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安民已早早的起来。床对面的小孩此刻还在酣睡,均匀的呼吸的起伏声在略显黯淡的房间里飘荡。安民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轻轻的收拾着采摘葡萄的剪刀,竹笼等工具,避免任何可能发出的响动将睡梦中的儿子吵醒。
这个时候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夏日渐渐消退,炎热的气息经过一整夜初秋露水的浸润,使得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清甜的味道。安民有一片不算大的葡萄园,其实这本不是葡萄园,而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由于不够肥沃的原因,也总是种点土豆之类不需要照看的作物。在儿子豆糕三岁那年,小孩子经常去跑到村里人的葡萄园门口,痴痴的望着园子里红得发紫的葡萄,不住吞咽着口水。偶尔有村人走过的时候,看到豆糕站在园子门口,便会摘一串很小的葡萄给他,并像一般那样大声说道;“这是谁家的小孩,长的真标致。 ”
豆糕每次拿来葡萄都会给爸爸留几颗。安民当时不到四十岁,然而在浓密的黑发中却偶尔夹杂着几根白头发。他弯腰蹲下,伸手抱住儿子柔软瘦弱的腰身。“爸爸给你吃葡萄。”儿子稚嫩的双手中攥着几颗黑紫色的葡萄。听到儿子 亲切呼喊着自己的声音,安民不仅想起了孩子过世的妈妈。强烈的思念使得安民的声音颤抖着,他一把将儿子抱起来,问到,“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葡萄呢?”豆糕开心的点了点头,看到了爸爸眼眶中悲伤的神情,小孩儿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是自己喜欢吃葡萄这件事让爸爸伤心了,于是又使劲的摇摇头。这让安民暂时忘却了悲伤,抱着三岁的儿子开心的笑了起来。
“好的,爸爸给豆糕种葡萄吃。”于是那一年,安民将一块不够肥沃的地接上了葡萄架。
此刻安明站在自家的葡萄园里,由于安民精心的照看这块土地,葡萄的枝蔓几乎和安民一般高了,之前为了解儿子的嘴馋架起的数十株葡萄藤也发展成了一片真正的葡萄园了。
安民很快便摘好了一笼葡萄,这是今天将要带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的,临出葡萄园的时候,安民又特意将葡萄园绕了一圈,摘下了整个园子中最大最红的一串葡萄,用塑料袋装起来,这是给此刻还在睡梦中的儿子采摘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儿子已经起来去上学了,安民将葡萄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收拾了两个床上的铺盖,便也蹬着一辆笨重的自行车去集市了。
2
豆糕上初中以后,由于路远的原因便选择了住宿学校,时间匆匆流逝,安民的浓密的黑发渐渐的生出了缕缕的白发。豆糕住宿大概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的时候安民便开心的嚷道:“嘿,好家伙,又长高了一头。”
这个时候总是安民一个月中最开心的两天了,儿子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忙前忙后,准备各种好吃的给豆糕。“亲娃子,爸给你炒个啥菜?”“小子,给你把罐头打开了,赶紧吃。”
“爸,别再让我吃东西了,你看都没闲着”,安民呵呵的笑着 :“小伙子长身体呢,放开吃。”说着又跑到了厨房准备下午的饭菜了。安民在厨房切菜准备午饭,豆糕通常都会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看书学习,安民很少问及儿子的学习情况,也许是作为父亲的原因吧,他对豆糕所有的疼爱都体现在儿子的味觉上。
周日下午晚饭后,由于是住宿生,晚饭后豆糕又要去学校了,安民蹬上那辆破旧而笨重的自行车,带着豆糕去村口的公路上去等车,等儿子坐上去镇上的车渐渐消失在安民的视野之中的时候,安民便推着车子,慢慢地开始了回家的路途。这样的路途总是显得特别的漫长。
想起这几年自己与豆糕在一起的时光,蓦然觉得仿佛那些日子还在昨天,在眼前,只要一伸出手来就能将它们紧紧的攥在手里。然而家中冷寂的气息却常常将安民从这种幻象中拉回现实。
有一次,豆糕坐在爸爸的自行车的后座上,说道:“爸,下个月我就高考了,我想报考大学”
安民并不完全明白大学意义,在他看来,只要豆糕每个月回来一次,吃上他亲手做的饭菜就可以了。“嗯,好”安民答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高考过后,安民去集市上卖葡萄的时候,总是喊上豆糕一起,那段日子,豆糕在等待 高考通知的日子里,每日在家中焦急的等待,然而对安民来说,,那段时光却是异常快乐的时光,每天都可以给自己的亲娃子做饭吃,看到儿子在自己的眼前晃荡,作为父亲的满满的疼爱的目光有了实际的着落,安民感觉得前所未有的愉悦,仿佛儿子小时候刚学会走路那会的时光又回来了。
十七岁的少年 特有的稚气还雕刻在豆糕的脸庞上,然而却并未影响这英气的容貌。在集市上卖葡萄的时候,总是会有妇人过来,在笼里挑拣着,下定决心要找到最红的那串葡萄。
村妇用余光扫着眼前的少年,再看看旁边的大人,仿佛是要确认这是一对父子。这无疑是一对略显的奇怪的父子,长久的劳累使得安民佝偻着背,稀疏的头发上已然白发苍苍,而那少年挺拔而魁梧,宽阔有力的肩膀上撑起一颗英俊的脸颊,让人不免疼惜。
安民离开的时候,有人拉了下豆糕的肩膀,他转身看去,正是刚才买葡萄的妇人,她刚才挑了半天却并没有买,此刻却在安民离开的时候折返了回来。
“小伙子,刚才那人是你什么人?”妇人问到。
豆糕不去搭理她,她继续说道:“看样子是你的父亲吧。”
豆糕问到,你有什么事情吗?
妇人笑着说道:“没什么事情,刚才就想着跟你说话呢,看到那个你父亲一脸严峻,没敢开口,害怕惹他生气。”“是的,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可是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
“一会他来了你和他说吧,他确实是我的父亲。”
“好的。”妇人说道,便立在一旁,等着安民回来。目光却不住的盯着旁边的少年。
3.
第二天很早,昨天街上的妇人便来到了安民家里。妇人自称李姐,豆糕还在睡觉,安民只好将李姐拉倒外面的院子里说话,这样豆 糕便可以继续睡觉而不受到任何打扰。
“不行,这绝对不行。”听到了这声叫喊,豆糕也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看了看。
安民与妇人在院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轻声交谈已经变成了激烈的争吵,在 这样的争吵中豆糕再也无法进入睡眠状态。于是便起身走到院子里。
“可以让两个孩子先见一面么,就当是认个朋友。”
“我都说了,想都别想,我就这一个娃子,咋能把他给别人。”“你这家长咋这样说话,啥叫给别人。娃子也大了。。。”
“好了别说了。”看到豆糕醒来了,安民立刻打断了李姐的喊叫,转身向妇人看了下说道,“以后别来了。”
李姐生气的离开了,边走边说:“儿子这么标致,老子却这么倔……”
看到自称李姐的妇人走了出去,安民便走到了豆糕身边,说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疯婆子,要把我娃子从我身边抢走。”
豆糕这才明白是有人要给他说媒,他想到,自己还要上大学呢,这就确实是有些不合适,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安民自言语道:“我就剩下娃子了,没有人能将他抢走。”这无意是低声的轻语,豆糕却听得真切,这爱意如同无形的笼锁一样将自己套住,在少年的叛逆期的内心引起了一丝的倦怠。
4.
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村长从镇上带回来的。
那天晚上,昏暗的白炽灯下,安民看着豆糕打开了录取通知书,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爸,大学需要一万多的费用。”
听到这个数字安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安民想尽了一切 办法,然而离所需要的数字还有很大的差距。那段时间里安民白天四处奔走,找些来钱的零工做着,晚上也不停奔波,然而在巨大的学费面前还是显得无能为力。有好几次安民望着窗口发呆,突然想起来便对儿子说:“娃子,想吃啥饭,爸给你做饭去。”
没有学费,便不能继续上大学了,豆糕面对着这不可回避的现实陷入了沉重的愤懑之中,少年将所有不满的情绪发泄在安明的身上,好像这一切窘迫的境况不仅是安民一手造成的,而且是他作为父亲故意造成的。
“吃饭吃饭,整天就知道让我吃饭,连个学都上不了,吃饱饭又有什么用。像你一样去卖葡萄吗?”豆糕几乎是吼了出来。
安民四肢僵硬,呆立在原地,这一瞬间安民恍然觉得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豆糕摔门出去了,安民听到了豆糕大哭的声音。
这哭声将安民的心肺撕开了一个裂口,以后的好多年里,每次思念豆糕的时刻,这个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5.
那天豆糕跑了很久,跑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豆糕觉得眼前是一片迷雾般的未来,现实将他推到了陡峭的悬崖峭壁之前,他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他乘车到了县城,跳上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列即将开动的火车之上。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开到了他 所不知道的远方的城市。
暮色中,豆糕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道上灯火辉煌,他在来往行人的冷漠的身影中穿梭,豆糕意识到这些喧闹全然与自己无关:“我需要赚足学费然后回去上大学”
他从喧闹的大街上走进了一条安静狭窄的小路,路灯很黯淡,在这条安静的小道上,豆糕愤懑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他找了一个话吧,从外套的口袋里翻出来一张五元的纸币,给村长打了个电话,让村长代为告诉父亲,他要赚钱,等赚够了钱再回来上学,不等村长 还要问什么事情,豆糕决然的挂下了电话。
怀揣着赚钱的想法,豆糕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荡,长途的奔走使他疲惫不堪,他又累又渴,远远的望见有一排餐馆,几个人在门口的摊位上喝酒聊天。豆糕走进了位于边上的一个烧烤店。
“老板,你们这需要人干活不,管饭就行。”豆糕问到。
听到这样问话,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秃顶被打理的程亮,“没有,走开走开。”说着便向豆糕走了过来。
听到这样的吵闹声,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抓住了走向豆糕的男人的肩膀。
豆糕看到中年女人略微显得瘦小,穿着一件细碎花朵的衬衫,腰间系着的围裙更显的腰身的纤细。
女人长着一张和善的面容,看到这一个的和善的容颜,豆糕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下来。他说道:“我想赚钱上大学。”
女人上下打量了豆糕一圈,问豆糕是否满十八岁,豆糕回到说是的。
于是女人便说道:“那就留下帮忙串肉串吧,工资给你一周结一次可以不?”
豆糕使劲的点点头表示同意,看到女人这么安排,秃头男人也缄口不言,表示认可,于是便领着豆糕去里面的厨房。
豆糕所要做的事情简单却乏味,就是将切好的肉串在一根根的竹签上,很快豆糕便掌握了串肉的技巧。
午夜几近凌晨,夜市吃饭的人所剩无几的时候,秃顶男人开始收拾摆在外面的餐桌,豆糕也帮着女人打扫着地上的垃圾。
女人问到:“你住哪。”
豆糕回到:“我刚来,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女人哦了一声表示答应,又继续着手上收拾盘子的活计。
“要不你住我那个地方吧,我开了一个招待所,刚好晚上需要一个值班的人。”
听到女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建议,几乎处于困境的豆糕欣然答应。
女人所说的招待所其实就在餐馆的二楼,一楼是餐馆,餐馆旁边有一个狭窄的铁质的简易楼梯将2楼与大街连接起来。如果不是女人指示的话,豆糕一时是不会发现这样一个几乎隐秘的楼梯的。
这样豆糕便开始了工作,在餐馆的活计与招待所的琐碎事之间来回穿梭,这样的忙碌是的豆糕忘记了家里时刻期盼儿子回家的安民。
6.
之后的某一天,在招待所值班的午夜时分,豆糕听到低声的哭泣声,他集中精神驱散了不断袭来的睡意,确信这间断的哭泣是从不远处之外的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循着声音走了过去,豆糕看到一个老人在房间的凳子上哭泣,凌乱的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脸色苍白而瘦弱,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豆糕看的出来,小女孩正在承受着病痛的 折磨。
豆糕问到:叔,怎么了。
听到这样的问话老人扭头过来,抹了抹眼睛的泪水,然而由于长久的哭泣老人的眼睛显得红肿而困倦。这个时候,豆糕发现老人沧桑的脸上雕刻上了岁月深深的刻痕。老人说:“ 孩子又发烧了。”豆糕望着躺在穿上的小女孩,她紧闭着双眼,抿着嘴唇,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而不发出任何呻吟来。豆糕说:“不行就上医院吧。”
老人重重的哎了一声,说道:“前两天刚从医院回来,大夫说让住院。然而……”
豆糕大致能猜出来原因,却也毫无办法,只能说道:“我去帮你买点退烧药吧。”说着便走了出来,轻轻的闭上房间的门,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向他袭来。
然而豆糕并没有去买药,他走进值班的房间,身体颓然的躺在床上,他能做的以及能改变的事情其实并不多。
几天之后,在晚上招待所值班的时候,老人过来说道:“小伙子,你是文化人,能不能帮我写个东西?”老人几乎是哀求的说道。
“好的大叔,你说写什么?”豆糕问到,毫不犹豫的表示答应。
这个时候,豆糕才知道老人艰难的处境,几近半百之年才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现在女儿已经长到了十六岁的年龄,却查出来粒细胞疾病,老人此刻已毫无办法,想着给住院的院长写一封信,求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
“那个院长是个好人,之前住院的时候他还给我娃买过香蕉呢。”老人感激的说道。
豆糕听完了老人的话语,决意要帮助老人写这样的一封求助信,然而他知道也许院长并不会真正在意这封信,即使看到了这封信,也未必真正能够起到什么重大的作用,可以说这是一封几乎毫无意义的求助信。
然而看着老人充满期盼与感激的眼神,豆糕便立即按照老人的叙说将信写了交给老人,老人再三感谢,满心欢喜的走了出去。
几天之后,豆糕突然发现老人的房间空了出来。床上收拾的整整齐齐,豆糕便也不去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许他治好了女儿的疾病已经回家了,第一次体会到人世间的艰难的豆糕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负担。
7.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豆糕离开了收留他的餐馆,老板娘再三挽留,豆糕说他要尽快去赚够学费回去上学,于是老板娘也不再挽留。
有一次独自走在形色匆匆的人群中,豆糕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回过头看去,是一个苍老的大婶,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发黄的照片,问到,小伙子,你见过这个人吗?
豆糕看着皱巴巴的照片,依稀可见一个孩童的面容,大概有五岁的样子。
老人继续说道,我娃子丢了,我找了他很久,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豆糕说道:“我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你叫啥名字,你是不是叫米粒儿?你是不是我娃子?”大婶抓住豆糕胳膊的手更用力的紧握住了豆糕的肩膀,将他弄的生疼。
豆糕试图挣脱大婶,说道:“我不是米粒。我叫……”
“对不起啊小伙子,我娃子要是没丢的话,现在也应该和你一样大了,我又是犯糊涂认错人了。”没等豆糕说完,大婶像是清醒似的松开了紧抓着豆糕的手臂。
“快回去吧,你的爸爸在等你。”
“你说什么?”恍惚间,豆糕分明听到了这样一句低声言语,然而当他望去的时候,刚才纠缠着自己的大婶早已不见了踪影。
豆糕想起了爸爸给自己做饭时候快活的像个孩子。这短短的一段时间豆糕体会到了人世间的痛苦与艰辛。无奈的老人与找了儿子十年之久的大婶让他感知到了一种无尽的痛苦与无奈。豆糕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感到伤心,然而他知道爸爸远比他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他决定回家。不顾一切向着车站的方向跑去,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为自己的离开祈求父亲的原谅。
8.
豆糕不顾一切的奔跑,在天色完全黑暗之前终于回到了家里,安民躺在床上,头发已经完全花白,看到豆糕回来,安民疲惫无力的声音说道:“豆糕儿,你回来了。爸给你做饭。”
看到虚弱无力的父亲躺在床上,豆糕想象着他的离开给安民带来的无尽的悲伤,他跪了下来,失声哭泣:“爸爸,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听到豆糕祈求自己的原谅,安民长久的保持了沉寂,也许是为了积攒最后的力气,说道:“我原谅你了,我已经判决了你永生,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承受世间无尽的悲苦。”
说完这句话,安民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