一睡就是两三天。她开始做梦,梦里一片光明,她能感觉到每次都是做的同样的梦,每次醒来她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当她想要将梦的内容记下来的时候,她却发现她忘得一干二净。很快,她的身体垮了下来,她又想到了死,她想起电视剧里的人都是猛地撞向柱子,不一会儿便呜呼哀哉,于是她也疯了似的冲向墙壁,可结果除了眼前一黑和紧随其后的剧痛,便只有洁白的墙漆剥落下来的几片灰。

可第二次自杀失败却让她的心态发生了些许转变,没变的是那个每次醒来都记不住的梦境。她没再那样消极度日,反而再次走出房门投入工作,每天省吃俭用,几个月后,她又攒下了一笔钱,足够支撑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她想离开,她想走出这个镇子,向南走,一直走到大理,她在书里看到了大理,她觉得那是个安家的好地方。她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在走之前她决定再回家一次,她再次见到了父亲,却没有那么剑拔弩张,父亲对女儿的决定并未反对,只是意外地叮嘱了很多,甚至在米乐走时还叫住了她要存下她的联系方式。此后,米乐坐上了离开的火车。

她一直南下到了大理,可这座城市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只是比她出生的小镇发达了不少。租好房子后她到处游荡找工作,也在手机上下了专门找工作的软件,只是她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个人在外面谁都想要从她身上捞几笔,她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一个月内就有三次差点被传销骗过去,但好在她并不是那样毫无防备之心。这天她躺在家里默默刷着招聘广告,手机上突然跳出一个链接,上面写着:大学生扩招,面向广大社会人士招生。她心想自己不就是个社会人士嘛,想来也没有事做,不妨考一次试试看。她一扫颓唐,开始了以前那样的废寝忘食,过程之艰辛,用米乐自己的话来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经过了两个月的学习,她参加了考试,获得了当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上了大学,米乐也没有过上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她所面临的第一个困难便是学费,昂贵的学费让她只能申请助学贷款,可那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的生活,她只能找些零工,其余时间她都花在了教室和图书馆上。在大学里,她看到了大学生糜烂的生活,整日无所事事,沉醉于声色犬马,但她毕竟也不缺社会上的经验,学生们的激情在她眼里看来不过是幼稚的青春之火,她这才发觉自己也不过二十上下。她喜欢学校图书馆里的氛围,虽然学校不大,只有这一座像模像样的图书馆当作牌面,但她却在这里享受了两年无人打搅的安宁。后来想起,米乐也说大学两年的图书馆生活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这天她从图书馆出来,想起自己是因为看书才想要来大理,可她自从来这儿却还没有机会好好看上一眼,于是决定先不回寝室,出去走走。她来到了每个大学标配的小吃街,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鳞次栉比,远远就能闻到浓密的香味。米乐随便买了一根烤串,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些小吃摊主都是自己经营,虽然每次见到城管都要落荒而逃,但一来二去也能赚上不少钱,或许自己也能试试卖点儿东西?可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卖些什么。回到寝室,她跟室友聊起了今天的想法。

“你文笔不错,我看网上有人在路边卖诗集,虽然比不上那些小吃,但总会有人喜欢的。”

米乐心想这个主意好像不错,但写什么诗呢,她从未写过诗,只是在以前在小镇上学时常常写些日记。夜晚,室友们沉沉睡去,米乐拿着手机为自己的诗苦苦思考而睡不着。她突然想起那个叫然然的女孩儿,那一袭袅袅白衣以及染了霜的眼睛频频浮现,几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怎样,她想起了离开的那天,汽车驶过卷起的灰尘里,只有然然那一袭白衣迟迟没有消失,只是这一次,米乐却从中品味到了与她相差无几的孤独。想了许久,她在手机上写下了几行字:

《镜中人》

她说,你站在那儿,

衣衫破旧,眼神凄楚,

我想看你长发飘飘,眉轻眼秀。

然然,她说,你站在那儿,

衣装楚楚,眼里含霜,

我却只看你眉目哀愁。

然然,你我都不完整,藏起了什么。

此后,米乐在图书馆里看书之余便练习着写诗,寒假时,她已经写完一本诗集。她从生活费里扣了一笔钱,跑去打印店自己复印了十几份,再拿到家里一本一本装订成册,准备当个半吊子诗人卖些半吊子诗集。她将价格定在32元,她不知该给这部诗集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就暂时取名为《镜中人》。

夜里,米乐抱着诗集到了大理古城。她找了一处人流相对密集的地块,在一排大大小小的摊子末尾坐了下来,她拿出一块橘黄色的布铺在地上,将印好的诗集摆放整齐,再立一块写着“原创诗集”的木板,等待着顾客上门。

她先是坐着,又慢慢变成靠着,最后变成躺着,可眼前的诗集迟迟没有卖出一本。她也不着急,本来也没抱着太大希望,只是想试下在打完零工后看看能不能再加个餐而已。等待的时间漫长,她想起了那个小镇,想起了然然,想起了两次自杀,想起了那个反复梦见但却永远记不住的梦境。在她准备收工回家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可以翻一翻吗?”

说话的是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脸上的胡须虽然略显潦草,但利落的头发却让他看起来很是舒心。米乐点了点头,叫男人随意翻看。本以为男人只是有些兴趣,却没想到他只看了一篇便说要买下一本,米乐自然乐不可支,连忙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

“你这篇《镜中人》是什么意思?”

“那是写我一个朋友,她和我完全不一样,但我又觉得和她很像。”

男人愣了一下:“我有个侄女,和你差不多大,记得她以前还挺活泼来着,可最近是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反而喜欢上了看书,最近她和我一起来这边旅游,明天你还出摊吗?我带她来看看。”

“会的,谢谢您。”

男人点头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米乐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熟悉的味道,但又坚信此前从未看见过他。没有多想,米乐收拾完东西,用今天唯一一本卖出的诗集赚的钱买了些吃的,回去的路上她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晚上,她再次摆好了摊子,默默等待。她看着头顶的霓虹灯,因为有这玩意儿她几乎看不清月光,渐渐地她想起了小镇,虽然那里总是让她感到痛苦,但小镇的月光却是那些清晰可触,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抬头看看星光和月亮。米乐在角落等了许久,和昨天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多了几个人蹲在在她面前翻了翻,不久后又起身离开。米乐并不在乎,只是想着昨天的男人,或许今天见到他还能再卖出一两本呢?

或许惊喜总是出现在你失去耐心准备放弃的时候出现,等了许久的米乐眼看距离昨天见到男人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她也无心再等,只当那是一句客套话。当她收拾完东西,转头却发现男人正在不远处,和一个女生并肩走过来。

“你好啊,又见面了,我来得还算及时吧。”

男人微笑着和米乐打招呼,可她却什么也没听见,只因她认出了男人旁边的女生,虽然模样有所变化,但她知道那就是然然。然然也愣在原地好像也在回忆,但随即两人脸上的迟疑都转变成了狂喜,没有什么比他乡遇故人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你先回去,我和米乐聊会儿天。”

然然对男人说道,那男人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也识趣,并未多说便挥手离开,给两个女孩留下自由的空间。米乐心中的骇然大过于高兴,她想不通为什么然然会出现在这里,还这么巧的是那男人的外甥。

“那不是我舅舅,他是我男朋友。”

然然的一句话让米乐傻在原地,但她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听着然然的讲述。

“我知道你觉得他比我大太多了,可喜欢就是喜欢不对吗?就像你当初那么喜欢读书一样。”

米乐不懂然然说的,但也看出她并不想多说,便没再提及。两人在大理古城参差不齐的房屋之间来来回回走,然然缠着米乐说出这几年的经历,两人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米乐说了镇子上的谣言,说了祖母的扫帚,说了两次失败的自杀,还有那个记不住的梦。可当米乐问起然然的经历时,然然却没有回答。

“我觉得。”然然说:“你总有天会记住那个梦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米乐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记住,然然却摇摇头,不再说话。两人就此分别,临走时两人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回去后,米乐没再和然然多聊,只是洗完澡后就上床睡觉,这些天来,米乐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就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喜欢那个记不住的梦境,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醒来时的幸福感却从未断却。然而这次醒来后,米乐一边品味着幸福,一边习惯地回忆梦里的内容,她却发现自己在梦里看见了一个人,那人一袭似雪白裙,短发齐肩,显然是几年前的然然。米乐有些奇怪,是因为昨天遇到了她,还是每次她都会梦见然然?想到然然昨晚说的话,米乐拿起手机想要找然然问个清楚,可在发了十几条信息后,然然一句也没回,米乐甚至打了好几个电话,然然也没有接。米乐没有过于在意,毕竟以前和然然相处的那一个月,她通常都是睡到中午才起来。

为了生活下去,米乐没有时间在留在床上多想,可一天下来,无论是打工还是上课,或是在图书馆,米乐心里总是隐隐感到不安。晚上她再次抱着诗集来到古城街尾摆摊,她发现那里站着人,好像在等她,米乐快步走上去,发现是昨晚和然然一起的男人。

“然然死了,今天凌晨时候。”

米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男人几遍,但他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然然是自杀的,没留下什么遗书,就好像突然消失于世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就连她所谓的男朋友也不知晓其中缘由,只是男人告诉米乐,然然和家里人关系很不好,米乐不解,她想起了那天晚上,然然躺在女人的怀里是多么幸福,而男人眼里藏也藏不住的爱意是多么温暖,这样的家庭怎么会有任何不睦呢?这和自己的小镇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米乐怀疑自己在做梦,她觉得不对,然然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才对。

“世界上一切有关于爱的事情都无关对错。”男人说。

米乐无心再卖诗集,和男人分别后便径直回到宿舍。夜里她又做了那个梦,可醒来时却还是只记得然然。不久后,米乐听说然然的父母到了大理,她来到那个据说是然然自杀的河边,米乐在得知然然死后早已来过一次,那天围观的人群好像将河流挤断,任她怎样想进去看一眼然然走时的样子却怎样也挤不进去。而这次来到这里,河水川流不息,然然的父母就站在那里,女人不再是一头金发,但却结满了白发,哭成了泪人,男人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几年前挺拔的身躯尽显佝偻。

“然然啊,你什么都有了,你还缺什么呢?”

米乐听到了女人的喊叫,她没有走上前与他们相认,她不明白,若世上有关爱的事情无关对错,那为何她总是感到痛苦,然然又怎会这样突然死去。

米乐回到宿舍,她请了一天假,独自躺在床上,她回想自己的过往,发现那曾经让自己痛苦万分的记忆却再也无法让她心生怨恨,可往昔所承载的情意若是除开怨恨,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渴望足以让其历久弥新。她再次睡着了,然而这一次,她像是看了一部电影,记下了梦里所发生的一切:

米乐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小镇家里的床上,周围是白茫茫一片的原野。她却在这里听到了然然的声音

“米乐,咱们去玫瑰岛吧!”

“玫瑰岛是哪里?”

“玫瑰岛就是长满了玫瑰的岛啊!”

然然不由分说拉着米乐狂奔,将她从小镇里拉出来。米乐回头望去,那包裹着小镇的山林好像囚笼。她们不停地跑,好像永远不会累,不久,米乐发现她们跑到了然然的家,家里铺满了玫瑰花瓣,米乐看到另一个自己在一片赤红里呆呆看着书,而另一个然然就坐在她旁边,一个人无声抽泣。然然没有停留,拉着米乐继续跑,向着南方,走过了大理一直向南,像穿越时光隧道,两人跑到了海岸边,岸边银白色的海水泡沫像结了冰的霜,大海的中央有一条玫瑰花瓣铺成的路,然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一辆自行车坐了上去。

“你可没得骑哦,快跟上吧。”

米乐也不埋怨,跟在自行车后面不停地跑。记忆里,米乐觉得自己跑了很久才看到然然所说的玫瑰岛。岛上没有太阳,玫瑰是从天上长出来的花。遮盖了整个天空,可世界却是光明的,黑暗不曾光顾岛上任何一个角落。岛上正开着宴会,是米乐只在书里见过的西方宴会,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拖着长长的裙摆翩翩起舞。米乐看见然然正和一个男人跳舞,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也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英俊优雅的男子,他穿着花缎紧身马甲和厚厚的深色呢料上装,在钢琴富有节奏性的敲打声中拉着然然的手转来转去,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甚至在聚会上甚至看到了阿廖沙,看到了万卡,还有坐在一起悄悄说着情话的三毛与荷西,连书里的遗憾也被幸福填满。在宴会的最后,米乐看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俩就站在海岸旁边。父亲向她张开了怀抱,母亲也在一旁投来温柔的眼神,米乐快步上前,远远地张开了双臂,父母的怀抱是那样咫尺可及,可将要碰到父亲的手时,他们却化作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在梦的最后,米乐听见然然和她说话:“米乐,什么都不要紧,被记挂的人永远生生不息。”

后记:

米乐在一片幸福的花丛中醒来,鼻尖仿佛还裹挟着玫瑰岛上久经不散的玫瑰花香。她为最后的拥抱感到些许遗憾。枕边传来一声震动,她收到了几条消息,是父亲发来的,上面是一百块钱的转账,和一段话。

“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这一百块应该够你花些日子了。”

米乐看着信息哭笑不得,一百块在这里最多只能用个两三天,可住在深山里日渐衰老的父亲却对此一无所知。后来,米乐写了很多诗句,而诗句里除了然然,偶尔也会出现父亲和母亲,她也没再用“镜中人”当作诗集的名字,反而写下了《玫瑰岛》。她每天夜里都会抱着十几本诗集去古城摆摊,也终于不再是只在街尾苦苦等待,她在各色各样的小吃摊里显得是那样突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不少人都会因为路边那个卖诗集的美丽女孩而频频侧目。

多年后的某天傍晚,夕阳还未离去,米乐已经抱着诗集躺在路边,她闭上了眼睛,一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想起那个从未再做过的梦,但她却已不再迷恋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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