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时光(十)

2018年1月3日(农历冬月十七)星期三  阴

二哥为父亲理发刮胡子

      五更天微亮,大哥过来对大姐说:“整理一下,准备装鸡毛枕了。”所谓“鸡毛枕”就 是用方形的白布对角折成三角形。顶角逢一点红布代表鸡冠,两角缝几根鸡毛,代表鸡翅膀。它的寓意是,让神采奕奕的雄鸡,引领着亡人的灵魂平安地升上西天。一般是长女或长孙女由人搀扶着,边哭边走,走到十字路口, 捧一把土装入“鸡毛枕” 内,丢下一个硬币,然后哭着回家,放在逝者头下枕着。大姐一边往外走,一边扯开喉咙撕心裂肺地哭道:“爹耶,我的亲爹耶---”这时,我突然听到,窗户外两个房屋之间的通道里,骤然刮起一阵旋风,如飞沙走石般,把窗棱拍打的哗啦啦直响,重物压住的布帘被风高高掀起。一阵寒意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在农村,遇到白事,如果孝子在你面前下跪叩头,即使有天大的事你也要放下,去当事人家里帮忙,这就叫“死者为大”。我心里想,大哥请来那么多帮忙的执事、知客和攒忙的人,该下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不过,这即是他作为长子,最后一次对父亲行孝,也是二十来年对父母疏远的一点弥补。

      装鸡毛枕回来,就开始布置灵堂。大姐找来一条干净的旧床单,大哥把它钉在堂屋的正面墙上,遮住墙上早已褪色的字画。几个男知客把方桌搬到院子里,然后把里间我和姐姐休息用的那张小床抬出来,摆放在堂屋中间稍微偏左一点地方。大姐和二姐忙着把新买的被褥、床单铺在床上。女知客是一位六十七岁的老人,但论辈分,还要称呼我姑姑。她名叫葡萄,是一位朴实、厚道的热心人。她现在已经不住在村里,搬到十里之外的县城去住了。但不管红事白事,只要村里有人打电话请她帮忙,她从不会拒绝。她吩咐桂莲扯三根白布条,分别塞在父亲的背部、腰部和腿部。大姐抱着父亲的头,二姐抱住父亲的脚,大哥和几个男知客,在父亲身体两侧,用手拉紧白布条。大家一起把父亲往外抬。我和姐姐们哽咽着对父亲喊:“爸爸,不用害怕,咱移个地方唔。”在过大梁时,福来手里拿着锯子做一个锯梁的象征性动作,我们念叨着:“爸爸--,过梁啦 ,你躲一躲。”父亲安放在灵床上,脸朝上, 下肢伸展并拢,两臂自然放在身体两侧,盖上带有刺绣的金黄色被子。两个姐姐按照葡萄的吩咐,把元宝状的饰物放在“鸡毛枕”下,让父亲枕着,“山”形饰物放在脚底。嘴里放一枚拴着红线的铜钱,称为“噙口钱”,还要用湿面片贴住他的嘴巴。在父亲灵床前摆放一张供桌。供桌上放了四碗清水。在供桌的左侧点一盏“长明灯”。灵灯的旁边放一个瓷盆,在里边为逝者焚烧纸钱。忙碌会让人分心分神,暂时忘掉悲伤和痛苦。

      传说今天是阿弥陀佛的诞辰,所以大哥邀请的助念团,要在庙里做完祷告才能来。琐碎的事情太多,大哥和两个姐姐都有她们各自的事情要忙。我猜想他们现在没有时间考虑父亲遗像的问题。家里没有父亲的单人近照,我给二哥打电话,要他在电脑里找找,因为二嫂都比较喜欢拍照,拍视频,每年他和二嫂回来看望父母的时候,她都拍很多镜头。二哥找到了四张父亲的单人照,其中一张面带微笑,表情特别慈祥和善。我把那张照片选出来拿给大哥和两个姐姐看,他们认为可以,但是,美中不足之处是,父亲穿的是一件白底黑花棉绸短袖,看上去显得不够庄重。我对他们说:“照相馆洗照片时可以换服装。”他们说:“那就行。”大哥刚好有事。要去一趟城里,我本想用微信发给他,要他拿到照相馆去,但他的手机没有流量,打不开。只好暂时先搁着再说。

      冷空气骤降,席卷大地。很多省市都已经开始大雪纷纷。陕西昨晚就开始下雪了,二嫂和曜曜坐张宁的车,一大早出发往回赶。我叮嘱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驾驶。他们到中午才回到家。二嫂叫曜曜把我叫到大门外,悄悄问我家里办事需要的钱,怎么算,说二哥让她先带了一万块钱,要不要交给大哥。我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应该不用花什么钱的,到明天看大哥怎么说吧。河南农村习俗老人去世后,子女、媳妇要从头到脚戴重孝:白帽、白衣、白裤和白鞋。所谓白鞋也叫“表鞋”就是在平常穿的布鞋上缝上一层白布。大姐在家里给我拿了一双布鞋,我笨手笨脚、艰难地总算完成了一只,另外一只再没有动手的勇气,只好请桂莲嫂子帮我做了。二嫂穿的是皮靴,没法穿针引线,她立刻叫张宁开车到县城里去买保暖豆豆鞋,顺便给二姐和二哥各买一双。

      将近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助念团的人到了,十几个人,清一色的娘子军。年龄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高矮胖瘦不尽相同。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面善。她们的面部表情柔和如冬日里的暖阳,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光芒。团长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询问父亲的一些情况:比如我的亲生爷爷奶奶和范家爷爷奶奶的尊姓大名,我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人和事,父亲生前的爱好兴趣等等。然后就带着她的团队到灵堂里去,站在灵堂左侧。父亲的床头地上搁放一个厚跪垫。有位成员,把一张佛光普照的“阿弥陀佛”的画像挂在右前方的墙上。其中一位性格开朗、笑容满面的女团员,走到灵堂的右侧,先向父亲鞠了一躬,口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把父亲面上的黄布揭开,看了一眼说:“多慈祥的老人啊,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样。”然后,她口里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你老人家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大,今天我们来这里助念,是我们的佛缘。你不要怪罪我。”说着,她先把父亲脚上的鞋子、袜子脱下来,观看了一下双脚。笑着问:“你老人家是不是知道我要来了?”接着她把父亲身上的所有衣服扣子都解开,用手摸了摸父亲的胸口,我好像听见她对团长说,胸口还是温热的。最后她查看了父亲的手。从她和团长的眼神和语气里,我猜测出她的意思是父亲的魂魄仍然驻留在这没有生机的躯壳里不肯离去。团长担心我们兄弟姐妹在这里忍不住哭泣流泪,会影响到她们助念,就把我们都请了出去。

      我在堂屋门前的甬道和西屋之间徘徊,我看到团长,跪在父亲灵床左侧的垫子上,口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时不时地敲击一下手里的法器。助念的本意是以念佛为主,善巧开导安慰,令病人消除疑惑,生起坚固的正信、发愿、念佛,蒙佛接引,往生极乐,最终以求摆脱生死轮回的幻化痛苦,跟佛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团长说完以后,站起身来,把所有的人分成两组,高声念诵“阿弥陀佛”。一组念完,另一组立即接上,循环往复没有间断。声音彼此起伏,中间适当的配合各种法器的敲打锤击声,一阵紧似一阵,真如催命一般。西屋还有一位长相漂亮、能说会道的信徒,她在给大家讲解自身信佛的经历,为葡萄等信佛之人解答一些心头的疑惑。我问她:“我听说自己的子女助念,比外人助念效果更好,是这样吗?”她回答是。我又问她:“那比如我现在去跟着一起念可以吗?”她眨着一双灵活大眼睛对我说:“当然可以呀,只是记住不能哭,否则会扰乱老人家的意念,而留恋不舍。”我走进堂屋,先到里间看了看躺着休息的母亲。出来站在里间门口,跟着她们的节奏一起念。望着躺在那里父亲的,念着念着,就会有湿润的雾汽盈满眼眶,我努力克制着,始终没有让它凝结成泪珠滚落。

      念完一场之后,先前那位又把父亲的身体查看了一遍,把结果告诉了团长。团长把我们几个都叫了进去问我们父亲最放心不下什么,最牵肠挂肚的是谁。然后她又说:“我看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老伴儿。你们几个向你父亲表表态,都说说,好让他放下执念,快点跟着阿弥陀佛走。”我和二嫂眼睛红红的,说不出话。二姐也只说了一句:“爸爸,你就放心走吧,还有俺姊妹五个在,不会叫俺妈受委屈...”悲伤的说不下去了。大姐和大哥在轮流着向父亲表态,如何照顾赡养父亲。我听着看着,忽然感到有点滑稽搞笑。因为我心里想:“父亲最放心不下母亲不假,但最让他不能安心的只怕就是他俩了。”团长对着父亲说:“你儿女都表态了,会把你老伴儿照顾好的。你就该放心了。你是个聪明智慧的老人,你应该知道,只有跟着佛走,脱离了生死轮回之苦,修成正果你才能再有机会看到你的子女和老伴儿。”有其他成员七嘴八舌的附和:“你不要再贪恋现在的躯壳,没有用了,不信你伸伸胳膊试试,看你还能不能动。”“我们能来为你助念,是我们的缘分,你早点成佛了,到时候还能普渡我们。你可把我们看清了,不要忘记哦。”我哽咽着说:“爸爸,你不要犹豫,快点跟着阿弥陀佛走吧,你只有修炼成佛了,才能保佑妈妈和我们呀!”

      团长叫大家出去之后,开始了第二场助念。我和二嫂留下来跟着她们一起念诵。我想如果真有极乐,真能让父亲脱离生死轮回诸苦,如果真的亲人的一句抵外人十句,那我有什么理由不留下来助念呢?父亲的灵魂和亲人在一起总比和外人在一起,感觉温馨和踏实吧?第二场助念结束后,大姐和大嫂突然并肩拉手地来到父亲灵堂前,向父亲叩拜。大姐哭着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们姐妹以后和好如初。”大嫂痛哭不止。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突然,一时间竟有些适应不了。转念一想,如果二十来年的恩怨情仇,真能在父亲的灵前冰释前嫌,握手言欢,何尝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当我回到西屋看到当时的情景,我那颗沸腾的心,就仿佛被泼了冷水。二姐在一个小火炉旁抱着大嫂劝说:“燕,不哭了,我这会回来,总是夸你太仁义,太懂得事理了。”葡萄和一位助念团的成员在门旁边谈着话。我走进西屋里间,看见大姐一个人在默默擦眼泪,我扶住大姐劝她不要哭。我猜想,她们的言和可能只是迫于外力,或者碍于情面,根本不是出于真心。如果出于真心实意,两个人哭也是抱头痛哭,笑也该相拥大笑,而如此情景只能说明心是远的,心远情就不会近。

      第三场助念,依然是我和二嫂留下来和助念团一起助念。每次我跟着一组念完一遍,另一组紧接着诵念的空挡,我都低声地诉说:“爸爸,你什么都不要想,就跟着阿弥陀佛走,去往西方极乐。”我注意到二嫂双手合十,红红的眼睛不住地盯着父亲,时不时地抽吸两下鼻子。助念结束后,她们说父亲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跟着阿弥陀佛走了,我心里却半信半疑,甚至还有一丝没有流露出来的嘲讽和不屑。认为她们不过是糊弄两三个小时,骗取些钱财罢了。但是,当大哥送她们出门,给她们钱时,她们却一口拒绝:“我们都是佛门弟子,助念是我们的修行,绝不会收取一分钱。”此时,我想到助念团十几个人,从几十里外,自己开车赶过来,不吃一口饭,不要一文钱,为一位素昧平生的过世老人助念,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禁不住心生愧疚。大哥心有不忍,就拿了两千块钱,对她们说:“既然你们不收,就麻烦你们帮我捐到寺庙里去。”一个问:“写谁的名字呢?”大嫂赶紧说:“范云喜。”团长接口说:“就写范云喜及其全家。”

      在聊天时,二嫂说:“在助念时,她怎么看到父亲身上的衣服一起一伏的波动。”她一边说一遍用手比划。大嫂听到后说:“就是,就是。那是灵魂在努力离开身体。俺爸那时我也看见了。”大哥微笑着说:“看看,显灵了吧。都赶紧念吧。念好的话,身体会变得柔软如棉、头顶门发热、面色红润、身体发香,火化后有舍利子或舍利花。”大姐二姐惊奇地说:“那赶紧念吧。”从此我就像着了迷一样,只要走进灵堂,嘴里就不住地念诵。

      葡萄走时,我们把她送到了门口。我对她说:“明天,如果下雪,让车子去接你,你可不能自己骑车来。”她很自信地说:“不要紧,我自己能行,你们不用管。”我坚持说:“如果天气好,你就自己骑车来,如果下雪,你就一定要等车子去接你。这多大岁数的人了,安全最重要。”她看我坚持,就答应了。

      曜曜今天回来时,可能在路上受凉了,浑身没劲,不想吃东西。晚上二嫂就和张宁回县城休息了。大嫂陪母亲回去休息了。灵堂还是大哥和我们姊妹三个。大姐和二姐一边守灵一边用白色和黄色的锡箔纸折叠元宝,要给父亲多准备点盘缠。我在火炉边烤一会儿火,就沿着父亲的水晶棺转悠两圈。父亲已经躺在了水灵棺里,盖上了盖子。我已经无法看到父亲的面容,也无法触摸到他的身体。我除了力所能及地替他念诵“阿弥陀佛”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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