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救不了那个女孩。


两个婴儿的尖锐啼哭声响彻病房,我和陈沐一在出生那一天就成功认识了。

我们两家人仅一墙之隔。

她与我既没有“交个朋友吧!”这样的客套话,也没有“诶你要不要玩我的芭比娃娃。”这样尴尬的小女孩交友必备话语。

毕竟我一大老爷们也不需要芭比娃娃。

我和陈沐一的友情大概在我没有记忆时就已产生,以至于我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就成了我第一个异性朋友。就像我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爸妈就成了我爸妈一般自然。

国家统一发放吧,我有时候这样想。

小时候每个大年三十晚上,陈沐一总会来我家里看春晚。我们都会躺在同一个沙发上激动地说:“今天谁先睡觉谁是猪。”

待到不知是朱军还是董卿还是朱迅倒数五四三二一的时候,两个人早已瘫睡不醒,窗外多大的礼花声响也无法吵醒我们这两只猪。

陈沐一,我第一次听这名字就觉得很好听,听我姐说,像是某个霸道总裁文里面容姣好,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女主所拥有的名字。

可是她既不出众,也不受宠。

陈沐一家因为重男轻女在她出生两年后又多了个弟弟,她家里过年总是很热闹,但热闹与她毫无关系。只要有弟弟,她们家的年就是欢喜的。有她的存在,反而会让家里人心烦。

她说她不喜欢过年,但如果有我,她会很开心。

陈沐一是怎么张口就能说出这种话的。


“我偷偷组装了一辆很长很长的玩具火车,去我家看看吧!”她说这句话时,眸中都浸着光。

我特别喜欢她的眼中有光芒,黑色的瞳孔携着一个小小的光圈,特别好看。

作为去她家里看火车的回报,我带了一大包旺旺雪饼过去。

陈沐一没有撒谎,那辆玩具火车真的很长,可以铺满整个床。她说这样长的火车可以带她去很远的地方,她还说旺旺雪饼很好吃。

包装雪饼的袋子里有一小袋防腐剂。我妈总对我说不要打开它,防腐剂吃到嘴里会死人。当然,妈妈的恐吓总是很管用的,至少对我这个木讷的七岁小男孩来说,是蛮管用的。

“知道什么叫死人吗?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所以咱俩都不要碰那个东西!”

我把妈妈的原话一言不差地告诉给陈沐一。

陈沐一盯着那包小小的防腐剂,眸中的光亮逐渐消散。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平静地拿起那包防腐剂,平稳将力道分给食指和拇指,“刺啦”一声,撕开了。

那一瞬空气仿佛静止,里面没有飘出我想象的绿色毒气,也没有飘出像被渔夫塞进瓶子里的魔鬼般的怪物。

我沉默几秒,猛地把那个小袋子抢过来。我问陈沐一垃圾桶在哪里,她说在厨房。

我拿着防腐剂飞奔到厨房,也许是汗水打湿了包装,它从下面漏掉。我眼看着一个个球型晶体跳跃着掉进了米袋里,如同嘲笑我般跳进那个袋子里。

防腐剂的袋子空了。

陈沐一倚在门口看我试图挑拣出来那些晶体。但她没有帮我,仅仅是看着,毫无表情的看着。

门开了,她妈妈带着五岁的儿子进来,问我们在做什么。

她拽起我,绕过家门前的妈妈和弟弟,无声把我送了出去,锁在了门外。隔着一堵木门,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故意把防腐剂丢进了米袋里,他在帮我捡出来。”


之后的声音,听了一些就不愿听了,也不敢听。我太胆小,而且懦弱,懦弱到连敲门为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第二天我踌躇很久,还是在门口等她。她打开门,脸上有些淤青,可她是带着笑的。

“算是我救了你吧?”

这句话,是七岁的陈沐一讲给我听的。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撕开防腐剂的包装,我也不懂球型晶体掉进米袋的那一刻她为什么不是慌张而是淡漠,可当我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的辱骂与物件摔打的声音、还有她的这句话时,我突然就全懂了。

我对不起陈沐一,她不能溺死在这片无爱的海中。

我们逐渐长大,不顾欢乐,不顾悲苦,更不顾世事无常。梦想占据了我们的大脑,每天刷不尽的卷子提醒着每个人——这是未来。

她成绩出众,极具领导力,老师在她父母面前总是会夸几句。父母也不再打骂她,这要归功于她刚上高一的弟弟。妈妈去陪读,爸爸在外地工作。

至于陈沐一,她在她父母身上学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自己可以照顾自己。那个高三,虽然累,却是我俩最快乐的时光。

我仍记得高三那个傍晚,粉红的晚霞渲染在天边,我们暂时脱离题海的压迫,静站在五楼的玻璃窗前,享受顷刻间的身心自由。

“其实想想也对。”她这般说着,眼眸定格在远方。

“诚惶诚恐的都会发生,患得患失的也会失去,还不如努力让自己强大。拿到录取通知书,赚够足够的学费,逃走。”

“逃去哪呢?”我笑着问她。

“我去北京吧。大城市,一个自己都有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 她的眸色似与天光相融,有悲蓄也有温柔。

看着她的眼眸,我第一次在心底承认:我喜欢她。

“一起吧,见不得你一个人受苦。”

她噗嗤一声笑了。“凭良心说,谁更坚强一点?”

你,陈沐一。一切都在变好啊,陈沐一,事情再坏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原来事情可以一坏再坏。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能只顾欢乐不顾悲苦与世事无常,只是因为她的身边皆为幸事。一旦悲苦与世事找来,人们是不得不顾的。

那扇空荡荡的木门在我面前随风晃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房屋中介告诉我她爸爸有了外遇,陈沐一去那个女人家里找爸爸,被女人的家人打进了医院。她妈妈准备卖掉这里的房子,去别的城市生活。

陈沐一没有去高考。

就好像我们两个努力建造的一面高墙轰然倒塌,倒得可笑,倒的不费吹灰之力。

那天天很好,夏中少有的凉爽天气。我扶着自行车在医院门前停了很久,绿荫下的老人在努力脱离病房享受流动的空气,手背上有着针孔的人独自进入医院食堂,甚至有孩子在浅浅吟唱。

所有人都努力挣扎着离开,她却在最好最好的年纪进来了。

陈沐一躺在病床上,脖子和脸上满是抓痕,右脚被打上了硬邦邦的白色石膏。病房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泪不得不出来了。

我曾以为我们一起哭会是在二人都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天见证,地见证。谁曾想是在这白花花的房间里,石膏见证,消毒液见证。

“他们打我,我忍……可是我爸爸帮着他们打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我逃去北京,我的腿……怎么…逃?”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嘴唇不断抖动着,我最亲爱的女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我搬着一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却发觉自己没有什么话语可以让她好受一些。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它狠狠地将一种叫“难过”的情绪从我的身体中一点点挤出,赤裸裸暴露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中。

“我丑吗?”她问我。

“你丑个屁。”我回答她。

“我可怜吗?”

“我们在一起,你愿不愿意。”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图片发自简书App


十八年的时间,我总觉得我与陈沐一早就连在一起。她宛如我的亲人,我给予她慰藉,她给予我帮助。可就在十八岁的盛夏,我们分开了。

空荡荡的病房一如空荡荡的木门,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兀自不见了。我没有等来我的答案,原来失去一个人,可以让生活变的索然无味。

我上了大学,读了研,找了工作,可以养活自己。

命运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总是在想。它让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不幸。

要不然,陈沐一这么努力,陈沐一这么努力向前看,陈沐一这么有目标的人,命运他怎么会视而不见。



我没想到再见到陈沐一是我出差入住酒店的门缝里。

多可笑。

那一张黄色小卡片,印着她的照片,上面写着“上门服务”。

我想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我要质问她凭什么离开,凭什么走上这条路。

可我多希望不是她。

有些人总以为一辈子也见不到,可上一秒还是两个孤独的个体,下一秒就被一小串卡片上的数字串在一起。

她变了,以至于在那种情形下见到我时,她的神色毫无变化。

十七八岁的她眼睛里有悲怆却也有坚韧的温柔,有星星汇聚成的银河与光芒。如今她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污浊不堪。

周遭的空气如浓稠的流体挤压着我的身体,我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

“怎么成这样了。”

“500一次,别浪费时间。”她的声音喑哑又平静。

“陈沐一你还有没有人性!这是什么工作你自己不清楚吗?!”

她眼眸突然锁住我,似笑非笑。

“这个世界可曾给我一些人性看看。”

平静依旧,冰冷刺骨。

这世界上的阳光与善意并未给予她分毫,我在世界的明亮面妥帖的活着,她在世界的黑暗面苦苦挣扎,最后妥协。

也许她受的苦,经历的绝望,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抱一下。”我如此说道,不经她思考便环住了她。

那一霎那,无数陈沐一的影子卷入脑海。她小时候看家人眼色生活,她自己照顾自己,她组装了那么长的玩具火车,她趁着红霞满天时对我说:“我去北京吧。大城市,一个自己都有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

她凭什么要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陈沐一跟我走吧,以后你有我,不会有别人欺负你。远离北京,远离所有强加给你痛苦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背后的抽泣以及那微小的一声:

“好。”

那晚我们抱在一起,什么都没做,睡得很安稳。

可安稳不是什么好事。

我睁开眼的第一秒便觉得,我可能又要失去她了。

环顾四周,陈沐一不在了。

桌子上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

“我想我以后可以过的很好,可现在,于你于我,我不配。”

那天天很冷,房间里很黑,窗外阴着却很亮,丝丝小雨斜着打在窗户上,我躺在床上想: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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