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莒之讼
也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鲁国和莒国之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家执政的季武子(季孙宿)发兵莒国,攻取了郓地(山东省沂水县东北)。诸侯之间争夺土地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谁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对于急于立威的王子围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毕竟我们现在召开的是一个国际和平会议,刚刚才重温了盟约,你就公然挑衅轻启战端,向自己的邻国开战,这不是在向大会示威吗?
季氏自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正因为知道楚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才故意做出如此举动的。他的目的并不是占取一座小小的城池,而是想要借楚人的手,除掉自己的政敌——也就是正代表鲁国参加盟会的——叔孙豹。
王子围果然是一个外强中干、性格外露、容易被人利用的角色,当莒国使者风尘仆仆地赶到会盟地点,向国际巨头报告了鲁国欺凌弱小的事迹之后,公子围果然就发怒了:“寻盟还未结束,鲁国人背盟侵略他国,亵渎盟约,应该立刻处死他们的使者。”
晋国对于楚国历次的强横,虽然一再忍让,但是不代表他们不会因此而愤怒。鲁国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诸侯,就算了现在两国共霸了,要处罚鲁国也应该是我晋国说了算,你楚国问都不问就想要杀掉鲁国使者,也太不把晋国当回事了吧!
如果真的任由楚国处置自己的盟友而晋国不能在其中发挥作用的话,就等于是默许楚国是唯一的盟主,当年强盛的晋国只不过是人人欺压的弱鸡罢了。如此一来,晋国不仅会丧失盟主的地位,失去诸侯的信任和拥护,更会让天下人耻笑。
但彼时的赵武,虽然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然是一个昏昏然不知朝夕的将死之人了,作为一国执政的他,对于内政外交的事务都不热心。中原诸侯都受够了楚人的蛮横,原本都指望着晋国为他们做主,可最终却一次次地失望。此时,面对着叔孙豹的生死,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赵武,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期待的眼神。赵武哪怕是再昏迈糊涂,此时此刻恐怕也不能置若罔闻了。
可赵武依然不愿意跟楚人撕破脸皮,他首先想到的,是跑去找到叔孙豹说,你赶紧跑吧,“令尹刚愎自用,妄自称尊,想在楚国称王,但缺乏威望。现在他认为诸侯懦弱,因此想通过这次的会盟立威,不达目的他是不会罢手的。我劝你还是赶紧逃走吧,万一他要真的发飙了,你恐怕难以幸免。”
叔孙豹对赵武的举动感到万分的失望,您是谁啊?您是赵武!是晋国的执政!雄霸天下的霸主晋国的头号人物啊!您就算是再昏聩也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啊!您可以不管我的生死,不顾鲁国的安危,可您堂堂晋国执政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当年您主导弭兵会盟,诸侯感激不尽,认为您是急天下公义为万世开太平的英雄;晋国在盟会上让楚国占了上风,诸侯为您抱不平,认为您是忍辱负重为天下谋福利的智者。就算是你们没能在盟会上担当主盟国,我们依然认晋国是老大。可今天的事情,您要真这么处理的话,那么你过去所建立的功业,所作出的努力,所忍受的屈辱,可就毫无意义了。人们只会认为你是不愿意担当国际道义的懦夫,是毁掉中原秩序的罪人,是让晋国跌落到泥潭里的罪魁祸首。
叔孙豹强压着自己激愤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被当众诛戮虽然很是难堪,但若是因为他人的过错而牵连到自己也就不会感到耻辱了。豹受命于君来参加会盟,是为了保卫国家。如果鲁国有罪,参加会盟的使者却逃跑了,势必会使鲁国遭受讨伐,这样反而是危害了国家。如果我被杀害,那么就没有人向鲁国兴师问罪了。若是我的死能够有利于国家,也就死而无憾了。”
叔孙豹言辞强硬,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赵武,作为盟主不能为诸侯主持公道,反而想逃避责任,将危难转嫁给整个鲁国,这难道是盟主所为吗?我个人的生死事小,可诸侯的安宁可是盟主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果你不能履行盟主的责任,恐怕这件事就是晋国霸业的终结,不管你再怎么昏聩,事情的轻重总能掂量得清楚吧。
赵武被叔孙豹逼上了梁山,思虑再三,他只好向楚国摊牌,表明晋国的态度,但在外交辞令上还是表现的很是谦卑:“鲁国虽然有罪,但他的执事从容不迫,不躲避祸难,恭敬地等待大国的命令,如此君子,是可以作为为臣的楷模的。你若赦免他,就能够激励您的左右,让他们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在困境中迎难而上,您的大业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赵武投其所好,为王子围分析道:“忧虑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面对困难和灾祸束手无策,不敢迎难而上。而能够礼遇贤人,才能得到众人的拥戴。在国际会议上主持大事,赦免有罪,奖励贤能,人人都会不远千里地归附于你。”
随后他又转回正题,说道:“国境上的城池土地,列国争来抢去,没有定论,这些都是常事。即便是圣王先君,为各国划定疆界、设置官员、树立界碑、制定法令,尚且难以规避这种情况的出现,更何况是这个天下无主,诸侯相争的时代呢?封疆边境的变化,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是稀疏平常的小事,无法完全避免。抓大放小,存有远虑,就可以做盟主,何必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鲁国和莒国争夺郓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只要对他们的国家没有妨害,可以不必烦劳诸侯,毕竟大家都已经对这些事情疲倦了。您如果能够顺应民心,为天下做一个表率,还怕人们不会服膺与你吗?”
公子围虽然为人强横要盛于子木,但其文化修养就没那么高了,赵武三句两句就把他们绕进去了。而且赵武的话里话外透露出一个意思,鲁国的事务一直都是我们晋国管着的,这里面的道道我们是最清楚的,你最好还是操心你自己谋权夺位的事情去吧,中原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如果你要真心用强,我晋国的号召力可比你强很多,别怪到时候说我没给你面子。
公子围本以为晋国软弱不敢示强,却不料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如此强硬,也算是探知了晋国的底线,经过一番争执之后,干脆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赦免了叔孙豹。
赵武的忧虑
事后公子围设宴款待赵武,席间赋诗《大明》的第一章,以表达自己终有一日会顺应天意,以君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到那时你虽为晋国正卿,却也要以臣见君的姿态来朝见大国圣主。
赵武也不遑多让,轻赋《小宛》的第二章,说像我这样聪明睿智的人,就算是酒过三巡也能够保持应有的风度,而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稍微喝点酒就会说胡话。就算你做了楚王又能如何,天命不会更改,你所期盼的那份荣光,终究还是会归属与那个“当璧”的人,如果你能有自知之明,还是保持谨慎为好。
公子围听了这一章不知作何感想,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他显然没有改变初衷。后来赵武和叔向议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曾问道:“令尹把自己当成了楚王,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叔向回答说:“楚王势弱,令尹强悍,估计会如他所愿,但是即便他成功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武问其原因,叔向回答说:“以强欺弱是不义的,这样的人必然会很快灭亡。令尹一旦做了楚王,必然会自鸣得意,又看到晋国势力衰弱,必然会强令诸侯,并变本加厉地奴役百姓,如此一来更会滋长他的暴虐,最终百姓不堪其凌虐,这样的统治很难长久,其结果很难善终。”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众人一再预言的那样,从虢地返回之后,王子围就开始密谋夺权。他将有可能反对自己称王的四弟宫厩尹黑肱太宰伯州犁派到郑国边境,以进取的姿态压迫郑国。当年十一月初四日,王子围在使郑途中突然折返回宫,杀死了他的侄子郏敖及两个王子,并派人追杀黑肱和伯州犁。
伯州犁事先毫无准备,就在筑城的地方被杀,而黑肱(子皙)则事先得到消息,穿越国境逃到了郑国。公子围的三弟担任右尹的公子比(子干)也趁乱逃到了晋国。公子围通过一场类似于陈桥兵变的政变成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自立为楚灵王。
尽管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对于赵武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所在意的,不过是秋风落叶,日暮黄昏那般惨淡的晚景。人生苦短,往事随风,世间万事不过是白驹苍狗,过眼云烟,人们在这世间争名逐利,苦苦追寻,可最终都难免一死。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我们所追求的那些身外之物,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