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记忆】
自艾达诺斯亲手撕开面前的障碍,懵懂地从母亲腹中破肚而出的那一刻起,生父的憎恨与兄姊们的恐惧便从未停止投射于他无辜的躯体与灵魂之上。因自身弱小和来自其他伊兰维尔人的蔑视而感到的自卑以及对天赋异禀的诞生者的强烈嫉妒驱使着他们朝这位刚出生的无辜婴儿实施了惨无人道的肉体虐待与榨取魔能的精神酷刑。直到九年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挣脱了囚笼的监禁和魔力的束缚,成功让他们尽数暴毙于自己不留情面的反击之下。
身为他远房亲戚的卡洛赛隆.伊兰维尔与蕾塔娜.伊兰维尔将他收养为自己的孩子,出于对他境遇的同情而花费了大量空余时间指导他正确地运行魔力和构建法术。长达九年的施虐使他本该拥有的极高天赋断崖式下跌,将来在魔法方面的造诣相较于原本可以到达的境界而言残缺不堪。所幸的是,自我灌注知识的魔法使他的心智并未停留在未受教育的婴儿阶段,他也在全新的家庭中拾起了先前未曾拥有过的友谊,再也没有受到来自家人的偏见以及任何难以承受的肉体或精神上的摧残。
十岁那年——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是如此——的春季,他与结识一年的全新兄姊曾踏足过一座被紫罗兰簇拥的灰色高塔。如今的他已经遗忘了这座灰塔究竟位于何处,也记不清附近村落的名称,却在往后的任何一段岁月中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螺旋上升的玄武岩阶梯、高塔顶部的巨室、圣杯中放置的水晶球以及内部广阔无垠的隐匿隔间。
他还记得那灰头土脸、头戴沾染污泥的杉木色高脚帽的中年男性巫师,身穿与肮脏的面相截然相反的整洁装束(服饰的具体细节早已淡出了他的记忆),将跃动着淡紫色光辉的水晶球从石坛中央的圣杯中取出,照向巨室一侧暗藏门扉的墙面,隔空推开了那道通往内含广袤天地的隔间的大门。
走过形态各异的悬空薄冰以均衡的间距排列出的狭长天梯,从棉花糖般粘腻拉丝的纤维状云层内穿行而出,又在吹拂于群星间的射线流中驻足片刻,直到脚下的冰片消融无迹,稀释魔力的空间泛出涟漪,四位行至此地的旅人便顺其自然地漂浮在了无色的以太洪流之中。
只见那位中年男人的手指扣动了周遭的现实,拖拽起承载星辰的黑色幕布。星空在他手臂挥舞的节奏之中沿着时空流形的翘曲面高速滚动,于无限背景下的有穷界面上推演着纪元的迭代与因果的交替,将非线性的永恒进程以细碎片段的形式投射到他们狭隘视角所能观测到的区域内侧。
在成因不明的直觉下,艾达诺斯已然知晓自己身处幻象的波涛之间。高塔顶端的隔间入口不曾通向如此宽广的秘界,可他们眼前呈现的奇观确实存在于宇宙真实尺度的一部分内,而那位将其局部面貌短暂揭示的引路者显然在魔力的漩涡中窥见了更为遥远的层层疆域。
无穷远处的宇宙空间都从未覆盖的方位之外,嘲弄着逻辑秩序的毁灭性混沌翻涌凝聚出一股股无序的恶魔之潮,不受限制地超脱于凡间生物所理解的熵与热寂,令足以泯灭无数磅礴现实的洪流反复冲击着分隔二元形式的概念屏障,碾碎并搅拌各类公理系统所属的本体论层谱,使它们所能展开的框架尽数坍塌……时而会有一丝较为局限的能量自发流经时空维度那脆弱的法则壁垒,将纤细的若干支流汇入不同维数下的星河四处。
在大量支离破碎的隐喻性画面一闪而过之后,外观如同光洁镜面的人形几何实体遽然显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央。它根据观察者的身份而在他们的视角下呈现出与之相似的形态,因而使艾达诺斯隐约能看到半透明的犄角、尖尾与双翼,对应着伊兰维尔子嗣恶魔化后的基本形象之一,后者的存在状态和力量的表现形式与物质宇宙外侧那无边混乱的原型之间依旧坐落着没有尽头的鸿沟。
“这便是创生使者中的一员。我们无从得知它和它的同胞们将生命的火种播散在宇宙各处的目的,只知道内部孕育几千万物种的奥卡维亚因它降生于星海,而创造出我们人类先祖和其它地表生灵的另一位使者也即将到来。”
这位无名巫师做出解释的同时,那高大的背影在艾达诺斯的印象中与父亲的身形短暂地重合了一瞬。尽管这股怪异的既视感令他稍感不安,可他暂时将其抛之脑后,目光继续聚焦于那名使者身边逐步成形的世界之上。半透明化的场景使他能够清楚地看到被一根实体轴心贯穿固定的套娃式球体、其内部形成的十重天地、空间隧道的网络、每一层架构中新生的圣兽以及被它们分别守护的十层生态系统。
待它对自己的作品稍作欣赏了些许光阴之后,为它赋予“奥卡维亚”之名,并设下潜移默化的规则,让每一位生于此地的智慧生灵心中刻下这个词语,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往下一片适合安放新生世界的星系,奔赴漫长生命中又一个短暂创作的场地。而下一位使者则在途径此处之时对奥卡维亚的地表进行了翻天覆地的重塑。
山峦拔地而起,宏伟的魔法源泉中凭空涌现的河流在使者的操控下溢出地表,汇聚成富含各类化学物质与魔能元素的广阔汪洋,将裂变的大陆分隔开来。包裹星球的大气为表层世界的范围划定界限,形态各异的植被覆盖了跳过岩石风化、有机质积累、矿物质混合与养分循环等漫长演变过程而一步成型的肥沃土壤,和动物与微生物的群落一同共存于这被魔力浸润的天空、陆地与海洋。
多年以后,在智慧与魔法的造诣上远胜其它地表物种的人类发现了这颗星球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通过源自星球内部的魔颤和不稳定的空间缺口打开了通向地底世界的道路,而那十大内层世界中拥有一定智慧的居民在感应到外部传来的魔力涌动后也猜测出了实情,配合他们共同开启通道并彼此建立外交关系,来往于十一个极具特色的层级之间。
随后又是寰宇间曾发生过的无数事件的再现,也是未来必将无数次轮回重演的历史的铺垫。在糅合了民族、政体、宗教等复杂因素的持续性矛盾愈演愈烈的奥卡维亚,加剧恶化的内部政治与外交局面最终在阴谋之手的推动下彻底将冲突引爆,从地表到最接近地心处的每个层级无一不在“戌界之战”的洗礼中爆发出沉积了诸多岁月的野心和那被烽火点燃的战意。
从圣兽亲身前往表层世界终结赛诺斯与其党羽的阴谋,再到战火重燃后击败妄图篡夺它们伟力的银须人克罗希姆,奥卡维亚的生态、多数生灵的栖息地、几乎所有智慧物种的社会结构都在战争的蹂躏下几近崩溃,对魔网的滥用也使得整颗星球的法术阵列变得极不稳定,若是没有圣兽的调节则随时都有灾厄重临的风险。
为了维持奥卡维亚魔力系统的整体稳定,让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圣兽们降低了可利用魔能的充沛程度,切断了各个层级间的传送网道,由此奥卡维亚直至末日来临的那一刻都不会再出现像克罗希姆那般强大的凡人。一部分深入内界的人类选择继续留在星球内部,而来自地底世界的居民之中也有少量分支将地表视作新的家园。克罗希姆的银须族远亲、少量暗兽人以及拉弥诺尔虫群等“内层来客”皆在圣兽预留的时间内完成了跨界迁移。
“这是我们星球上的绝大多数生灵都不曾了解的过往,圣兽在削减魔能网络的同时还利用随时光流逝而效果愈发明显的法术抹去了大量奥卡维亚住民的记忆,如今只有极少人还依稀记得内层世界、二次戌界之战、十大圣兽与克罗希姆军团都并非旧时代的疯癫老者在声声呓语中虚构出的神话。”
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的场景切换便将他们的视线汇聚到了一个未知时空中的陌生世界上。触碰禁忌力量的人类在那里亲手开启了连通恶魔领域的单向阀门,其中一位幸运的天选之子仿佛受到邪神眷顾般存活在了这被暴戾与毁灭充盈的屠宰场之内,随着力量的膨胀而劈开混沌的一角,在那更加宏伟的无限结构中塑造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无垠国度。
他便是被伊兰维尔人称为“起源者”的卡森萨斯,那片由他创造的广域位面也正是前者中的多数个体所信仰的“天堂”。可这位暮光始祖并没有因自身力量的蜕变而寻觅到回归物质宇宙的方法,返程的道路与进入恶魔领域的通道相比存在着超出凡物认知的差异与层次跨度,出入的难度远非同一个数值体系所能容纳的概念。于是在一场来自奥卡维亚的魔法事故中,恶魔的狂信徒们用于召唤军团的降魔法术将他意外地带回了基态现实。
此刻的他早已摆脱了凡间生灵的身份,犹如凡人信仰的半神,伫立在这颤栗的位面中审视万物。他左臂外侧迸射而出的恶魔之血从半空中洒下,精准地落入跪拜于眼前的罪恶信徒所高举的器皿中,把对自己而言毫无价值的一点微薄之力烙进这一个个终将堕入渊狱的身心与魂魄深处。从此被译作“伊兰维尔”的暮光之裔第一次降临在了奥卡维亚的大地表面,身携灾孽的罪人与播种奇迹的英烈都将从中诞生,多舛的命运也自那一刻起缓慢地编织交合。
卡森萨斯留下了一块随手搓出的多边形灰石,它蕴含着少量来自世界之外的混沌伟力,摄人心魄的蓝光从表面的纹路上散逸而出,等待着最强大的伊兰维尔子嗣将其彻底挖掘。可这超越创生使者与奥卡维亚本质的暮光之印哪怕时至今日都未曾有一人能稳定地使用出它的些许魔力,只能随机地释放出难以控制的惰性或活性魔法,质疑它真实力量的强度和卡森萨斯是否存在的声音以及为了争夺它而多次重现的流血事件也在后世绵延不绝。
当卡森萨斯透露了一个在遥远未来中有关恶魔之潮的预言之后,他便跃入那向自己敞开怀抱的深空,星辰的海洋与时空的巨毯也环绕着他产生震颤与弯曲,又在无法用具体长度来衡量的一瞬后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短暂入眠时脑海里浮现的黄粱一梦。
自此,第一批伊兰维尔人和他们的后代便成为了表层世界最为强大的势力之一,曾一度通过暴力夺权与大规模征战统一了所有地表人类的国度,也存在着被推翻政权、重新恢复统治、内部分裂又再次失去实权的历史轮回。从距今两百余年的尼莎斯塔大帝亲自将皇位让给非伊兰维尔家族的皇室成员开始,他们之中便再无一人试图在战火纷飞的中央大陆上称帝。这便是艾达诺斯等人从父母口中了解到的历史概况,而逐渐模糊的画面中并未呈现出卡森萨斯离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位于这段记忆里的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似乎都没有在那一天说过什么多余的话。两位流淌着卡森萨斯之血的年轻男女只是静静地站立在一旁,任由凌乱的光线、密集的声响、浓郁的气味等由幻境传递的信号充斥自己的头脑。至于他们四人如何沿着返程的道路离开密室,回到石坛的一侧,再从一级级台阶上走下,由内向外推开巨塔底端的大门,在紫罗兰的花海间穿行而过……他完全找不回一丁点印象,如同初醒之人绞尽脑汁地回忆梦刚开始时的片刻时光。
在约莫一年后的生日晚宴结束之时,艾达诺斯的兄长同他聊起了这相遇的两年来经历的种种往事,索德莱娜也坐在一旁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当米瑞托斯谈及了传说中的圣兽、先祖尼莎斯塔以及经过曲折的战役后成功传到父亲手中的暮光之印,艾达诺斯便随口提了一句对于当初那位怪异巫师的去向的猜想。自从他们离开高塔以后,那个在仪容上不修边幅的神秘男子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父母也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接受了他们提前得知些许历史真相的情况。看起来那都是些迟早会让他们了解的信息。至于灰塔本身,艾达诺斯后续既找不到它的所在地点也无法查询到相关信息,仿佛整座直插云霄的高耸建筑和包围它的花海与群山一起藏入了未知的时空,又或是这所有的经历只是一场置身于无边幻土的异界之梦。
可他看到对方的表情明显愣住了一刹,随后便以玩笑的语气开口说道:“你该不会是中了记忆篡改的法术吧?那些故事基本都是老爸亲自给我们讲的。虽说母上大人后来也补充了不少就是了。”
艾达诺斯与他对视了五秒。
“所以……你是真的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是吗?”
米瑞托斯自信地点了点头。
“被紫罗兰环绕的高塔、装有水晶球的圣杯和石壁背后的隔间你也都没有任何印象?”
“肯定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能把这些东西混淆进记忆里的,也许是梦做多了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没有开玩笑,我们之间的记忆确实出现了偏差,那么出问题的人也很有可能是你。”
两人同时望向沉默不语地靠在墙角处的少女,此时的她也向二人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索德莱娜将双脚从长椅上放下,身体略微前倾,双手撑在大腿两侧的椅面上,召来一股微弱的气流,吹了吹挡在脸前的几缕发丝。她神情严肃地与他们短暂交换了视线,随后用制造投影的法术在墙壁上播放起了自己记忆中一年前发生的场景。
……
(长兄的回忆)
就在不久之前,大概是十三岁生日过后的一个月左右,米瑞托斯纠正了总是打断别人说话的坏习惯,以至于现在能够安静地倾听父亲向他们讲述的故事。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行为举止,尽情感受剧烈的喊杀声响伴随着光影的跃动刺激紧绷的神经。可当他看到画面中那年轻的卡洛赛隆用左手接住令他倍感熟悉的暮光之印,挥动着右手握持的巨剑干净利落地斩下劲敌的首级之时,他实在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欢呼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别喊那么大声,我把它给你攥一会儿吧。”
原本正在播放画面顺便进行讲解的卡洛赛隆掏出口袋里的卡森萨斯之印,不偏不倚地扔到了长子手中。
回想起父亲多次强调过保持情绪稳定的重要性,米瑞托斯安静了下来,等到卡洛赛隆今日为他们准备的历史课彻底结束后才开口问出一连串尚未得到解答的疑问。
“所以,创生使者是如何诞生的?它们的本源与更外侧世界之间有什么联系?宇宙内的星体、位面、维度……与这一系列递进延续的概念本身是否都具备无限多的数量?那些恶魔领域之外是否还存在更高阶的层级?卡森萨斯是否从混沌中窥见了这些真相?先祖们从他那里得知的信息在传播到您这一代的过程中是否出现过纰漏?关于圣兽、地下世界与旧时代发生过的战争,这些情报是否有被上面那帮人知晓?如果有,知情人士有多少?为什么民间没有相关消息的走漏?这些问题目前有多少可以得到解答?”
“你总是这样,在可以分开问答的情况下偏要把所有话堆在一起问完。这么着急干什么,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探讨……至于你问的那几个问题,如今我们掌握的关于创生使者的一切信息仅仅只有它们四处创造有生命的世界而已,其它内容全靠猜。卡森萨斯获取信息的手段确实基于他从恶魔领域中侥幸习得的一点混沌魔法,它无限分形后得到的某条分叉大概就是我们现在所持有的这股力量,这使我们得以让意识短暂地越过时空的障壁,窥见对应着‘过去’的时间线上发生的些许往事。可惜他对待魔力的赐予较为吝啬,我们也难以解构暮光之印中的术式框架,所以依然不得不受制于脚下这个世界的法则本身,仅是有能力做出些许微调,无论圣兽还是创生使者都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触及的层次。
而这个我们所属的物质宇宙——也就是基态现实的单元结构之一——根据卡森萨斯通过混沌揭示的信息所总结出的理论,它的整体架构内外确实都拥有在所有方面上皆无尽头的延展与分层,宇宙的数量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阶级划分也尽是如此,同时还渗透到了所有概念的每一个角落。我所经历过的最为宏大的战役都只是在这具备无穷尺度的巨构中蜗居于这颗渺小行星的表面进行的博弈。我们与自身力量的源头相比,这源头与将他造就的本源相比,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那些高于所有现实的无序疆域,它们之上大概也存在着更能越过我们语义范围的‘逻辑形式’或是突破各类‘逻辑’范畴的更高‘等次’……可这一系列毫无止境的荒诞层面——将其比喻为阶梯或其它位形实则都并不合适——与我们之间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可粗略认知的关联了……
先不谈这些天马行空、过于脱离眼下现实的抽象概念。讨论它们意义不大,对目前的我们而言没有任何研究价值,只有在妄想中寻欢作乐时可以试图臆测其中一部分不可窥探的局域构型。关于它们的理论以及奥卡维亚起源的故事代代相传,纰漏虽有但很容易弥补。伊兰维尔人普遍在这些重要情报上嘴巴很严,尽管就算泄露出去也很可能不会造成负面影响,可我们会在掌握了极少数人了解的知识之后维持信息差,在没有必要传播的时候不去传播,可能有朝一日能发挥出重要的战略价值。尼莎斯塔时代曾有一批伊兰维尔之外的人得知真相,可究竟是否有被流传下来,或是其他时期还有没有别的成员透露过消息,这对我而言完全未知。某些偏僻村落的神庙里如今依然供奉着形似圣兽的生物雕像,只不过他们并不记得真正的原型。除此之外,地下世界的传说也在过去的诸国神话里出现过,而且与真实的历史大相径庭。作为一个翻阅过不少相关书籍的神话爱好者,你肯定也能看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人们早已把对过去那段时光的记忆融入到了梦境与想象当中,我不愿将这种失去分辩能力的情况称为‘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件’。”
“好吧……那伊兰维尔走向没落的趋势可以认为是尼莎斯塔大帝让位时就已经开始的吗?我知道这不能怪到她头上,毕竟时代背景比较特殊,只是从时间的角度上这么问一下。”
于是卡洛赛隆又讲到了尼莎斯塔的侄子与外孙女所创造的丰功伟绩,再次提及多伦达洛西北部那埋葬了数不清的怪物与忠骨,埋葬了诸多伊兰维尔子嗣以及其他人类和物种,被称为“群魔之墓”的死寂荒原。数百场战争曾在那里打响,可它却拥有着最为脆弱的外层结界与频繁的空间扰动,是不少渴望逃离多伦达洛大陆之人的必经之路。
索德莱娜和艾达诺斯几乎找不到插嘴的机会,只好在一旁静坐倾听,直到父亲解答了米瑞托斯的所有疑惑,问他们还有没有要问的问题时,索德莱娜才微微耸了耸肩。
“没,想问的内容都被某人问完了。”
艾达诺斯跟着摇了摇头。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去玩点自己想玩的吧。”
他说完便识趣地走出了几位孩子的视野,米瑞托斯手中的多边形法器也缓缓飞回他的口袋,表面沾上的些许汗液被转化为魔能吸入了印记之中。院子里只留下三位被蝉鸣包裹的少男少女,听着屋内打扫房间的法术传来的沙沙声,仰首望向一颗颗早已熄灭的恒星的光芒被奥卡维亚大气折射后形成的图像。置身于这片战火交加的无垠位面里,无论天上还是地上,星辰皆在奔赴死亡……
三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他们早已适应了进行过数次的、像那晚一样的知识灌溉,能够做出的各类猜想基本也都谈论了个遍。再加上经过了多次实战练习和技巧锻炼,如今的米瑞托斯无论是内心还是外在气质都比那时要成熟稳重得多,只不过相比长姊依然欠缺打磨,就连弟弟的性格都比他更加符合伊兰维尔人的普遍特征。根据目前的表现来看,下一任家主的位置肯定不会落到他手中。不过好在他可以欣然接受这个结果,心里也毫无芥蒂地承认姐姐才是最适合接下这一重担的人选。
直到他遇见了一位举止怪异的老年巫师。
倒不是说他想将其推荐为下一位家主,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仅是他的内心状态与看待他人的眼光受到了这位青年的影响。半日之内,天翻地覆。
那人自称尼勒普.伊什洛克,是当初从尼莎斯塔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名贤者的后裔,也与某位两百年前嫁入伊兰维尔家族的女性存在稀薄的血缘关系。他顶着一头凌乱的白发,身着色彩丰富的奇装异服,大约每隔半分钟都会习惯性地用右手抓挠一下左侧的额角。
他坐在一间虽摆满用于修复损坏建筑的魔具但依然外观破旧的店铺里,铺位旁零散地摆放着普通的魔法学者一生都难以见到几次的古怪物件,屋檐下堆积的尘埃显然已经多日无人打扫。看到米瑞托斯走入这少有人光顾的偏远深巷,推开嘎吱作响的老旧木门,他便欢喜地轻挥衣袖,将店内的污渍与灰尘一扫而空。
不知怎的,米瑞托斯对于这段经历的记忆异常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抱着找乐子的心态试用了几个店内的道具,顺便听听这位老者讲述它们背后那些真假难辨的历史故事,在那之后的交谈内容都已坠入遗忘的深渊。他根本不相信这种商店中能够出现令他感到惊诧的法术存储物,不过偶尔来到此类地方消磨时间也确实是他高强度训练后有效放松心情的方法之一。
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视线内的景象呈现出油画的质感与断断续续的运动轨迹。如同颜料被稀释涂抹的动态图景从老人的手指边缘逐渐蔓延到了全身以及周围的墙壁和器具上。他看到紫色的光流在对方逐渐“融化”的双手间吸积为散发出梦幻视效的半透明球面,自己的双眼难以控制地凝视球心处涌现的幻象,精神受到的冲击导致呼吸越发急促,双腿发软、跌坐在地的同时还挥手打碎了一个漏斗状的精致瓷器。往后便是难以言喻的混乱、癫狂、愤怒、躁动不安……他看到若隐若现的街道、幽暗的山谷、照在洞口的阳光、逐渐稀疏的树林、索德莱娜与艾达诺斯充满警惕的双眼……一记重击紧随其后。
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母亲的怒火、父亲的责备、管家的沉默以及茫然无措的自我。他看到了另外两位家人身上几道显眼的疤痕,那是专门针对自愈法术而留下的、需要长时间治愈的魔法印记,施加在水平一般的术士身上足以直接使其连同身旁的景物一起灰飞烟灭。好在母亲蕾塔娜掌握着整个多伦达洛数一数二的治疗法术,可以在斯须间使其完全消除。
他得知自己在失去理智的状态下正面攻击了姊弟二人,释放出未曾展现于他人双目之前的疯狂。大片的森林化作灰烬,散落的鲜血与碎屑激起了恶魔之子的新一轮战斗。险些被穿透心脏的艾达诺斯将他的四肢与躯干冻结在了封闭术式与吸收魔能的冰霜之中,索德莱娜则撕开他身旁的所有法阵,紧握喷涌金色魔焰的右拳,趁着这勉强能禁锢他的一瞬不偏不倚地砸入后颅,最终让这场短暂的交手以他的晕厥收尾。
进行了多次的解释与道歉之后,他带着选择信任他的家人们去往了自己记忆中的事发地点,却完全找不到那条古旧的街道、老者所在的商铺以及近期在这片地区使用过隐匿法术或转移法术的迹象,只好解释为可能遭到了强烈幻觉的侵蚀。但无论父母、姊弟还是自己都同样没有在他身上搜寻到任何被施加了幻术的痕迹,这件事也由此成为了他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他们事后大多都表现出一副仍然选择相信他说辞的态度,可他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或许家人之间的信任从那一刻开始已然出现了裂痕。在此之后,他面对他们话语与神情时的猜疑之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重了不少,不过表面上仍假装无事发生。
光阴飞速流逝,如下落之石、不归之矢。米瑞托斯又年长了一岁,艾达诺斯也迎来了他十一岁生日的晚宴。那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第二个为他准备的生日聚会,与家人的相处同上次一样温馨融洽。在宴会结束后,卡洛赛隆和蕾塔娜的三位子嗣便聚在房间里讨论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当他听说艾达诺斯曾遇见过一位头戴高角帽、举止怪异、隐居塔顶、拿起紫色水晶球为三人带路的中年巫师之时,米瑞托斯愣住了一刹,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那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神秘老者。尽管艾达诺斯描述的服装、外貌、年龄都与自己印象中的版本存在差异,可巫师的行为特征和一些相关细节还是使他脑海中二人的形象自发地重合在了一起。
艾达诺斯口中的事件完全不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清楚地记得父亲让他们观赏奥卡维亚的简史以及讲述看似虚无缥缈的上位领域时闪过的每一个片段和说出的每一句话,可艾达诺斯却声称他们三人都是在高塔顶端的隔间中第一次得知了真相。在几句简短的讨论过后,二人同时望向了靠在墙角的长姊,等待她陈述自己的记忆。
……
一模一样的场景,与米瑞托斯回忆中的画面、声响、语言基本无异。卡洛赛隆不仅为他们呈现了多数奥卡维亚人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触到的信息,还展示了几乎家喻户晓的那部分历史概况,并对两者做出串联与解释。艾达诺斯面无表情地将其看完,简单询问了一下二人的看法。作为在场三人中目前实力落后的一位,他自己中招的可能性无疑比另外两人更大,对高塔本身模棱两可的记忆也使之变得看似更加合理。
“不过别急着下结论,我还有其它内容要播放。刚才只是想先问一下与你们记忆的差别才没一次性放完。”索德莱娜语速缓和地说道,在继续投射影像的同时对着墙壁做了一个轻微抓取的动作。
这是她作为卡洛赛隆与蕾塔娜的长女、公爵兼宫廷大导师厄利瓦尔最看重的弟子参加皇帝六十岁庆生宴的记忆,那时的她正好刚满十六周岁。当他们看到一位与父亲一样高大的巫师在画面的一角与父亲交谈的时候,二维投影从墙面凸起,转换成更加考验施法者魔力精度的立体场景,在半空中漂浮着被切割成许多碎块。其中一块由动态变为静态,各项细节都被完全放大,使那位巫师的面貌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年轻、邋遢、带有零散的胡茬,衣着较为整洁但配色怪异且难以描述,时而用右手抓挠被凌乱的深棕色卷发遮盖的左前额,顺便碰一下右侧桌面上属于他的杉木色高脚帽。除了面部的年龄特征与艾达诺斯记忆中的那位怪人有所差异,其余部分完全吻合。
“就是他,铁定是他!你们看他挂的胸牌,尼勒普.伊什洛克,和我当初说的名字一样。他肯定是学了易容术才经常用它改变自己的外表年龄,然后恰巧被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撞见了三种形态,可穿搭习惯和行为举止一直没变。”米瑞托斯指着那人的胸口斩钉截铁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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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你确定自己有跟我们提过这个名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你问问他有没有听过。”索德莱娜说完便等待艾达诺斯的回应。
在后者开始摇头之前,米瑞托斯就开口接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当初失去理智袭击你俩之后不是一直在提吗?这个时候怎么记性不好了。害我变成那副模样的人就是他,当时只有你一脸不信地看着我……”
话刚说到一半,他就突然闭上嘴巴,做出了一个对于自己的失礼表示抱歉的手势。在说出略显激动的话语之时,他意识到自己把记忆中存在的片段默认成了真实发生的事件,这在如今有人出现记忆差错且成因极有可能是受魔法影响的情况下显然是极不客观的行为,毕竟他可无法保证自己没有遭到篡改。可话虽如此,那股环绕全身的真实感还是令人难以忘却。
“你参与讨论的时候只说了自己对于老爸他讲解历史时的记忆,没有说过对那名巫师的印象。刚才问你是不是不记得这个人时你还点头了来着。”艾达诺斯在他暂停发言后对他说道。
“你描述的特征与我印象中差别不小,再加上你还没有学会意识投影术,我无法通过那人的外观细节与声音来判断整体形象。刚才主要是看到了你没有提及但令我印象很深的几个小动作还有他胸牌上的名字,然后就有点应激。抱歉了兄弟,我不该抢在你回答前说那些……还有老姐也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当我刚刚没说过某些话吧。”
“问题不大……那么在你的记忆里,你同时袭击我们两人那次是被这个叫尼勒普的人操控的是吗?我记得那是你过度使用自己不熟悉的法术后魔力失控导致的结果,也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是否介意展示一下你脑海里的版本?”索德莱娜问道。
米瑞托斯向他们呈现了那段既清晰又模糊的回忆,那位老者的脸庞与身形跟二人印象中的那位巫师非常相似,只不过在部分行为的表现上与艾达诺斯的记忆相去甚远。在那之后,疯癫状态下的米瑞托斯已经失去了清醒而连续的意识,导致三人的战斗被简单地一带而过,只能醒来后通过索德莱娜陈述的内容来还原当时的过程。
看到影像中的自己身处自己毫无印象的场景,讲出了自己记忆里不曾说过的词句,一丝诡异与毛骨悚然的奇妙感觉涌上两人的心头。他们并不会因此不再冷静或感到畏惧,艾达诺斯仅是由于此种感觉而产生了些许兴趣,索德莱娜则因为可能来临的博弈而感到一丝兴奋,不过她并不会把真实的心理活动通过表情展现出来。这是母亲教给她的社交技能,无需魔法便可轻易做到。
又经过一轮简单的信息交换后,目前可以确定三人出现的记忆偏差的时间段集中在艾达诺斯满十周岁、米瑞托斯满十三周岁、索德莱娜满十六周岁后的几个月内且都与某位巫师有关(不排除那是多名巫师的可能)。在奥卡维亚秘史的转播上,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有着基本一致的信息,艾达诺斯则拥有着三人都被那名巫师灌输知识的记忆,完全不记得那些话是由父亲所讲。而在那次袭击事件上,米瑞托斯多出了一段不同于另外两人的记忆。至于索德莱娜在庆生宴开始前的现场见到父亲与巫师交谈的记忆……由于兄弟二人并未参加因此无法得出所谓的记忆偏差。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断言跟巫师有关的记忆就是经过篡改的结果而其它的记忆则完好无缺。在找不到幻术痕迹的情况下,没人能证明这不是混淆视听的伎俩,毕竟只令少数记忆呈现出明显的异象从而营造出“出现了差错的是它们,另一部分则完全正常”的假象,使用的也只是非常常见的欺骗手段。就算忽略上述这点,遵循“记得某件事的人更少因此这是被植入的虚假记忆”这一逻辑进行推断,目前针对究竟哪些记忆为假的问题依旧给不出足够可信的答案,因为相关记忆中牵扯到的人不止他们三个。
“所以还是去找另外三人然后把事情说清楚吧。我们在这里讨论不出任何有用的结论。”艾达诺斯回应道。
“可以,但要等到他们处理完自己的事情回来之后。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目前体现不出紧急性与严重性的事情去打扰他们。”
“别这么说,我们遭到的记忆篡改有可能就是刚刚才发生的。作俑者藏在哪里、有着怎样的施法水准以及我们的原始记忆跟现在有多大差异都处于未知状态。”
“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那我现在发条信息过去?就看他们有没有时间回复了。”
在另外两人表示没有异议之后,米瑞托斯拿出自己的传信石,将脑海中的话语浓缩成一团简要的信息,通过作为介质的魔流传递到集成了暂时性微缩法阵的指尖,于它触碰魔符的那一秒完成发送。发光的符文将魔力吸收、转换、传播,以类似于电磁波的形式被卡洛赛隆等人的传信石所接收。
他们并没有收到回信,只能在等待中度过一个半醒半睡的夜晚。同一个房间内,米瑞托斯早早地进入了梦乡,艾达诺斯直到后半夜才选择入睡,索德莱娜则在轮到自己守夜前后一直保持清醒,待晨光淌入帘间缝隙之时依旧没有一丝倦意。她的兄弟们也逐一醒来,彼此之间确认了对于昨晚讨论内容的记忆保持一致,目前看来没有出现后续偏差。当然,如果没有提前将信息记录在箔片上,谁也保证不了三人的记忆没有被一起篡改,他们昨晚是否真的讨论过相关内容也只能根据投影法术使用后留下的些许魔痕来判断。
蕾塔娜.伊兰维尔发来了一条回信。
“待着别动,我马上赶到。你们几个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显示昨晚发送的信件我今天才收到,你们发给其他人的信息可能也遇到了严重的延迟,就连我现在发过去的这条消息也无法保证能及时送达。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我们之间的通讯,所以请三个人聚在方便互相协助的范围内,别离得太远,随时准备迎战。我已经将消息发到了你们父亲那里,他看到后大概也会赶来。但是我没有帮你们通知麦卡图斯和其他亲戚,他们就不必过去了。”
通常来讲,他们的母亲在此种紧急情况下会向三个人一起发送信息,可此刻仅有索德莱娜一人收到了魔法信件。显然,因魔力干扰而造成的延时还没结束,而他们丝毫感知不到来自第四者的魔力信号。那可能是一个或多个有着极高屏蔽能力的潜伏者,直到现在都没有伺机发起进攻,不知是因为面对三位伊兰维尔子嗣时有所警惕,还是目前为止并没有想要攻击的意图。
母亲所在的工作地点距离家里大约有五千两百公里的直线距离,隔着十多道分隔区域的境内结界,长途高速飞行还会自动激发稠密的魔能力场的阻碍从而被迫降速。考虑到每次出入结界都需出示身份证明以及要在等到工作人员就位以后再花费些许时间静待他们开启专供特殊人员来往的局部放行区域才可通过,蕾塔娜最快也要花上二十分钟才能飞到家中。而明显拥有可以阻碍和拦截信息能力的“敌人”很有可能会在阅读过传信石发送的消息后趁她回来之前对他们三人动手。
凑巧的是,就在他们冒出这一猜测并开始左顾右盼的几秒之内,一道从长宽比的角度来讲较为细长的黑影飞速冲向艾达诺斯的后背,胸口和肋骨被刺穿的声响紧随其后。
三根黧黑的分叉型巨刺分别从三个方向上捅入了那具有相同色调的瘦长身影。艾达诺斯背后伸出的黑刺近距离贯穿了它的胸膛,另外两根迅速在下一瞬透过它的两肋,将它破损的形体固定在两人中间。它一边因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楚而发出尖锐的嘶吼,一边张牙舞爪地表达自己因被抢先一步攻击而感到的羞耻与愤怒。与此同时,恶魔躯体的延伸产物在它体内极速分叉和生长,很快就将其不留余地地分尸并焚毁为飘扬的灰烬,使这股剧痛还未持续片刻便迎来了结束。
尖刺即刻收回三人的体内。他们从窗口中逐一飞出,降落到院子远处的一小片空地上,转身面对紧随其后的其它敌人。艾达诺斯的双眼绽放出湛蓝的炽焰,口中吐出一团灼目的同色火球,将面前猛然现出身形的又一只类人生物的肢体炸得四散而飞。米瑞托斯把头往前一低,躲过了来自后脑勺方向的一记突刺,用脚后跟将那臃肿肥大的魔物掀翻在地,再转身给予了它附上腐败魔法的致命一击。索德莱娜挥手降下金黄色的雷霆,在击中一只蜥蜴形态的暗棕色四足兽之后,将足以杀死它四次的伤害分出三份,分别转移到另外三位陆续接近她的同类身上,将“有效打击”的利用率最大化。
各类奇形怪状的生物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的隐形空间里冒出,将烙印着奇异符文的肢体伸向他们的头部。三位年轻的暮光之裔各自运用起能够熟练使用的那部分物质魔法、能量魔法、转换魔法、概念魔法、规则魔法、特异魔法与混合魔法,在局部空间内尽可能发挥出所有能利用的手段削弱敌人的攻势,于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互相弥补劣势。
一只没有燃烧完全的甲壳类生物喷出此生所能释放的最后一口酸液,在瞬移法术的加持下成功击中了被魔能屏障包裹的艾达诺斯。他面颊上流淌的恶魔之血吸收了它的术式,消解了它的酸性,然后令烧伤的皮层重新修复如初。当另一只同类试图用相同的方法绕过屏障的防御时,它的性命与它所发出的最后一击同时被以更快速度瞬移至它们一旁的两道法术截断,在蓝色火光的映衬下宣告这场短暂对峙的终结。
每一只跃出隐匿地带的生物体内都富含浓郁的魔力原料,使由此供能的体表硬度胜过帝国量产的附魔合金,一般强度的魔法无法伤及其外皮,可是击破它们的防御并吸收其养分却为恶魔之血的持有者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分解术式,转化为自己能力的冰山一角,产生免疫系统并运用因对方的简单招式和魔力系统而孕育的逆向法术来进行属性克制与针对性打击,这是面对这类在个体水准上远低于自己的对手时最基本的一套战术。
索德莱娜削减的生物数量领先于两位弟弟的总和。她一边瞄准一拥而上的怪物发射灵簇箭矢以及锁定式破坏魔法,一边顺手解决了一片未被米瑞托斯与艾达诺斯清理干净的漏网之鱼,同时细细观察着这被怪异的袭击方式所包围的事发现场。从灵簇箭传回的信息来看,这些生物并不具备真正属于自己的魂魄与魔力源泉,它们能够使出的全部力量都来自身体中那被一丝细腻的外来灵力所牵动的子体法阵。
操控这些傀儡的幕后黑手或许位居与放出这些怪物的领域性质相仿的异空间内,也可能就躲在附近或远处进行施法。她此刻交给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顺着飘摇摆动的杂乱灵丝展开灵觉,在考虑到间杂着多种欺骗性法术与障目陷阱的情况下,根据繁复隐现的空间波动与魔能导向来推断敌人最有可能身处的地点。
米瑞托斯也在她之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抛出一小股触碰艾达诺斯的灵力,随后在这飞舞着碎肉、体液、魔能与术式风暴的战场上用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的灵识触须刺探附近藏匿的空间。艾达诺斯接收到了他所传递的有关灵能性质的信息,将其融入自己的灵觉感知,借此发现了那些被自己无意间忽略的一缕缕操纵傀儡的灵丝。
使用专门针对灵魂及具有相关特性的物质的有效攻击会大大增加魔能消耗量,不过目前来看并没有超出三人的应对范围,他们只需耗到支援赶来即可。尽管双方存在巨大的数量差异,他们还是以压倒性的攻势对这些于他们而言弱不禁风的魔物进行了血肉横飞的反击。漫天血雨也同散落的尸骨一样,在落地几秒之后消散并汇聚为几缕深色的污烟,被其它还未战死的同胞吸走,使往后的每一轮对手都比以往更加强大。
伊兰维尔们加大了攻击和探测的力度,吹散还未被敌人吸收的黑烟,减缓它们自我强化的速度,将已吞噬但短时间内不便消化的那部分魔能夹杂在暴雨般的术式投射中排出体内。幻境似的绚烂色彩覆满了可见光的波长范围,蔓延至不可见光谱的远端,消融在超自然场域内错综复杂的辐射喷流里。而这场浪潮交汇的最终,索德莱娜伸展的灵觉劈砍到了一个交叠于离地六百米处的空间中持续改变位置的封闭实体,隐藏许久的操纵者因而被迫在恶魔之息的浸染下暴露于三对银瞳的视线之中。
三个染血的身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燃烧着金黄、橙红、湛蓝的三条曲线,扫清了空间波纹处成群飞出的天穹雷鸟与其它妄图阻挡他们前进的无魂傀儡,连碎屑都蒸发为魔焰边缘的一抹余晖,以远超对手的速度逼近并将其包围在他们所构成的三角形的垂心处。
那是一团已经吸积了大量魔能元素的饥饿灵体,此刻依然在声声低喘中继续汲取天地间的养分,显示出不断翻滚着变换轮廓的乌云外观,时而浓厚,时而稀疏。外缘荧光的每一次闪烁都让周遭的空气产生剧烈震动,与中心处紫色电流形成的千万条闭合回路共同代表了内部魔力高速涌动与高密度聚集的迹象。
盯着“乌云”中央交替显现的大量面孔,艾达诺斯骤然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传来阵阵剧痛。那是自灵魂深处传来的排异反应。他先前从魔物身上吸收的魔能中混杂着那团庞大灵体上分化出的子体结构,它们在试图挤占艾达诺斯的恶魔本质之时被撕碎吞噬的过程也会引起他本人的不适感。至于远处的米瑞托斯和索德莱娜,他们虽有类似的体验但受到的影响明显轻微得多。
那团灵体的喘息声渐渐转变为一阵低沉的嗥叫,在声音抵达众人的耳畔之前完成了新一轮进攻。像先前一样,它挑准三人之中魔能储备量最低的艾达诺斯下手,在肉体、精神、魂体三个方面同时击中了“靶心”。
受到破坏的躯干和四肢很快就能恢复原状,伊兰维尔强大的灵魂也足以抗下诸多灵质单元的猛烈轰击,唯独对脑组织和记忆的重创令拥有强大自愈能力的艾达诺斯也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瞬间占据头脑的空白使他忘却了自己飞到此处的理由以及眼前这团无形之雾现身的原因,怠慢的还击动作又导致他连中了几招类似的攻击,险些在晕厥中从天而降。
熟悉的恶魔触须从右侧缠住了他的手腕,拖拽着他沿弧线绕过那团被坚韧的灵质丝线锁在半空的黑雾,最后安全地漂浮在了索德莱娜的身旁。她的左手即刻由须状恢复原形,同右手一起发射出束缚敌人的密集纤丝,在米瑞托斯的同步配合下引导着腐蚀性极高的恶魔之力源源不断地流向它翻滚震颤的紫色核心,使整片残缺不堪的森林上空都弥漫着魔力碰撞后产生的异样能量。
那灵体将自己的身躯撕扯为万千团稀碎的迷雾,暂时性地从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设下的灵网中挣脱,向各个方向扩散开来。可它们随即又像触电一般缩回了那张大网之内,发出一声来自灵能生命的痛苦呻吟,好似携着万钧雷霆的风暴咆哮着卷入横亘于半空的蛛网。米瑞托斯和索德莱娜已经用数层法阵和空中结界将其困缚于其中,剩下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灵力轰炸、多种恶魔手段的折磨以及逐渐凝聚的混沌慢慢将其啃食殆尽。
渐渐的,扑腾的云朵失去了先前的狂躁,动作变得疲惫而迟缓,无力地蠕动着无处可逃的不定形身躯,在持续收缩的恶魔囚笼中做出最后的挣扎。它向外发散的精神冲击此时被尽数反射回自己的核心处,最引以为傲的灵质特性也被逐步磨灭为空间中荡漾的涟漪。在这段无效抗争的时光的末尾,它被迫咽下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嚎,沉默地消逝在了曾埋葬过不知多少的魔物的死亡林地上方。
又做了一次大范围的灵觉探查后,他们降落在傀儡死亡时留下的灰烬之间,将艾达诺斯的身体平放于烧焦的地面上,手掌紧贴他头颅两侧靠近颞叶的位置,准备进行最基本的伤情鉴定与治疗……
“稍等一下,我自己来吧。很抱歉刚才没躲开,拖累了你们两个。”
艾达诺斯睁开无精打采的双目,主动把恶魔化的尖利手指刺入自己的颅腔之内,扯出一团还未完全消散的外来灵体,将其捏碎并重新修复起破缺的大脑、颅骨、肌肤与毛发。
“躺着别动,现在是我们来给你疗伤。”索德莱娜将他的手从头上轻轻扯开,用略带命令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还是听点话吧。我们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我知道你没有这么想我们,也同样没有什么显摆的欲望——只是想让你歇一下而已。她和我都不嫌麻烦,倒不如说我俩反而更希望你能麻烦我们帮你点忙。”米瑞托斯也跟着说。
“行,那就交给你们吧。”
艾达诺斯阖上双眼,沐浴在肉体、精神与灵魂的三重疗愈之中。那白光不仅能治愈现有的伤害,还会调节和疏通萦绕于他的整个魔力系统,在未来以更高的效率修复目前不可见的预期伤害。可直到三人的治疗都各自结束,之前出现的记忆差错也一直没有恢复。那位头戴杉木色高脚帽的神秘巫师依旧坐落于他们回忆的一角,伴着一段入梦般的混乱时光,违和地堵塞在过往的信息洪流中。
艾达诺斯从右侧口袋中取出了存储信息的箔片,对照着目前存在于脑海中的记忆,阅读了两遍昨晚记录在内的文字。
“所以你们关于他的记忆有发生任何变化吗?我这边还是保持原样。”
另外两人轻微地摇了摇头,似乎对短时间内通过自己的力量找回真实记忆已经不再抱有期望。但至少他们消灭了一只极具破坏性的魔物领袖,凭借这一点也总能带来一定程度的心理安慰。
米瑞托斯伸了伸懒腰,也像弟弟那样在饱经炙烤的地面上躺了下来,凝望着蓝白相间的广阔苍穹,隐隐可以看到斜前方的远处那座漂浮在平流层顶部的天穹之城厄斯塔尔,还有城中央那近乎垂直向上直指深空的天梯与底部连接地表的道路。就算继续注入魔力,延伸恶魔之眼的视力范围,也远远无法透过第二位创生使者当初在大气圈层设下的用于遮挡魔法视角的多重魔障,看到同步轨道上环绕奥卡维亚世界转动的太空城勒瓦索顿、矗立其上的“寰宇之峰”以及位于它最顶端的高天纪念碑。
又到了三人无言地聚在一起的时光。父亲、母亲和管家都在昨夜的宴会结束后奔赴远方处理事务,而在那之后他们才发觉并经历了这一系列麻烦。不过这种沉默的状态并未持续许久。就在刚刚,一道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的身影吸引了三人的目光。蕾塔娜.伊兰维尔收起翅膀,降落在家门口,随即掀起一阵吹散灰烬的狂风,略过树叶、枝条、孩子们的脸颊,选择性地将魔物的残渣清扫至视线范围之外,只于自己的掌心处留下其中一小撮,在鼻尖下轻嗅后吹入风中,随着其它飘扬的灰烬而去。
“看来它抢在我回家之前就采取了行动。不过,恭喜你们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前提下战胜了这只怪物。”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们走来。
米瑞托斯直挺挺地从地面上站起,膝盖与腰腹并未弯曲,也没有依靠任何支点,随后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与母亲相迎,问出了一系列关于刚才那只魔物的问题。艾达诺斯则缓缓站起身,和索德莱娜一起跟在他身后。
“学术界通常将这种生物称为‘噬忆幽魂’,我之前只在教科书里了解过它们的形象、定义和魔力气息,没想到让你们遇到了实体。我以前也给你们讲过这种生物的特性,不过那段记忆大概也被它一起吞没了。”她伸手摸了摸儿子和女儿的额头,确认他们身上没有留下它的灵质残渣。
“它们会先长时间潜伏在目标附近,以受害者的记忆为食。随机或选择性生成一段虚假的记忆将其替换。这个过程非常缓慢,以至于持续数日都……”
蕾塔娜的双手转瞬之间被一齐斩断,从女儿和儿子的额头上滑落,无力地耷拉在地,映出先前那些傀儡身上印刻的符文。锋利的灵丝在索德莱娜的指尖闪过,飞速缠住眼前这位断手之人的身躯。艾达诺斯的掌心喷射出冻住她双脚的寒冰,直到米瑞托斯召回上一场战斗中还未完全解除的法阵将她封锁在原地,他才腾出余力,配合着兄姊们释放其余的术式。
她稍微愣住了一瞬,在意识到自己准备施法时被识破气息后瞪大眼睛,露出一抹狰狞的微笑。虹膜内银光迸现,又迅速转变为灼目的金黄,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和骨骼皆开始膨胀变形,雪白的浓密发丝如跃入水中般漂浮而起,柔和地翻卷荡漾于这无风的空气之中。
地上掉落的双手猝然跃入半空,在被索德莱娜等人躲开之后迅速飞回了手腕的剖面处,完好地拼接粘合,使符文重新跃动起明亮的淡紫色荧光。伪装成他们母亲模样的魔物终于现出了自己真正的躯体。刚才险些得手的它已经没有时间再浪费了,它必须赶在蕾塔娜等人回来之前吞噬掉被它吸食记忆的猎物,否则的话……
西北方向的天空中闪过两个黑点。
它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用力伸长胀大的右手,一把抓住位于自己右前方的艾达诺斯,趁着他们还没赶到先顺手带走一个猎物,在奔跑的同时将提前放置的传送入口隔空拉回自己的面前,纵身跃入其中。
传送门的另一端连接着整片大陆最南部的雨之禁地,无法像那些不稳定地折叠于正常空间中的异空间那样被伊兰维尔短时间内撕开通道。向它伸来的恶魔触须旋即刺入了被它拖至身后的隐匿空间,难以及时挣脱。哪怕断开触须重新生长或是亲自冲向目标,也无法赶在传送门关闭前绕过障碍,将艾达诺斯从它手中救出……
就在传送门即将关闭的那一秒,一颗十一岁孩童的头颅从中飞出,脖颈处连接的须状物缠绕着一颗跳动的心脏,紫色的电光自内向外地环绕其间,伴随着悔恨与不安的灵息,重新膨胀为灵肉交加的实体。
艾达诺斯的触须随之猛然消失,身体从横断面处重新开始生长成型,骨骼、脏器、腺体、血管、神经、肌肉、皮层……逐一回到了他的头颅下方。一旁趔趄站起的噬忆者拖着破损的灵体与血肉走向还未恢复原状的艾达诺斯,试图再次打开连接雨之禁地的通道。可是它已错过了最佳的逃亡时间,从此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启通往任何一处地点的门扉了。
数不尽的无形利刃将它剁得粉碎,再使之拼凑为更加畸形不堪的姿态。就如同动物被改造成植物一般,一股强大的外力将灵体的性质扭曲成与原先完全相异的形式。它虚假的物质躯壳化作血水,而本体则仅剩一滩丧失自我的灵质流体,任由这群恶魔与人类的混合产物将其分食殆尽。
蕾塔娜将它禁锢于右手幻化出的白色光球中样,递给了身旁暂未找到机会出手的卡洛赛隆,跑向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艾达诺斯。后者在双手被缚时用魔法自断脖颈,接着使出几乎全部的魔力,凭借着伸出横断面的触须刺穿了那怪物的胸膛,将它跃动的核心扯出躯体,飞回了传送门的另一端,再用仅剩的魔力将自己的身体快速修复,导致此刻的他疲惫得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生命气息。
数条雪白的光带淌入他的四肢、躯干与头部,充盈全身的暖意将所有不适感尽数从他的身心与灵魂处一扫而空,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副作用。这是他所接触过的最高等的治愈魔法,他的长兄、长姊甚至是父亲也没能掌握到母亲这样的程度,而他预计要到一年以后才能初步学会将其应用在自己之外的个体身上……
在那之后,母亲告诉他们,噬忆幽魂作为生来就拥有独特癖好的稀有物种,会在品尝过目标生物的记忆之后,选定其中一部分看中的个体进行整体性的吞噬,有时甚至会同类相食。当噬忆幽魂失去性命之后,被吞没的记忆需要等待一定的时间才会慢慢恢复,拥有不同抗性的个体恢复的时长也不尽相同。凭空增加的那部分记忆则会一直留在脑海的一角,好在被植入虚假记忆的人在恢复期结束后通常都有能力分辩真实的版本。在此之前,她和卡洛赛隆会帮三位孩子纠出记忆的差错,毕竟他们自己几乎不存在中招的可能。而老管家此时大概还留在卡洛赛隆的父母家中,一时间难以赶到现场。
噬忆幽魂用精妙的手法在附近迅速布置了混合多种魔能元素的灵质结界,使感应房屋附近的危险并向卡洛赛隆与蕾塔娜发送警报的法阵暂时性失效,传信石发出的信息看样子也始终没能被麦卡图斯和卡洛赛隆接收。或许是它能力不足或单纯的发生了失误,蕾塔娜的传信石最终还是成功收到了米瑞托斯的消息,在通知了卡洛赛隆之后,与他从相隔千里的两个位置上朝他们的方向飞去,于途中汇合,很快便来到了方才的战斗现场。
在真实的记忆里,那名巫师只是艾达诺斯某场梦境中出现过的虚构形象,他与卡洛赛隆的身影短暂重合,讲述了父亲告知他们的真相,也因梦境本身的破碎和不连续性而难以保持常人的举止。噬忆幽魂将那段父亲为他们展示奥卡维亚过往的记忆吞入腹中,使他误以为自己关于那段梦境的回忆才是真实发生的往事,误认为那名巫师身为真实存在的奥卡维亚生灵,为他们呈现了一场恢宏的幻境。
幽魂还将他梦中的巫师投射在了索德莱娜的记忆中,吞没了她真实的回忆,令同他父亲交谈之人的外貌、年龄和举止与之融为一体。胸牌上的名字则转移到了米瑞托斯的记忆里,从那位衰老的巫师口中念出。曾因法力失控而走火入魔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逃避着自己怀着杀心伤害亲人的耻辱过往,不愿意直面这段令他感到自责与羞愧的记忆。而潜意识中露出的软弱一面让幽魂轻易地吞下真相,放置了一名为他承担过错的替罪羊,使他坚信那场事故源于那位名为尼勒普.伊什洛克的神秘老者。
米瑞托斯最终还是和他的姊弟一样接受了真相,虽不像他们那般心中毫无波澜,却也能够坚韧地面对自我。在往后的一年中,似真似幻的奇妙体验偶尔还会浮现于三人的心头。那一个又一个脱缰时空的回忆片段里,现实的尖锐与梦境的柔和在理性与感性的冲击下涌上了平衡点,粘黏着照常逝去的光阴,直至那一日的来临。
……
以上便是他为卡洛赛隆和蕾塔娜的三位子女捏造的虚假记忆,与真实的过往虽不吻合但也并无太大差异。
记忆覆写者——沃伦彭斯,他与研习类似法术的学者们传承了噬忆幽魂的能力,能够对他人的记忆进行篡改与替换。与之不同的地方在于,幽魂们只能在猎物发觉记忆缺失之后犹豫地猜测最佳时机并发起攻击,常常会因为被意外情况打断而失利,替换记忆的效率低下且生成的虚假记忆往往并不可控。而覆写者们则无需受到某些奇形怪状的规则限制,极短时间内便可完成替换,做出此类行为的动机也不是想要充饥。不过他们虽有能力直接读取记忆,但是对到达一定层次的魔法使用者施加相关法术之时,用一段记忆将读取部分覆盖会使抽取记忆的魔痕更难被察觉,因此尽可能简洁的替换过程几乎是必要的。
“沃伦彭斯”仅是他的姓氏,作为他拥有高贵皇室血统的证明。他的真实名字几乎无人知晓,知晓之人也早已忘却。他本次行动的目的便是通过三位伊兰维尔子嗣的记忆来打探与卡洛赛隆的计划有关的情报,顺便窥视一点暮光之印的信息。他会将子体意识植入他们的潜意识深处,在简易的问答中套出有效信息,随后将这段问答留下的“记录”隐入记忆汪洋中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三位伊兰维尔子嗣都曾经历过被噬忆幽魂侵蚀的往事,这更是让本次覆写的过程变得更加容易。他曾在一年前的某日听说了蕾塔娜.伊兰维尔赶回家中处理那类强大魔物的事件,而受害者恰好是她家中的三位孩童。因此他只需简单地翻阅他们脑海中杂乱的“标签”,找到噬忆幽魂在一年前的那一天所留下的记忆烙印,使意识钻入其中,为了避免将其惊动而放轻“脚步”即可。
无论是索德莱娜、米瑞托斯还是艾达诺斯,他们在见到巫师本人的那段时间里都会出现短暂的记忆空白。那正是缺乏技艺的噬忆幽魂所制造的“缺口”,也是对于覆写者而言绝佳的藏身地点。真实记忆的恢复并不会使他们忘却自己经历过的篡改事件和伴随它的虚假记忆,沃伦彭斯会将自己的子意识体化作那名为尼勒普.伊什洛克的巫师,将潜意识内进行问答的痕迹埋入那些空白,相当于直接使用已存在的记忆本身进行对新记忆的替换和覆盖,而他则保存着新得到的信息抽身离去,把影响降至最低。
不过进出的过程难免会激发一定振幅和频率的魔颤,对魔法感知极为敏锐的暮光之裔被侵入意识之后必然会产生一点脱离时空的恍惚感,哪怕程度极小也不应排除引起警觉的可能性。正因如此,他需要在他们头脑中摸清记忆之时为那被幽魂袭击后的一年里添加多一些像那样初醒般的感触,使他们在被读取记忆之后意识不到自己经历了异常,仅将其视为眨眼间逝去的困意。
是的,就让这种感觉成为他们记忆中多次出现于袭击事件之后的正常现象,使那一系列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回忆片段留下的余温成为点缀虚假记忆的零星碎屑,消融在过往时光的洪流之间……
14:30,沃伦彭斯成功从艾达诺斯.伊兰维尔身旁走过。这孩子把气息隐藏得很好,可是躲不过他敏锐的嗅觉。
14:40,米瑞托斯的身影在集市旁出现,看样子他们都被传送到了这附近。
14:45,麦卡图斯与他擦肩而过。这不是他本次窥探的目标,他也并不知晓那人的真实水准。因此他隐藏好自己的魔能气息即可,毕竟他的外观看起来再普通不过,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讲都毫无可疑之处。
15:02,索德莱娜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那雪白的发丝同米瑞托斯一样被看不出魔力修改与染色痕迹的手段涂抹成了乌黑色调,面容也换成了另一副模样。可她却始终藏不住那雌鹰般的锐利眼神,这一点跟她母亲完全一致。
他来到了离她稍微接近一点的位置上。隔着密集的房屋与拥挤的人潮,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过,于是完成了此次任务的全部内容。
他们的伪装根本逃不过他的双眼,那种程度轻微的记忆覆写在远处就能快速完成。他此刻需要做的只有通过传信石汇报卡洛赛隆计划中的一部分逃亡地点,将伊兰维尔的整体行动进度远比皇帝预估的时间提前的事实告知相关人员。
他将右手伸入外衣口袋,想要摸出几秒前还确认存在于其中的灰色长方体。
什么都没有摸到,伸出口袋的右肢唯余血淋淋的一片凹痕。
沃伦彭斯的面容在愤怒中拧成一团。他猛然转过矮小的身躯,望向索德莱娜先前站立的方位,那里仅有黑压压的一堵高墙,从地面直插云天,伸展至左右两极,同时朝着他不紧不慢地匀速靠近。
周遭的行人依旧若无其事的行走、交谈、欢笑,随着房屋一同被向前推进的黑墙碾成血末和粉渣,消失于他视线之外的虚无。可那高墙仍不顾一切地稳定前进,欲将无边的寰宇推至有穷,让唯一能看见它的自己陪同无知的苍生一同埋葬。
显而易见的是,沃伦彭斯被囚禁在了一段外人为他搭建的幻境之内。而这段虚假的记忆中,他成功在伊兰维尔子嗣们那经历过虚假记忆的真实记忆里编造出了一段自己精心修饰的虚假记忆,准备将刚才获取的真实情报转递至皇帝的耳畔。可这一切已无关宏旨,他此生的所有臆想都将化作临死前即将燃尽的梦乡,在疑问没有得到任何解答的情况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于吞没万物的混沌中走向衰亡。
……
沃伦彭斯趴在酒馆的破旧木桌上安静地陷入沉睡。他再也不会发出一丝鼾声,也同样不会再次睁开双眼。哪怕店员用声声咒骂催促他离开,都无法使他从永恒的长眠中短暂苏醒,像往常一样丢下硬币,拖着醉醺醺的身躯转身离去。
一百米外,爬满了形似青苔与野蔷薇的魔力植被的小巷内,一位发色乌黑的少女向父亲汇报了第四名覆写者的死亡。
索德莱娜面无表情地走向卡洛赛隆事先说好的集合地点。微风中摇曳的发丝弹落飘雪,细细回味着方才的博弈。
三位伊兰维尔子嗣早已在这一年中进化出了使他们免疫记忆篡改的魔法抗体,能够不留痕迹地将错误的记忆改造并返还给将其施加于自身的敌人。索德莱娜在初次实践中便将这一技巧施展在了还未发现她踪迹的皇族覆写者身上,为他们逐一编织了发现她的家人并植入记忆的一场场幻觉。与此同时,获得他们脑海中大量情报的她也通过传信石与父亲、兄弟和管家共享了信息,使他们愈发接近那宣告胜利的终点。
在帝国内乱即将彻底爆发的今日,他们五人将与蕾塔娜和伊兰维尔家族的其它重要成员汇合,重新开始多年以来都未曾延续的残酷杀戮。在所有的阴谋都不再隐藏的今日,绮丽璀璨的梦境溶解为铁蹄下踏碎的泡影,命运将于鲜血漫过的城池间为胜者戴上罪恶的冠冕。在被诅咒的血脉与腐朽溃烂的政权皆沐浴于战火之中的今日,燃烧的憎意将染红多伦达洛的大地与天穹。而那由尸山堆砌而成的明日,仇恨的辐轮也不会驻足片刻。
想到这里,索德莱娜谨慎地加快步伐,奔赴奥卡维亚宿命的交汇之处,迈向那染血千年的群魔之墓。
……
(注:1奥里≈1.4公里,相当于奥卡维亚直径的万分之一。考虑到时间、质量等其它单位换算并未构思,因此为了不产生违和感而在本文旁白中一律采用地球单位进行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