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与治疗中有一个基本经验：父母身上曾经给子女带来最大损害的部分，往往被子女继承下来，用以虐害自己和他人（往往是跟自己关系亲密的人），而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往往意识不到，但在心理咨询的面谈中，这些会被一点点揭示出来，提升到当事人的意识层面。
来访者叫李文珍（非真名，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当事人的个人资料皆作过技术处理），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女子，大专毕业，来寻求帮助。我接待了她，和她进行了如下的谈话。
来访者：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人对我说，你很善良。我说，善良能赚钱吗？也有人说，我很温柔，我说，这并不能让我适应什么，我是一个不能适应社会的人。
咨询师：看起来，你很关心适应社会，而善良和温柔似乎并不能帮助你适应社会。在你看来，适应社会需要具备哪些条件呢？
来访者：最重要的是健康的心理。你想，如果我心理不健康，出去找工作，被人家拒绝，我就会自我否定；如果我心理健康，别人拒绝我，我就不会在意。
咨询师：所以，你觉得心理健康了，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来访者：是的。我在感情上也出了问题，谈过几场恋爱，他们都离开我了。他们觉得我太忧伤，跟我在一起不快乐。
咨询师：你做了什么，使他们觉得跟你在一起不快乐？
来访者：我对我男朋友说，我现在在厦门没有找到工作，因此，我不会在厦门找到工作的，因此，我要留在武汉。我还说，我不相信你会爱我一辈子，你现在对我好，谁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们没有未来。人的感情会改变的，我的亲戚，我周围的朋友，我见过太多了。
咨询师：你对他说这些话，是想让他离开你吗？
来访者：不是呀……
咨询师：他说爱你，你却对他说，我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我们没有未来，那你的意思是……？
来访者：……我可没有想到这些。
咨询师：你真是很会讲话。
来访者（笑）：……
咨询师：他现在爱你，你不跟他谈现在的爱，也不享受现在的爱；未来还没有来，你却在对未来担心。
来访者：是的，我男朋友跟我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说我没有活在现在。很多事情，我没有做，就想我以后做不到，后来果然就做不到。我自己有问题，这些年来我看心理学的书，上面说，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如果你相信那样，后来就那样。（我一边听她讲话，一边在内心里有一些分析：当事人头脑里似乎有一个阴暗的地带，这个阴影会蔓延到她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如谈恋爱，工作，以及其他事情和关系）因此我对我男朋友说，我现在不能接受你，在我心态调整好之前，我跟任何人谈恋爱都会分手的。我控制不了我的思维，我想事情都很消极，我没有力量去改变。
咨询师：你对你男朋友说你们没有未来，被告知没有未来的人可能会选择放弃。
来访者：是的，我谈恋爱，一般跟男朋友维持关系的时间是两个月，然后对方就放弃了。
咨询师：现在你跟男朋友在一起，经常会谈些什么？
来访者：因为是异地问题，他总说让我去厦门，我说在厦门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其实，也是可以找到的，但不是我满意的，每天要挤公车。我自己也是福建来的，但我不想回到那里。
咨询师：有什么原因吗？
来访者：我父亲还在福建，我是为前一个男朋友到武汉的。但是，那个男朋友觉得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他当时正在读大学，但我觉得还不够，总对他说，你要好好学习，读书要好，要多做兼职，要有更多的社会经验。因为我看他思维很狭小，不是很能容易适应社会的那种类型，才反复对他这样说，但他觉得承受不起，就离开了我。
咨询师：你对男朋友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他爸爸妈妈说的话。
来访者：这可能跟我小时候有关系。我的家庭关系很冷漠，有时候在路上看到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还牵着爸爸的手，我就很羡慕，但我知道，在我的家庭里不会这样做。我爸如果有好的事情，他会一个人去做，并且独自享受这一点，他从来不向人敞开，从来不跟人分享。我很小的时候，他做生意，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把气撒到我们身上。我爸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总是说我和我妈不行，这不对那不对。
咨询师：因此，你爸爸似乎对你有很高的要求？
来访者：我小的时候成绩好，他觉得骄傲，但在生活上，他觉得我什么事都做不好（讲到这里，当事人看了一眼咨询室的一张白板）这上面有没擦干净的地方，这不符合我爸爸的标准。他会说，你太笨，连一张白板都擦不干净。为什么这样小的事，你都做不好？我从小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都听到“你连这个都做不好”。这块白板，在我爸看来是不对的，（当事人又转头看窗帘）窗帘拉成这样，有褶皱，在我爸看来也是不行的。我爸这个人，他很苛刻，要求完美，好胜心强，他是我奶奶一手养大的，因为我爷爷比较懒，我爸看我奶奶辛苦，就从小对奶奶特别孝顺，自强，不甘平凡，把任何事情都做好，不管在外面做生意，还是在家里做事情，他都自信，我却不行，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一边听着，心里又做了几点分析：1.父亲打压了女儿的个性，女儿又继承了父亲的好胜心，结果是，强的欲求与弱的自我构成当事人的基本冲突；2.当事人头脑里有一个由受贬抑的经验形成的阴暗地带，它的阴影会投射到她的生活环境中，使当事人很难实现内心与现实的穿越，可见直面不易；3.当事人是强迫方式的受害者，她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周围的人，如男朋友，以及其他与之亲近的人，甚至，她将来有了孩子，也会成为这种强迫方式的牺牲品）
咨询师：是不是你爸爸要求你把什么事都做好呢？
来访者：好像又不是这样。小时候，我想学一点乐器，我爸就说，学什么乐器，这些有什么用，不能用它赚钱。他的思想就局限于赚钱，而赚钱的出路只有学习。他说，只要学习好了，什么都有了，这就是他的观念。后来我上了大学，发现很多同学多才多艺，并不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但我从小都被灌输这种思想。
咨询师：在我看来，父亲跟你的关系，到现在变成你跟你男朋友的关系？因为，你似乎在用父亲的方式要求你的男朋友，这让他像你一样感到很有压力。
来访者：是的，我对他说，你不要以为你学历很高，现在连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他对我说，将来到厦门工作，三十岁时在厦门会有房子，但我不相信他三十岁会在厦门有自己的房子。
咨询师（摇头微笑）：……
来访者：我现在讲一讲，就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了。
咨询师：是的，你爸爸好像在你的内部说话，一不小心，他就借你的口跟你男朋友说话，把你男朋友变成了过去的你。
来访者：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代替我爸爸强求我男朋友，就像他当年强求我一样。
咨询师：你理解得很好，因此，我想请你做一件事，算是我给你布置的一个作业：当你跟你男朋友说话的时候，尝试从中辨别出你爸爸的声音，并且找到自己的声音，从而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在你头脑里，爸爸的声音太强，自己的声音太弱，你需要进行这种敏感训练。
来访者：我爸爸有出人头地的想法，我自己头脑里也有，但区别是，我爸爸有行动，我没有行动。
咨询师：你有一个强大的爸爸，你爸爸有一个弱小的女儿。而这个弱小不是真的弱小，而是自我感觉弱小。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句俗语：一辈刚强一辈弱，其背后的原因在于，上一辈用他的“强”打压下一辈，导致了“弱”的自我体验）
来访者：十年来，我只关注自己内心里的东西。有时，头脑里会产生从公车上跳下去的念头，有时候，前面有车开过来，头脑里又会出现迎上去的念头。上高中那一段时间，我听课的时候，会从树干想到树枝，从杯子想到子女，又想到女娲，完全没有联系。我觉得内心很混乱，晚上总梦见有人死了。我对我妈说，我最近觉得心态很恐怖，三天两头梦见人死了，我要去看心理医生。我妈说，只有疯子才去看心理医生，你现在这个年龄，读高二了，离结婚不是很远了，如果在这个镇上传出去，让人知道，将来你的婚姻大事怎么办？
咨询师：你妈妈会把一些消极的、可怕的预测放在你的头脑里。
来访者：我对我妈说，我的男朋友觉得我太忧伤。我妈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借口？会不会是他嫌你的学历太低？又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听了妈妈的话，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是配不上他的，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咨询师：如果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好像你妈把这些话播种在你的头脑里，这些话就像种子一样在你头脑里发芽、成长、开花、结果，长成了你现在的生活。
来访者：我想挣脱他们对我的控制，但在我忧伤的时候，我自然会想到回去，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安慰与保护。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把消极的东西重新灌输给我。在我好的时候，我就不想回家。
咨询师：你现在离开家，让自己经历一个自我成长的过程，这不容易，却是可能的。
来访者：我父亲曾有婚外情，跟我母亲闹离婚。父母问我跟谁，我母亲说你就跟我吧。这话让我很痛苦，感到我的家要散了。当时我正上高中，成绩非常好，我的未来充满希望。当时电视经常放新加坡片，我看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花园城市，心想一定要去新加坡留学，我对这个城市非常向往，我可以做到，我相信自己的成绩。但母亲这样一说，使我觉得，我的生活费都是没有来源的。她说，如果我要你妹妹，还要供她上很长时间的学。我要你，是因为你现在已经上高中了，我就供你把高中读完吧。听了这话，我觉得我的大学梦一下子破灭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好过，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我对家庭不再相信了。我爸我妈曾经也喜欢文学，他们相爱、结婚，后来还是成了这样。
咨询师：因此，你男朋友向你表达爱慕的时候，你说“我不相信爱情”，其实你内心里很渴望爱情；你说“我们没有未来”，事实上你是想让对方对你说，我会爱你一辈子；你对他说“我看得太多了，结果不过如此”，真正的意思是想听到对方向你保证，但我们会不一样……
来访者（笑示认可）：我过去总是把对方当做垃圾桶，向他倾诉自己的情绪。我过于关注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谈自己的事，后来我也意识到了，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咨询师：过去，你有没有尝试去听一听你男朋友对你说些什么？
来访者：没有。我认为我说的都是正确的，我觉得他也应该理解。再说，我这都是为了他好呀。
咨询师：“为了他好”，这就像是一个工具，可以把别人打开，好把自己的东西装进去。
来访者：是的，我过去总是使用这个工具，结果通常是两个月赶走一个人。
咨询师：可见这是一个很有效的办法，如果你不爱一个人，想把他赶走，大可使用这个工具。
来访者：以前，我是一个不愿把心里话跟人讲的人，我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把门关起来，把窗帘拉起来。一进门，这是我必须做的两个动作。我妹妹说，小时候，她很讨厌我，因为我从来都不理她。后来我意识到，我实际上是在复制我爸的东西，用来对付我妹妹。我小的时候，跟孩子们一起跳方格。她们说，不要跟李文珍玩，谁跟她玩谁会输。从此之后，我就怕跟人合作。我一直推脱说我不喜欢打羽毛球，我其实是怕人说，跟你打没劲，你的技术这么差。我避免所有类似的场合，不给他们说这话的机会。我孤立自己，去泡图书馆，一个人做事。这样，我总是一个人，还安慰自己说，一个人多好，不用等别人，等人有多烦呀。在上大学之前，我没有一个异性朋友。有同学来约我玩，我很怕，就找理由推脱，说我有这事那事，事实上，我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拉上窗帘。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好了很多。别人喊我去玩，我都会去，有时候，我还会主动约人跟我去玩。
咨询师：所以说，这一年半，你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来访者：是的，我觉得我生命的希望还没有泯灭，我一直都在努力为自己找一个出口。以前，我会坐在那里一哭就哭上两个钟头，一直抽泣、发抖。自从我爸妈关系不好的时候，我便开始这样。他们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学习压力太大，其实是我精神上有一种困惑，内心里有一种恐惧。最近，我找到一份推销产品的工作，先要接受他们的训练，其中一个方式是让每个人讲自己的故事，那里有许多人讲自己过去有多惨，现在做销售，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们很兴奋。我喜欢到那个地方去，觉得那里很温馨。例如，我这天只卖出五十元钱，他们会说，太棒了，亲爱的，你卖出五十元钱。我在这里会感到很温馨，但到了外面，我总被人拒绝，就觉得很自卑、沮丧、失望，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就需要回到家去疗伤。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心理健康，能够承受一切。那样，我就可以完成销售指标，成为他们中间做得最好的，像他们一样讲自己的故事。
咨询师：我接待过一个求助者，很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能够出人头地，因此很容易被非常具有挑战性、刺激性的工作所吸引，结果总是给她造成巨大的压力。
来访者：我男朋友跟我的人生观不一样，他很看重家庭，生活条件差不多就行了。但我不同，我希望出人头地、受人尊重。我选择销售，最初是想挑战自己，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承担别人承担不了的东西。
咨询师：现在你怎么看？
来访者：现在觉得很累，累得都不想活下去了，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义，就把万事想的很空。
咨询师：这样看来，你似乎面对着一个很大的矛盾，一方面，你想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又想全面放弃；一方面，你感到压力很大，很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因为你不够坚强，心里不够健康。为什么会这样？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原因？我们以后有机会慢慢探索。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如果现在做一个总结，你觉得哪些方面给你留下了印象？哪一点对你有所触动？以及，以后你可以在哪些方面做些什么？
经过探讨，我和来访者确认了以下几点：一、鉴别头脑里父母的声音，并且尝试做到：把父母归于父母，寻找属于自己的，并且以此来建立自己；二、找一件普通的工作，尽力而为去做好它，同时给自己的心理和精神成长留下一些空间；三、尝试用与过去不同的方式跟男朋友谈话，例如，在他做得好的时候，对他说：你做得很好；在他做得不好的时候，对他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在他对你说爱的时候，你说：我相信，我们将来会过得很好；四、了解内心的一个强烈的欲求，它从哪里来，曾经和正在怎样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