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毫无疑问,我从小就是叛逆少女。走在人群中,我穿着正常土的衣服,留着正常土的发型。Wait wait wait,如果你认为叛逆仅仅是一场以抽烟喝酒烫头+谈恋爱和骂人的外在事件合集,并且往往以回过头骂自己一句傻X为终结。不好意思,我想刻薄地说一句,你根本没有叛逆过。
叛逆的原因是无法经济独立时内心自我的觉醒,动力是向供养者要求平等的话语权,过程是痛苦,绝不是快意。因为以上客观条件和主观意识的冲突必然造成痛苦。如果青春期过的很快意,要么是供养者民主宽容,诉求得到了倾听,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叛逆只是年少轻狂,说得直白点,就是作。要么是自己非常独立,完全可以负责自己的决定,我要给32个赞。后一条很难在青春期做到,非常容易理解,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不必把叛逆钉在耻辱柱上,那是一场关于自我意识的成长,一场有意义的反抗。在反抗中去思考,了解人性,然后改变。
叛逆也没什么好骄傲,在年轻的自我与年长的权威这场拉锯战中,没有绝对正义或正确的一方。我们都带着各自的成长轨迹和表达欲望,伤痛刻在两边的记忆中。只有当坚冰溶解,才能看到暗暗流淌的温暖。而这往往需要我们比家长更有力量。
二
我的家长是很普通的中国式家长。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关心我,注重教育。个性内敛,无意识地习惯性否定。当遇到听不懂的话题,便用权威来压制。并且关着门吵架,假装我听不见。
青春期,我有很多无边无际的幻想,厌恶弱小的自己,厌恶否定,更厌恶缺点被一次又一次地被拿出来晾晒,仿佛高高在上的家长全然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我却不知以何种方式找到出口。对于他们逃避我的问题转而斥责态度的那一面,更是感觉可笑。
在家中,我们表达亲昵的方式是互相嫌弃的互怼,不说爱,不夸奖,不拥抱。这种情感上的节制使我们疏于对传递善意的练习,连表达正常的感情都变得畏手畏脚。我们的沟通,仿佛利剑般直接生硬,而这种表达方式直接掩盖掉了真正的表达内容,让家庭的每个人都缺少安全感和轻松感。
面对家庭关系,我一度很绝望。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们错了还要逼我认错?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个独立的个体,在明确拒绝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收拾我的东西?
有一次争执令人印象深刻。大二寒假刚回家我就说:妈,我的行李自己整,你千万别给我整啊!因为我妈是个内心有秩序的人,摆放物品严格按照自己的规则来,可惜,这是我的行李。半夜回的家,第二天一大早出趟门,本以为无缝衔接可以躲过一劫,谁知道刚回来,行李被收拾完了。我妈笑嘻嘻地靠在门边,我的怒火在胸中氤氲,忍着气问:“妈,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你为什么又收拾了?”哪怕她说一句:“好,下次不收拾了。”我也就认了。可是“给你收拾东西还有错了?你看看你,跟以前一样!”
每当这句“跟以前一样”冒出口,我的情绪立刻失控,跟以前一样什么呢?不懂事?没进步?还是掌控不了自己?那种感觉令人抓狂。大吵三百回合后,我妈缓缓送来一句火上浇油的总结:“就算我给你收拾东西又怎么了?多大的事儿啊!我是你妈,你看看你的态度!”“我是你妈”在逻辑上和这件事有关系吗?这句话令人绝望的点在于我知道我们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对不起,在这个家里,爸妈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因为我是你爸妈天然成立啊!
不恰当的沟通方式和界限不清是两代人最大的矛盾来源,也是阻碍我们获得温暖的绊脚石。如果只一味地用自己的思维方式来处理问题,那么当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共处一室时,出现无效沟通以及抓狂的场景也就能够理解了。
当这些问题日复一日地出现,不仅对于双方是极大的损耗,还令亲子关系更加僵化。家长为了证明控制权更加急切地否定,孩子为了尊严也开始毫不留情地审视对方。在这个过程中,不要奢望一个想窜天的猴子去温柔地表达,她只想一头把天撞破证明自己也很厉害。一群经历世事的家长也不会改变,因为他们正在慌乱地补天。
猴想:哼!你要面子,我便把面子撕下来。
家长想:我一定要有面子,不然会露出来什么呢?
其实没什么。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呗。谁让你非要带着全能的枷锁呢?谁让你非觉得孩子就看不透呢?
我们都为了面子,伤害了里子。
三
现在回头看一看,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第一次扮演自己的家庭角色,都是慌不择路地渡过来。如果我可以回过头,回到那些争吵的场景里,看着那个看似强壮的否定者,抱抱他:如果你和我袒露心扉,其实我能理解你。再抱一抱咬紧牙关审视家长的我自己:你会长大,你一定很棒的。
还记得《绝望主妇》中有一集,Lynette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公园抑制不住地大哭,觉得无法哄好孩子的自己不配做一个母亲。这时候,一向以完美主妇形象出现的Bree忽然说:“当Andrew(她的第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我曾经因为害怕喂不活他而崩溃大哭。”当时看到时,我只觉得大家原来都这么好面子,不肯轻易坦露自己的软弱。现在再看,才明白这表达了家长一种真实的迷茫恐慌。“家长不是天神,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当我念念不忘这段关系的痛苦时,偶然看到的《大家》中的这句话令人豁然开朗。最起码,让我找到了放过自己的理由。只有先放过自己,不再纠缠于过去,才可能继续向前走,并用自己的力量做出改变。
四
慢慢地,我开始尝试理解父母,当妈妈因为某件事对我“咆哮”时,我想,也许这件事也给她带来了很不好的回忆,于是咆哮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而且很奇妙的一点是,当主动做出改变时,掌控自我的力量也随之而来。
因为亲子关系的长期对立,每当我和家长谈话时,只要发出不同的意见,家长总觉得我在对抗,他们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像是重温过去,仍会令我烦躁难耐。但有一次,当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时,我决定敞开心扉:“妈妈,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故意瞧不起你呢?你是我的妈妈,亲人,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这样做呢?我以后肯定是会对你好的啊!”这番话说完,奇了,对方就像一个被捋顺了毛的小绵羊,声音忽然低了八度,柔顺了起来。我接着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那一次交流,史无前例地顺畅。我非常开心,终于找到了与父母有效沟通的方法,那就是柔软一点,给他们安全感。
我无比确信父母对我的爱,所以当“说”无法让他们明白和改变,那我来主导,我去“做”。关系是相互的,当我柔软一点,温暖一点,家长是可以感觉到的。
就这样,我很快地感受到了自己和家长的变化,当他们严厉质问我时,我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解释,并得到了一个同样温柔的答复。当我有意识地拥抱家人并夸奖他们时,感受到柔软在蔓延,他们的羞涩和开心被我收进眼底。当看到自己有能力改变周围的环境时,家长的否定仿佛也没有原来那么令我苦恼了,可以笑一笑就过去。这一场由我开始的改变,得到了积极的回馈,并让我更有力量。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完全得到解决,也许不得不承认,两代之间确实存在或大或小不可逾越的沟壑,可能我真的没有办法让父母明白界限感是什么,也无法阻止下一次他们再次收拾我的行李。但是,如果换一种以结果为导向的方式呢?或许我不和他们讲冷冰冰的道理,以撒娇示弱或开玩笑的方式去阻止他们更有用。毕竟我所看重的界限感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从审视到改变,从痛苦到得法,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间。这期间,我是大人眼中的叛逆者,大学之前半夜起床上网吧,清早穿睡衣绕城一周,周末离家出走。大学之后参加心理咨询,经历一番纠结后慢慢地认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
我才刚刚学到一些东西,还做的远远不够。 我当然有很多问题和不确定,走得很慢,但希望自己不要停。
也许现在,我要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你是个成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