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姑娘。”
他的手轻轻的搁在马圈栅栏上,扭头看着山,好像它才是他的听众。
“哦?”我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不想惊到一颗小心翼翼慢慢打开的心。
这里有很多姑娘,开特产店的、卖水果的、漂流队的、扫地的、宾馆餐馆的服务员或老板娘……她们跟着外乡来的生意人,在这里积攒生计。
这里每天都涌来很多姑娘,她们下了旅游大巴,缓慢的散落向各处,吃饭、买特产、爬观景台、骑马……拍照。她们是客人,来采摘禾木的时间片段,装饰自己。
我想,她们都不是他口中的那个她。
“她长得很像她。她远远的走过来,我就发现了。她就要走了,我忍不住,就问她,要不要骑马,免费。”
“她骑了你的马吗?”
他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我说,你看起来很面善,像我一个朋友,我只想跟你聊会天,所以免费带你骑马。她同意了。”
“她瘦瘦小小的,脸色白白的,笑起来特别像她。”他点了一根烟。
我还没有问,那个像她的“她”是谁。
“我带着她,打着马,遛上桥,穿过那片白桦林,往山上走。”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蓝得发寒的天空高高笼罩着,低低的白云搂着阿尔泰山的肩头,莽莽森林抚摸它起伏的胸口。晨光在白桦林间织着金线,一只早起的小牛茫然蹀躞着,禾木河水和卵石匆匆相拥,又无可挽回的分离。
这是禾木村最负盛名的晨景。
这个两千多人的小村庄,由禾木河牵着一粒粒木屋散落在山地上。大部分居民都是哈萨克族、蒙古族图瓦人,以牧马放羊为生。
“我对她说,对不起。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他自顾自的说。
“我们不该认识。她不该对我那么好,给我缝靴子,送我她绣的手套。她做的奶茶那么香呵。”他闭上眼睛,“你闻一闻,就跟眼前这太阳光一样的味道。”
“你说,一个女人这么对一个男人好,还有别的原因吗?我都知道。我应该主动替她开口的。”
他的烟燃到了尽头,烟灰颤抖着。
“她说什么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没说是对的,没说是对的。”他喃喃低语。“幸好她走了,再不走,在我身上再耽误两年时间,那可怎么好。”
“她走了?去内地了?”
“嗯。我问她,你在外边过得好吗?找到能照顾你的人了吗?她没回答,她说,马背上暖暖的,就是有点颠。”
“以前我带她骑马的时候,她也这么说呢。每次她来之前,我就把我最宝贝的黑骏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马鞍。”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这么挂念她?”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沉默中的错过?
“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最要紧的话我没办法说出口。她跟了我,对她不好。”他垂下头。
我换上鼓励的语气:“这里很好啊,你也很好。能在这片青山绿水之间,跟喜欢的人看日出日落,多好的事!”
“爱不是两个人的事。她是汉人,要怎么过我们的生活啊?她跟我一起,要抛开她的父母、亲朋,跟我们住毡房、放牛羊。你知道冬天转场的时候有多苦吗?风像刀子一样剜着肉。”
我看着他依旧搁在栏杆上的手,粗大的指节像树干一样蜷曲。“但是心里应该是感到幸福的吧?”我探询着说。
“可是,我希望她生活过得更好。而且,我的父母、亲朋,跟她的家庭,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亲情的爱情,也谈不上幸福,对吧?”他的语气多了一些笃定。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好,马儿打着响鼻,适时地抖破了沉默。
“我的表哥,你住的客栈的老板,现在独身一个人……”
“他妻子呢?”我问,我想起那个胡子拉碴、沉默寡言的男人,还有他在野地上独自玩耍的儿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是汉人。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表哥是我们整个村第一个哈汉通婚的人。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女方父母觉得哈萨克的生活太艰苦,我姑姑姑父觉得跟外族的语言和习惯差别都太大了,生活不到一起去。他们没有办婚礼,就那么在一起了。”
“后来呢?你嫂子她?”
“……没办法。在爱情中间还有很多东西啊。过节和聚会,他们都参加不了,那些习俗和语言,不是土生土长的人,太难学了。可是他们又生活在这个小地方……”
太阳渐渐高了,禾木河上开始有漂流船经过。一艘鲜艳的气垫船被急流冲到了河中的漩涡里打转,船上的男女焦急的四处张望,四周没有其他船。
“他们没有试过离开这里,单独出去生活吗?”我说。
“后来,我嫂子一个人离开了。我哥带着孩子留在了这里,他还有父母亲人啊。”
“我不想她为我牺牲那么大,那么艰难的日子,何必一定要为我过呢?”他拍了拍栏杆,好像很轻松。
“那个姑娘后来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啦。她就一直听着我说,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啊。”
“你去送她了吗?”
“没有。”他知道我问的“她”是谁。“不能送。她恨我,比恋着我,能更快的忘记我。”他露出一弯苦笑。
“你也没忘记她啊,又何必指望她会忘记你?”我忍不住想要挫一挫这个男人自以为是的大度。
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不知道,爱像这禾木河水,虽然绵绵不绝,但不会停滞不前。而恨是水中的卵石,陷在大地的胸口某一处,非千百年不能磨蚀干净。
他摩挲着栏杆:“嘿,你说的是。”
我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那里面好像划过了一道闪电。
哒哒的马蹄声驮着三三两两的游客走过我们面前,他们五颜六色、形貌各异,但脸上大都带着期待的神情——他们离开自己遥远的家,争分夺秒的要把异乡的一切收进眼睛、吸进气息。
为了符合他们对“原汁原味”的景色的期望,这里正在拆除所有没有按传统方式建造的木屋。还有一辆漂亮的自动清扫车,每天上午沿路清扫着他和他的手足同乡们熟视无睹的牛粪马粪。
他穿着棕色的旧衣裤,露出的皮肤比衣服颜色更深,粗犷的眉毛在高挺的鼻根处会合,灰色的眸子和脸色浑然一体。他跟这里的木屋、牛马一样,朴素无华。
在斑斓的游客群里,他们像沉默的土粒,既不会讶异粪便的难闻,也不会欢喜村庄的美景。谁不是这样对自己的生活习以为常?
乌鸦的雏鸟,向各个方向扑腾。
我的心儿,为什么对异乡的姑娘,那样的眷恋?
谁不是这样,被远方牵住了魂灵?
到不了的异乡,收藏着我们战栗的激情。
“谢谢你的故事。”我说,“我要走了,去看喀纳斯。”
“嗯。喀纳斯的湖水,像眼睛。”他点点头,算是告别。
我爬上喀纳斯湖观鱼台蜿蜒的木栈道,层层叠叠的云絮在脚下流连,山下的景物隐隐约约。
我想起他曾说,她离开的那个早上,他独自爬上山,望向车站的方向。有一场大雾,隔开了她的身影和他的视线。
此刻,喀纳斯湖吹开了脸上的云雾,凝视着我,她碧绿的脸庞盈盈发光,青色的头发在山峦上流淌。她吞吐着潮湿纯净的气息。
她是如此圣洁,又如此遥远。我与她的缘分,只在这短暂的相望。
长长的牛马低头亲吻着草地,
舍不得一刻的分离。
苍鹰反复切开阴云,
翅膀扇动着凉意。
云环抱着山腰,
雾撩动着林溪,
没有人,
草垛看呆了。
喀纳斯,你永远在异乡人的梦里。
喀纳斯湖,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北部,是一个坐落在阿尔泰深山密林中的高山湖泊。喀纳斯是蒙古语中神秘美丽的地方,是人间的净土。
在美丽的喀纳斯湖旁,有一个小巧的山村——禾木村,素有“中国第一村”的美称。这里的小桥流水、古道朝阳,迷醉了旅行者的眼。
如果你想去见喀纳斯,请备好轻便保暖的衣物,见过她的人,都经过漫漫长路的跋涉,在路上磨砺了一颗企盼的心;在七八月最溽热的时节,喀纳斯会为疲惫的旅人吹起清冽的风,用软绵绵的云朵让他们脚步轻盈。
如果你想看人间最美的清晨,请慢慢的停在禾木村,找一处用圆木搭成的木屋。
当窗外响起踢踏的马蹄,请跟着马儿们跨过禾木桥,神在禾木河上的晨光中等你。
当哞哞的牛羊的吟唱终于停歇,请打开木屋的小门,抬头望向苍鹰的领地,在那片夜空中,星星们唱起叮叮咚咚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