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寡妇是有丈夫的,之所以叫她寡妇,是因为她的确年轻时失去过前一任丈夫,乡人刻薄,“寡妇”这名号便随住了她。她也不姓冯,乡音“冯”和“凤”相近,或许叫凤寡妇吧,究竟姓什么,这已无从考证了。
冯寡妇改嫁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着两个儿子,这在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仍算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乡人的刻薄便株连到她的丈夫,人们背后纷纷耻笑他“乌龟王八”,头婚娶个寡妇,还要给死鬼养儿子。
冯寡妇也看不上自己的丈夫。那男人个子矮小,弓着背,双脚还带外八,走路时总是一副俯冲的架势,像随时会栽倒在地。话也不多,一双鹰眼总觑着看人,让人误以为他正在发怒。她唯一看中的,是这男人是把干活的好手,有力气,在农村,这就是能挣钱的基本保障,这对分担她养孩子的重担至关重要。
这矮个子男人也没得选,他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他是老大,到要结婚的年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只好娶一个丧夫的女人。
两个人刚结婚时也同进同出甜蜜幸福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在田间听见冯寡妇骂丈夫的声音,“你是死的吗不会挑多一点?”“今天不把这些活干完我让你吃土!”被骂的那一个也不吭声,只顾低着头做事。再后来冯寡妇索性不再出现在田地间,她只管家里轻省的事。往后的几十年,人们都只见那个男人独自担水担粪拉板车的身影,凡此重活累活,把他弓着的身板压得更低了,这是后话。
婚后一年多冯寡妇为现任丈夫生了个儿子,占了家族里头男长孙的位置,气焰越加嚣张。分家时,她要走了婆婆两只陪嫁的樟木箱子,还要小叔子上学骑的自行车,小叔子不肯给,他夫妻两个把小叔子暴打一顿,惹得老公公发了大脾气说要断绝父子关系,没想到她的丈夫一口应允,还要求将名字从族谱上删去,从此上冯寡妇家的族谱。直到父母亲去世,这夫妻两个都没有去凭吊过。大家都说是冯寡妇撺掇的。
因这一段旧事,乡人看待冯寡妇的丈夫,虽觉可怜,又觉活该,渐渐的就没人与他来往,冯寡妇倒不受任何影响,闲时依然往人堆里扎,听听那些添油加醋的八卦,学学别人钩衣织袜的本领,时不时插几句话。大家虽然不喜欢她,但一个村里住着,总还要留几分薄面,也怕惹了她,要招来一顿骂,所以也就都表面应付着相安无事。
过了十几年,冯寡妇的大儿子到了娶亲的年龄,可这年轻人虽非亲生,却和他继父一模一样的性格,三棍子闷不出个响屁。为此冯寡妇只好在娘家亲戚里挑了个女孩儿,三媒六礼一过,很快就结婚了。原是她自己选的儿媳,又是娘家亲戚,照理应该很满意才对,但没到半年,冯寡妇嫌姑娘馋懒,不会干活,把人骂了一顿。姑娘回了娘家便不再回来,并要求离婚。冯寡妇的大儿子本就是个有话说不出的,这一刺激,一时想不开,竟喝农药自杀了。
那年月农村自杀的还有,曾经有一妇人因丈夫出轨上吊自尽,对幼年的我造成很大的冲击,但年轻男子自杀的实属少见,连村里的年长者都大为惊骇,有人说这年轻人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也有人说他是被母亲逼到绝路生无可恋,可究竟为何,已随黄土掩埋地底,无人得知了。
冯寡妇现在已是六十多的老妇人,在家带着她那还在坐牢的二儿子生的孙子,她的丈夫,板车换成了电动三轮车,仍然一个人从田地里拉回一车又一车的农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