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躺在时速120公里的绿皮火车里,他睡在中铺。中铺是硬卧车厢里绝佳的观景位置,头沾在枕头上,侧躺着靠着窗边,不用坐起来,也不用脖子费力,只需要抬抬眼皮,圆角矩形的玻璃外面不断刷新掠过的景色就可以尽收眼底。
李天行醒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醒来——窗外的天色微微发亮,本来在黑夜里浓厚的深蓝色天空被远在天边的太阳照耀着,拥有了半透明的质地,和蓝宝石的幽幽光彩。
李天行从床垫与车厢墙壁的缝隙里摸出来电子表,按下了“light”键。唉,怎么才五点半不到我就醒来了?接着睡吧,火车9点多才到站呢,定着闹铃呢,8点再起来吧。
他放下了手表。脖子上的肌肉倏然放松,他又把大脑袋放到了枕头上,闭上了双眼。
这是一块卡西欧的电子表,是李天行的爸爸几年前去日本出差的时候给儿子买回来的,约合1000块钱人民币,这是李天行戴过的最贵的手表了。这块手表上端的塑料外壳破损不堪,那崎岖不平的表面千疮百孔,好似板块运动地壳碰撞挤压出来的裸露山体。实际上这些伤痕的形成也确实和板块运动差不多,是手表亲吻过沥青地面大马路的痕迹。
那会儿还是李天行上高三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准高三——高二暑假学校补课。那个暑假从七月中旬开始,只放了半个月的假期,八月初老师和同学们就群英荟萃,云集于学校教室,为了决胜高考,开始大决战的冲刺阶段。
北方的夏天,日照时间长的很。暑期补课期间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学生们都放学了,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去车棚找到陪自己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自行车,准备回家。
晚上7点多,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山,依旧闪耀得刺眼;天光依然明媚又可爱,万里无云。明亮的太阳给这座小城带来的光芒不输正午之时,还少了好多暑气,使人们感到恰到好处的温暖与明亮。
李天行从校门口的人群中走出来,在路边找到了自己的山地自行车,掏出钥匙打开了锁。他跨上了车蹬了起来,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两个青春靓丽的女生,正在学校门口发着传单。李天行脚上依然蹬着车子,眼睛却跟着大头一起转了过去,死死盯着这两个女生看。
两个女生留着乌黑发亮的柔顺直发,摆着笑眯眯的可爱神情,手里的传单正在向路过的学生们招手;两个女生穿着夏天的连衣裙,裙摆随着一阵微风向东方飘摇摆动;两个女生穿着系带的女式凉鞋,大面积镂空的鞋身从空隙里透出几抹柔和的嫩白,她们的脚趾上涂抹着红色略带点粉的指甲油,修长又白净。在旁边这所重点高中套着蓝白色臃肿校服的学生堆儿里,她们就是亭亭玉立的荷尔蒙。
这一切都钻进了李天行的眼珠子里,他目不转睛、情不自禁地被这捧躁动夏日里的春光所吸引,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忘却了一切,除了眼睛里的这一方靓丽。
“砰!”的一声,李天行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他穿着校服短袖,左臂的胳膊肘率先触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碰撞与摩擦,鲜红又炽热的血液顺着小臂,成几股流了下来。
对面的黄衣外卖小哥把雄壮的踏板电动车停了下来,对李天行说了句“骑车注意看点儿路”,然后忙不迭地拧动车把,扬长而去。
李天行自知理亏,他在非机动车道上逆行,又是因为自己转过头去不看路,被撞了也是活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臂,奇怪,竟然不觉得疼痛,但也不是麻木感,就只是单纯地在往外面渗血而已。
左手腕上的电子表也跟着左胳膊遭了殃,变成了战痕累累的这副模样。李天行倒是不怎么心疼自己的胳膊,反正从小到大磕磕碰碰啥的也都在所难免、习以为常,人类皮肤上面的伤口总是会好的。只是可惜了这块手表,是他爸爸第一次出国买回来的,他有点心痛,在心里暗戳戳地责怪自己只顾美女不看路,把这么一块英俊帅气的手表给毁了容,半张脸都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出国,这个概念在李天行的心目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他的爸爸是当地国企的一个小科员,妈妈是一个卖衣服的个体户。在李天行十几年来的印象里,自己基础的穿衣吃饭从来没有遇到过困难,但是一旦他开始觊觎一些有点小贵的东西,爸爸妈妈总是会软硬兼施地拒绝他的请求。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变得懂事了许多。他开始对财产、金钱这类事物有了最基础的认知,他开始知道自己的家庭虽然算不上贫穷,却也并不富裕。出国,这本来应该是富裕家庭的专利,然而自己的爸爸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公派出国去日本出差,还答应给他买一些想要的东西回来。李天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他觉得“富裕家庭”这个名词,好像也并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他想要日本的百乐钢笔和少年jump漫画,他的爸爸给他带回来了百乐钢笔和一大本写满了日文的、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漫画杂志,以及卡西欧手表和一些日本产的巧克力点心。李天行开心地吃掉了巧克力,还给好朋友们带了一点尝尝;李天行对爸爸买回来的三只钢笔爱不释手;李天行看了看杂志封面,翻了翻里面的内容,知道这不是那个连载着《海贼王》《火影忍者》和《银魂》的少年jump。不过没关系,反正自己也看不懂,这个无所谓的。
摔车之后,李天行小心翼翼地骑车回家,再也不敢逆行,再也不会盯着美女、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