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日头毒,官道上空空荡荡。
张青撕下一块干饼,嚼了几口。他摸下褡裢,已经干瘪。吃完这顿,下顿就没了着落。
隔过躲着的大石,他又往大道上望望。不远处,黄尘泛起,过来一人。
他定睛细看,是个老汉,挑一副扁担,脚步轻快走过来。
打扮像个货郎,想必是卖完东西回乡。正好给俺送银钱来!等老汉走近,他用朴刀一撑,跃过石头跳上大道。
“那老头,站住”,张青大喝一声。他想,只要吓唬吓唬,老汉准保跪地求饶。
“后生,可是叫我?”见张青横着朴刀挡住去路,老者已知他是剪径的强人。
“老头,这道上就你我两个,我不叫你,莫非叫鬼!”张青心里没好气,“今天你倒霉,碰到我。咱家在此求个盘缠,你快放下钱两回家,不要你命。”
谁料老汉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鸟人,模样像个种地的,也学人劫道。爷爷不抢你,你倒来抢爷爷。”
张青大怒:“好老头,今天你死在嘴上了!”说罢,抬刀便砍。
老汉侧身闪过,顺势拿扁担头往张青脸上戳过来,张青眼快,慌忙缩头躲开。
他一惊,这老头有些功夫,需小心才好。
此时,老汉的扁担又从头劈下来,张青横过刀把来挡。这一扁担,势大力沉,有名叫“力劈华山”,张青虽然挡住,双手震的发麻。
死老头,瞅着瘦瘦巴巴,如此力大。我张青也不是吃素的,看我十八路朴刀。张青抖擞精神,猛刺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
张青急了眼,仗着年轻,一口刀抡得虎虎生风,劈砍抹剁,毫不留情。老汉面色从容,挡挑隔搪,并不慌张。
张青渐感体力不支,那半张饼还未吃完,经不起这般用力。他的刀速刚一放缓,老汉一蹲,扁担顺着地皮扫过来,这招叫“横扫千军”,快比秋风。
张青急忙跳起,老汉手腕一挑,扁担上扬,狠狠打住张青小腿。张青四仰八叉,被打翻在地。还要起身再战,喉咙已经被扁担顶住了。
“哈哈,后生,你输了!”老头捅住张青不能动弹。
“前辈好功夫,在下甘拜下风。要杀要剐由您了”,张青服了软。
“我先来问你,你为何在这官道上打劫?”
“俺身上背了命案,逃亡到此。盘缠花光,才想剪径抢一些。不料头一遭,就遇到了前辈。”
“噢,我看你身手灵活,只是缺些调教。你若没有去处,随我上二龙山如何?”
张青诧异:“二龙山?”
“对。老朽不才,正是二龙山寨主的爹。”
“哦。前辈原来是绿林中人。我正吃着官司,如肯收留,自然是感激不尽。”
“好! 那就随我走。”
2、
一路跟着老汉上山,进了大寨。老汉在飞龙堂给张青赐坐。两人细细把话聊开。
原来这老汉叫孙元,在江湖上有些名气,绰号“山夜叉”。
从前赶上荒年,赋税又重,家里老婆和大姑娘都饿死了,税吏还来催缴。老汉带着乡邻反了,抢了官仓,躲进二龙山上建起二龙寨,干些杀富济贫的买卖。
赶巧今天孙元去孟州办事,乔装打扮成货郎,却与张青撞个正着。
张青也把自己所犯之事,给孙元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他本在光明寺中种菜,日子久了得个绰号叫“菜园子”。这手朴刀学自一还乡的将校。
只因光明寺方丈为僧不检,看有貌美的女香客,便动手动脚。有一日,一个妇人来庙求子,被方丈安排人领到院后欲加强暴。张青早看不惯这一众鸟僧的行径,性起把那几个光明寺僧杀了,一把火连寺烧了干净。
“杀得好!”只听身后有人叫道。
张青回头看时,见一年轻女子挑起帘子,从里屋走出。
这女子,目露锐色,脸带红光。长得英气逼人,穿着飒爽英姿。身着提花红锦缎,脚穿牛皮皂角靴;鬓上簪花非海棠,却是一朵红石榴。今日里二龙山威风八面,将来是水泊中妖艳第一。
“这位是?”张青问。
孙元道:“这就是二龙山寨主,我那闺女孙二娘。她跟着我得一绰号,我叫山夜叉,江湖上称她母夜叉。”
张青赶忙抱拳行礼,“见过孙寨主。”
“张壮士何必客气。我方才在里屋,听得你也是嫉恶如仇的好汉。我这二龙山,不容奸小之辈,却喜欢英雄男儿。我这就叫人备酒,给壮士接风。”
张青看孙二娘如此率直,也不好推脱。
孙元对张青说:“我邀你上山,自然该给你个名头。山寨里二娘之下,有两个头领。你且先坐第四把交椅。”
“万万使不得!”张青急着说:“能容我带罪之身,已觉万幸。未给山寨建一业一功,不可无功受禄。”
“哈哈。按理说你是该纳个投名状,先欠着吧。明日里,你开始随我练武,寨中有事,自会找你。”
孙二娘在旁,看爹爹如此看重这后生,也不免多端详他几眼。
3、
接风酒宴,张青在山寨排了座次。
那日之后,孙元教张青练武,张青的朴刀多了许多变化。遇有劫镖或抢大户的恶战,张青便主动请缨,争做先锋。
这天,孙元与孙二娘在屋里闲聊。
孙元问道:“你怎么看那张青?”
孙二娘答:“真正是个实诚汉子。爹爹调教的好,功夫也是不错。”
“张青所言的身世,爹早派人调查属实。你知道爹为啥教他?爹想把你许配给他。”
“爹,你咋突然说这。孩儿只想在山寨给爹养老,从未想过婚配。”
“傻闺女。做匪的勾当,哪是长久之计。
你打小随爹上二龙山,尽学些厮杀的本领。寨里的人,也全是亡命之徒。
张青落难至此,爹看他有些侠肝义胆。收留他,正是想给你找个夫君。爹爹老了,日后你也能有个依靠。”孙老汉说着,有些伤感。
孙二娘忙说:“爹,你可别这么说,女儿依你便是。只是那张青,我就是许了,他若不同意,岂不折了我的威风。”
“哈哈哈,你真是爹的夜叉女。这种事情,哪能讲威风。你同意便好,我给你去说,由不得他不同意。”
一月后,二龙山寨大摆婚宴。孙二娘和张青喜结连理。
寨中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孙二娘端酒,站在上首:“各位兄弟。如今我二龙山兵强马壮,日后定有英雄慕名而来。今日是我大喜,正所谓好事要成双。我要在山下十字坡建一酒家。一是迎来送往,二来可以打探消息,保我二龙山寨长盛不衰。”
“好!”众匪拍手称快,纷纷给寨主敬酒。一干人等喝得杯盘狼藉。
二娘的主意着实不赖。百日后,酒店刚开张,就送来了一条大消息。
孟府的州尹与朝中枢密使童贯本是老乡,近日欲送三车珠宝给童贯,以求晋升。送信差人的话刚好被酒保听到。
孙二娘大喜,在议事厅与众人商量,有意途中打劫。
张青表示反对:“这次与以往不同。我等安居此山,应少与官府冲突。去抢那州尹的财宝,难免引官兵来剿。”
孙二娘哪里能听:“那官府剿我二龙山已非一次两次,当知我二龙寨的厉害。这些狗官搜刮民脂,我不抢他应该抢谁?明日我就派人去那州尹府外打探,见有车出,立即回来报信。我等就在道上设伏。”
众匪首纷纷赞同,张青也就没了话说。
4、
果然三日后,山下急报:货已上路,半日即到。
孙二娘立即传各首领,带队下山。
才到山下,对面赶上了一众人马百十来人。
看这些人马装束,刀斧在手,也不是善良人家。孙二娘出马问话:“对面来的是什么人?来我二龙山做甚?”
那边队伍中扽马走出一员女将。端的是好模样,眉眼似星嵌苍穹之顶,长发如墨撒白袍之上。胯下一匹白马,更显素净。你当她娇羞媚艳,却不知她堪比勾魂的无常,是此地追命的罗煞。空有这花容月貌,腹中藏蛇蝎心肠。
“我是白虎山寨主,今日在此有批财物要劫。玉面罗煞可曾听过?知道的就快滚。”
孙二娘冷笑两声:“我倒来的是哪家?原来是白虎山的姚寨主。你当知我母夜叉的名号,今日这财,是我二龙山早就定下的。看你也是同道中人,现在走了我既往不咎。”
“哈哈哈,好大的口气。孙寨主,我既然来了,你看我会走吗?”
“好。你等敢来我二龙山下劫财,是欺我二龙寨无人。我有一赌,你敢打否?”
“那夜叉婆,你尽管说来。”
孙二娘看这女人激将,早已恨得牙根痒痒:“两山人多,光天化日下混战开,恐怕都求不到财。你敢不敢和我单挑,哪个输了哪个滚蛋。”
“一言为定!”
说罢,玉面罗煞纵马向前冲来,孙二娘从腰间拔出双刀,挺马来战。
好一番厮杀。姚罗煞不是好惹的鼠辈,母夜叉更不是吃素的闲人。此番白虎女对上了母蛟龙。玉面罗煞使的白银索命枪,枪挑一线,直刺心尖;母夜叉手执日月追风刀,缠头裹脑,轮转如飞。
两匹马原地打转,相互撕咬。二女将在马上力战二十回合,未见高下。
忽然玉面罗煞挑开刀锋,拨马便走,孙二娘紧追。本是势均力敌,为何败走。她料这婆娘必然有诈,分外小心。果然,姚罗煞看难分输赢,打算来个拖刀计。待孙二娘快马赶上时,猛拽缰绳,转身刺出一记回马枪。
孙二娘早有防备,顺势跃落下马。她正有一路刀法是地躺刀,照着姚罗煞乘的马腿上连砍四刀。那马倒地,把姚罗煞摔的不轻。
姚罗煞盘个乌龙绞柱,跳起又战。
马战改了步战,孙二娘得心应手。
有话讲,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在马上,刀短吃亏。到地上,更显出双刀的威力。
孙二娘步步上抢,左右开弓,双臂势如车轮。姚罗煞章法不乱,闪转腾挪,走枪飞火流星。
久战不下,孙二娘有些着急,她心生一计。姚罗煞的枪杆扫过来时,她故意用左刀去挡,顺手把刀掉到地上。
姚罗煞中计,以为孙二娘力乏掉刀,用劲猛刺一枪。孙二娘用脚在地上挑起一股沙土,姚罗煞慌忙用手挡。这一枪冲的太猛,姚罗煞已到了孙二娘跟前。
她放下手时,眼前一道闪光。
孙二娘手起刀落,一刀封喉,血溅五步。
再看那白虎山众惊呼不已。
孙二娘杏眼圆睁,执刀大喝:“还有哪个?”
吓的那百十来人呆若木鸡。
出来个胆大的汉子,半跪地上,说到:“孙寨主开恩,我等这就速速退去。请让我等把寨主的尸首带走。”
孙二娘收敛气息,撤刀入鞘:“你等且回。有这一遭,看谁敢踏我二龙山半步!”
白虎山匪狼狈退去,孙二娘命人左右埋伏,专等那金银车马。
5、
车队如期而至,孙二娘放一支响箭,众人左右两路一并杀出。也许被孙二娘适才一战感染,满山将士各个血脉喷张,山呼海啸而来。押解车马的都是些州府的差役,哪见过这般阵势,扔下车辆,纷纷落荒而逃。
二龙寨大胜而归。
逃走的差役跑回府衙,府尹听到财宝被劫雷霆大发。“草寇实在嚣张,抢到州府头上,真正活的不耐烦了。快修书给童大人。”
不几日,童贯拨调的军马来到二龙山下,开始攻山。
十字坡的酒家,无人知道是二龙寨所开,看到军马时,早去给山上报了信。
孙二娘点齐人马,派人沿路袭扰。寨内备好灰瓶竹刺,滚木擂石,严阵以待。
官兵来势汹汹,一个时辰就攻到大寨下。寨上放箭封住了道路,两边陷入僵持。
敌兵突然变阵,闪出二百盾牌军,列阵向寨门挺进。
山寨连发箭弩,扔下木石无数。这一群盾牌手有人倒下,立刻向中靠拢。二娘见那阵中,竟然飞出鸡来,十分奇怪。
方阵到寨外拒马桩前,立刻变为五人一队。一人手拿火把,把其余四人手里拿的活鸡点着,扔进了大寨。孙二娘大叫“不好!”
那些鸡都是放在煤油里泡过,点火就着。百只“火鸡”,吱吱咯咯,扑扑楞楞,在寨中狂飞乱跳,蹿垛上屋。
寨内霎时火起,山上风大,风助火势,急速蔓延。顿时,整个山寨变成一片火海。寨中人乱了手脚,寨门外官兵发起强攻。
孙二娘疾声喊:“开寨门!弟兄们,冲出去拼了。”
兵匪混战一团。
众人被冲散开,张青死死守着孙二娘,浴血突围。乱军中已经不见了孙元的身影。
逃出山门时,只剩张青和孙二娘两人。张青强拉着她,从密林小路狂奔而走。
6、
二龙山上后来盖起了一座寺庙。
寺名叫宝珠寺。
山上又来了一伙悍匪,夺了寺庙当成山寨。
孙二娘和张青,打理着十字坡前的酒家,卖些好酒好肉,好大的馒头。
再后来,他们的朋友又夺了宝珠寺。
拉孙二娘和张青入伙,孙二娘拒绝了。
那已经不再是她的二龙山。
她常坐在店外大树下,招呼往来的路人,进店歇脚。
这不又来了一对官差,押个犯人。
看那汉子身高七尺,脸上刺字。孙二娘想,买卖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