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桃花浅渊(十)魂归

折颜的意外到来,令连日坐卧不宁的我暂时放下心头重负,本上神不甚厚道的琢磨着,折颜他不大不小占了个父神养子、墨渊义兄的名分,虽说以后唤醒师父还得靠他,但养育之恩非同小可,有机会报答一二他应是情愿的,故而我安心将余下的差事儿丢给了折颜,预谋在他专事调理伏羲琴的间歇,自己先逍遥过上几天。

想想方才在结魄灯上扯的谎,我尤为心虚,这结魄灯原是天族圣物,如果说被自己轻易借到手,老凤凰必然不大肯信,他可不比令羽那样好糊弄,因此我的话里面亦是真假参半。首先,坦承自己确实去了九重天,不过却是掩藏了形迹,说当初仅是出于好奇,想目测一下那位新晋太子,是否当得起后辈神仙们的交相赞誉。

“呀,还当真叫你四哥给说中了,猜你许是赶着去会一会自己的小郎君,果然如此!这么说,你是偷偷见过那位盛名远播的太子咯,感觉如何?听说天界的神仙曾经推测,夜华或许正是墨渊的转世,难不成竟长得如此神似?”折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很是欠揍。

我没好气的回他一句,“言过其实!何况神仙又哪来的投生转世,荒唐了。”

折颜点头,“也是。别人或许能错认,你肯定不会的。”

我听了这话,面上才缓了些,可接下来他又叫我哭笑不得,“若你也将他看作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试问日后还如何与他做长久夫妻?”

约莫我此刻脸色极为难看,折颜见了忙道,“言归正传,咱们还是来说回这结魄灯吧,它如何便藏了墨渊一丝魂魄在其中呢?”

其实对此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当时就躲在洗梧宫,偶然发现了结魄灯,拿灯的时候不慎露了行踪,与夜华交手时,他几滴血洒在灯上,不知怎的就出现了师父的气泽...既如此,我必须将这灯带走,即便以后天君追究下来,账都算在我头上好了。”

折颜似乎颇感震惊,“你...你是说,是夜华的血滴落到灯上,才引发的仙泽?”他手捧结魄灯翻来覆去的看,沾在灯上的血液已被我擦掉,只留了淡淡的痕印。

我仔细回想一下,的确是这么回事儿,可这话听起来却感觉不大舒服,“诚然你猜的没错,可若还再胡乱说转世什么的,我绝对不信。”

折颜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不会,如今我能确认,墨渊元神应该就在昆仑虚,可是为何结魄灯上还藏了少许,只怕与那夜华君有脱不开的关系,也未可知...不过眼下先放一放吧,等墨渊醒了,或许一切自然就清楚啦。”

他又看一看依旧有些抑郁的我,“你也不必懊恼,诚然偷拿结魄灯是不太磊落的行径,但事急从权,若知道你是要救醒墨渊,天君也不可能真的跟你计较,何况,你还是名义上未过门的太子妃,总归是一家人嘛。”

我实在忍不住,很不屑的撇了撇嘴,老凤凰果然是把察言观色的好手,他只瞥一眼便挑着眉问,“怎么?你这是...没瞧上那年纪轻轻的太子?”

我扭头不欲理他,他却又老神在在的说,“不妨事不妨事,你若真的相不中他,这亲事退了便是。如此一来,结魄灯就当作他们天族赔给你的礼啦,这笔账算两家扯平。”

折颜即刻忙于侍弄他的伏羲琴,据他所言,这是唤回墨渊元神至关重要的法器,毕竟深藏久远,必得先养一养它里头的灵性,我洗耳恭听过后,生怕瞧多几眼都可能有变数,索性就退避三舍。

我原是只不怎么长进的闲散狐狸,眼下平白得了几日空隙,便在昆仑虚的地界上闲逛起来。以往七万年,四海之内,六合之间,我避在青丘里,虽没历那生灵涂炭天地暗换,却也见着青丘的大泽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见着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谒候山,从烛阴他们洞府直移到狐狸洞旁。但昆仑虚自是没甚变化,除去龙气消失不见以外,山仍是那些山,水仍是那些水,可见的确是福泽深厚,我看了不觉暗暗欣慰,觉着若退掉了与天族的亲事,往后便长长久久留在昆仑虚,亦是一桩快事。

山脚下以东几十里,有个归云山庄,从前杏花开得茂密,因相距不远,师兄弟常约着前去观赏,那家主人也不时拿些自制的杏脯蜜饯送上昆仑虚。方一回来我便听闻,原来的老庄主已然作古,现如今的庄主名唤俞岩,三千年前已修成上仙,膝下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安然。昨日忽听得童子禀报,说那归云庄上似乎正在举丧,尚未知发生了何事,既然昆仑虚眼下当家的是令羽,少不得劳他动身跑一趟,我想着左右也无事,便化作一个寻常小仙随他同去。

庄上的气氛凄凄切切,竟然是正当盛年的庄主俞岩上仙突然死了,余下孤儿寡母的好不可怜。听那管家说,数日前,俞岩像往常那般外出访友,仅带了两个随从,昨回来路上却遭一群身份不明的暴徒截杀,“庄主寡不敌众,当场被杀死了,连尸身也被掳走,他身边一个小厮诈死躲过,硬拖着伤腿跑回来报的信,等我带人赶过去时,只寻见了一只沾有主人血的鞋子...”管家哽咽的说。

令羽和我对视一眼,心里都只觉着沉痛,事情虽发生在昆仑虚地界以外,但归云庄历来受我昆仑虚庇佑,遭此飞来横祸,也等于是昆仑虚的脸面受到了折辱。“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截杀上仙,此等行径十分恶毒,有没有尽快奏报天庭?竟是什么人干的,你们是否有别的线索?”令羽关切地问。

那管家擦了把眼泪,“已经上报到九重天了,可是,那伙匪徒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法甚是诡异,只抓上仙,动作也极快,并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令羽听了无语,只得好生劝慰了满脸悲戚的庄主夫人一番,领着我腾云回去。一路上,他忍不住感叹了几句,说俞岩上仙与故去的老庄主一般,均是温良和善的性子,从不喜与人结怨,看似不像是被人寻仇,究竟何人会平白对他痛下杀手?

回来之后,我唏嘘对折颜说起,他转着茶杯想了片刻,突然问道,“接虞的故事,你有听说过吗?”上古时候,一些孽障太深的魔族会遭天罚,生出死胎。传说有个叫接虞的女魔因杀孽太重,曾一连三胎都是死婴。后来接虞想出一个办法,将死婴的魂魄用术法养着,杀了一位上仙,再将死婴的魂灵放入这上仙的仙体中,死婴便活了。

这传说我约略有听过,可折颜此时问我,我才恍然想起,鬼族之乱后的一万年,折颜来青丘看我,曾有意无意提到,离镜的翼后玄女,生下的便是个死胎。彼时我四哥白真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这不就是遭天谴了么?真是报应不爽啊。”

四哥虽不晓得,我曾经因离境玄女的背叛而大为伤情,可玄女使诈窃了天将的阵法图,逼得墨渊在若水一战中不得不勉力急攻,以致力竭驾驭不了东皇钟,最后只得以元神祭钟,此事四海尽知。后来天族扶二皇子离镜为翼君,他以一株寒月芙蕖为献礼,天君便没再追究其王后玄女盗图的事。本来两族战事已毕,不追究倒也罢了,可我当初求借玉魂寻上门去,却遭这对狼心狗肺的夫妻愚弄,出了大紫明宫,后来这事不小心叫四哥知道了,自此他便听不得玄女的名字。

“估计你应该也想到了,几年前,你还在炎华洞里闭关,听说这玄女产下的又是一个死婴。”折颜放下杯子,轻叹了一口气,“唉,当初你央我替她易容换颜,她如愿得了你的样貌,我便提醒过她,从此不得做悖逆之事,否则必有反噬!可惜她听了,却半点没往心里去。”

我冷笑一声,委实生不出一丝半点怜惜她的心肠,不过我虽厌恶她,却也不敢想象,她竟会使出如上古魔女那般的阴毒伎俩。“你的这种猜测算不得离谱,但你想过没有,纵然玄女有心仿效接虞的做法,可难道她是疯了么?杀戮天族上仙是深重的罪孽,她就不怕天庭追查吗?”

“当然也怕,但仍然要拼死一搏,若说她为了保住鬼族翼后的位置,不惜铤而走险的,你觉得很荒诞离奇么?”折颜说这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默了一默。过去离镜身为翼族二皇子,寝殿上就储着许多美人,是个惯于风月的浪荡子,想来也不会专情玄女一个,若她一直不能有子嗣,翼后之位必然不会长久,为此而作出些癫狂举动,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作为。我不由得恨恨的一拍桌子,“要果真是玄女作孽的话,我定饶不了她!当初我真该一刀将她砍了,也不至于叫她残害了无辜。”

我将墨渊仙体带回昆仑虚的那日清晨,隐约觉得脚下的山体在巍巍颤动,天边泛起的烟霞经久不散。同行的四哥含笑望了我一眼,“小五,大约今日,你便能一偿多年的夙愿了。”

我晓得四哥推测的这点,未必很快就能如愿,折颜那张琴已搁置了万万年之久,据他自己说,但凡法器皆有灵性,当年遵照父神的意思,是以昆仑虚的龙气化解伏羲琴上的戾气,此番他想到要启用,全因为当初他在琴弦上头,嵌入了一缕母神的发丝。琴上的封印一旦解除,即便他是这琴的主人,若想操控自如尚需费点时日,奈何抵不过我与令羽轮番追问,不得已才豁出去一回。

当然,我看折颜说这话有点违心,毕竟没个八九成的把握,他不会在我面前如此显摆,不过他也直言,顺利召回墨渊元神之后,仍需点上三日的结魄灯,至于何时能醒过来,全看墨渊的造化了。

自见到师父的那一刻起,令羽已经落了好几回泪,直至将仙体稳妥安置在旧日寝室的榻上,他逐一打理妥帖,连散在枕上的长发也一缕缕的梳仔细了,又匍匐在地哀恸啼哭,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我只在一旁掩面,上前安慰他的却是我四哥,“令羽,你师父既回来了,大可不必如此伤怀,要痛痛快快的哭,也等他醒了再哭不迟啊。”我听出他这话,约莫也是道给我听的。

令羽止了泪,诚恳向四哥道谢,“过去七万年,本应我们昆仑虚弟子在师父跟前尽孝的,多亏了青丘众位上神费心照料,师父的仙体方能安好无虞。”对此,四哥讷讷无言。

令羽再看了眼榻上,此刻的画面就像是师父沉沉睡着,万万年不曾离开过那般,他转而又问我,“对了,十七,师父的仙体养得这样好,这些年你竟用的什么法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被令羽的视线盯着,没来由心头一窒,良久方吞吐道,“这,自然...用的是青丘独有的法子。”

“青丘的法子?”我的这位九师兄,在课业上一向比别的师兄弟优秀,尤善于博闻强识,他这会儿目光炯炯的望向四哥,神情很是激动,“古书上曾有记载,说九尾白狐的心头血可保仙体不腐,难道,竟是上神...是上神出手帮扶?七万多年啊,委实,委实叫人感激涕零......”

令羽说着说着,眼看就要一副大礼跪拜的形容,四哥忙咳咳了两声,尴尬的避过一旁,“并非是我,是...”他飞快瞥了我一眼,“是舍妹,这七万年来,是她,每日一碗心头血的将养着你师父,从来不曾间断过。”

令羽震惊,“上神的令妹,不就是青丘的那位白浅姑姑吗?”我在旁听得忍不住抖了几抖,瞬间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正是。”四哥看着我揶揄的笑,“这当中的曲折,你的十七师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说的没错吧,司...音?”

他的这一笑逃不过令羽的眼睛,“听上神的意思,是我们十七拜托的白浅姑姑?如此说来,姑姑与十七,交情一定很深了。”

“确实...很深很深呐。”四哥假意叹了一声,眼里的笑意更甚,若非在令羽眼皮子底下,恐怕我早一脚踹过去了。

面对令羽探究的眼神,我只得摸摸鼻子,讪讪的笑了一笑,“我们...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早就相处得兄弟姐妹一般,我的事便是她的事,也算不得什么...”正愁这话能不能圆得过去,恰在此时,折颜抱着他的伏羲琴出现在寝室门口。

接过折颜递上的丹药之前,我还腹诽了这个老凤凰几句,好歹我也是个上神呐,修为虽比不过四哥但也不该如此不济吧?但眼见得四哥也被喂了一颗药,便只得默默服下,先取白绫缚住了双眼,再按折颜的嘱咐守在墨渊仙体旁,双手紧紧捧住了结魄灯。

酉时三刻,是折颜择定的吉时,他本意是叫四哥和令羽都出去,施法时只留我一人即可,四哥却不肯依从。他肃声道,“你让令羽负责周边的护法,定然有你的道理,不过你自己也说了,此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有半点差池,我在你身边帮衬一下,也是有好处的。”我觉得颇有道理,总归四哥不是外人,多一个人在场,等于多了份保障。

以我过去的认知,历来上古遗曲均为博大深沉,应如钧天广乐那般,可折颜正襟危坐,缓缓弹奏起来的这支曲子,音律却不见磅礴,初听起来竟有婉转柔媚之感,直教人怀疑他是否随便拿了个曲子先练一练手。当他起手弹第二遍、第三遍,却自有震慑心神的效果,且愈来愈猛、愈来愈烈,幸而事先服下了折颜的药,运功几息,方保住了灵台的一片清明。我透过白绫望出去,见四哥面色亦很沉重,想来比我好不了太多,只他一双眼全在折颜身上,眼睛里满满是焦灼,不敢开口而已。


直到折颜开始弹第五遍的时候,我手里的灯才微微起了反应,若有似无的几缕仙泽溢出,围绕墨渊的仙体慢慢流淌着,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一丝脆弱的元神。我此时并没有及时留意到,原本坐得极端正的折颜,身体略为有些颤动,连带着抚琴的手也滞了一滞,亏得我四哥一步上前,双手运气抵在他背后,堪堪助他稳住了身形,饶是如此,他的唇边已然渗出了血,点点猩红甚是触目。

我心下大急,一声“折颜,你...”不由脱口而出。折颜果断的摇一摇头,手底下动作不曾止歇,一波又一波的音律袭来,我竟觉得胸口闷闷生疼,心神摇晃得厉害,不得已闭起双目,默念了数遍静心咒,方能平息。

这一段小波折过去以后,我睁开眼,才蓦然发觉,不知何时起,墨渊仙体周边,连同我跪坐的位置上,业已蔓延着大片大片的仙泽,我虽眼睛还有些不得用,却也能轻易分辨出,这的确是我师父墨渊沉稳刚强的仙气。这熟悉的气息包围了我,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琴音当中,逐渐变得明亮,直至凝聚成一道强烈的白光,在折颜的指引下悉数没入墨渊的仙体,忽听“啪”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我紧张的循声望过去,骤然看见伏羲琴上的五根弦已断掉了两根......

四哥一把扶稳了摇摇欲坠的折颜,他声音里似有些呜咽,“你...你还好吧,可还撑得住?” 折颜勉力笑了一笑,嘴边的血迹依然刺目,“不妨事的,我早料到会有反噬,幸好并不太重。”他挣扎着来到墨渊身边,抖着手指搭上墨渊的腕诊脉,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得并不真切,因为墨渊此时仿佛有了浅浅的呼吸。

我凝神屏气等待了许久,才听见折颜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他抬起眼皮来觑了觑我,“小五啊,天可怜见,总算是替你找到了墨渊的魂,不过这会儿还有点散,你再辛苦一下,将结魄灯置于他床头,让这灯燃上三日不灭,墨渊的魂便能结好了。”他缓了一缓,又道,“这三日里,灯上的火焰须得仔细呵护,万不能图便利就用仙气保着它,你若是累了,叫令羽换下你即可。”

说完这番话,似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我看他强撑着身体,含泪点头道:“自然是要仔细呵护,半分马虎不得,七万多年尚且熬过来了,不过区区三日,我如何便能累着了。”

折颜脸上挤出一丝笑,“是我多虑了,照顾墨渊你一向尽心尽责。”很快他便颓然的阖上眼睛,任由四哥将他搀扶了出去。我随即谨慎地点燃结魄灯,灯火燃起的那一刻,依稀听见门外四哥对令羽说,“有她在里面盯着,你大可放一百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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