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孙淼淼笃定，不计较是一种美德。
这是父母传给她的，最重要的为人处世之道。
老两口教了一辈子书，在老家那座小城很有些名望。他们本着“教书育人”的原则，大半生都在兢兢业业地备课上课编教材，桃李一批批送出去，美誉一车车拉回来。
这样的人家嫁女儿，自然不会太计较彩礼和物质，所求所愿不过女婿善待女儿，努力把小日子过好。
孙淼淼自小受父母影响，便不看重房子车子，男方的出身背景也直接忽略不计，在乎的唯有人品与能力而已。
她理想中的爱情和婚姻都是纯粹的，不为世俗眼光左右，更不被物质牵绊。
旁人提起来，她也总是一脸自信：“我俩都是研究生毕业，难道还挣不来好日子？“
所以，邵云波只花了两万来块钱，就把她娶回了家。
租金押一付三，家具电器买的是基本款，酒席也只在老家草草摆过，觥筹交错喜气洋洋，划拳声吆喝声响成混沌未知的一片。
孙淼淼的婚纱拖在尘埃里，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她远远望着露天摆放的桌椅酒席，忽然猛地想起自己参加的那些婚礼：要走红毯过花门喝交杯酒，站在台上被司仪调侃。
音乐煽情，台词也透着一股子难堪的千篇一律。
俗是俗的，可还是会让人忍不住落泪，为爱情、为即将开始的崭新余生。
婆婆把收到的份子钱都塞了过来：“淼淼呀，咱们这儿穷，亲戚朋友也都不好过，就只有一万来块钱，你拿去，给自己买条项链戴吧。”
孙淼淼推拖不得，这才红着脸收下，心里暗自盘算着再添上一两万，就能勉强去日本看一场樱花，也能算是蜜月旅行了。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又亲亲热热地和婆婆大嫂说了些体己话，这才等来醉醺醺的新婚丈夫。
2
孙淼淼夫妇最终没去成日本。
因为回城不到半个月，公公的电话就心急火燎地打过来，开口便是一句：“云波，你得救救你弟弟啊！”
救？莫非是得了急症？
孙淼淼把耳朵贴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事情大致听明白。
不是急症，是三弟想盘下镇上的一家小吃店。他不预备外出打工了，只想守着老家和父母，靠一双手来认认真真地讨生活。
还有就是，他谈了个女朋友。
姑娘厌恶一切田野里的体力劳动，只想做个收钱管账的老板娘。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成年人哪儿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要钱？
只能拐外抹角地把自家的苦水倒出来，反正亲情的另一层意思是“急我所急”，想来二哥二嫂也听得出弦外之音。
邵云波为难地看了看妻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先把钱给三弟？”
孙淼淼心有不悦，但还是点头应允。
都是小事情。
她安慰着自己，看樱花嘛，武汉也好得很，何必大费周章漂洋过海？在哪儿看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看风景。
做丈夫的大为感动，凑巴凑巴给弟弟汇去两万块钱。那一夜直抱着妻子表忠心立誓言：我一定会特别特别努力，让你开宝马住别墅。
孙淼淼咯咯笑着，只觉得拿出去的钱很值得。
邵家兄弟三人，孙淼淼嫁的是老二，也是唯一一个通过读书融进都市的人。
她当时很好奇：“你家为什么是三个男孩子？”
这种组合很少见，不太符合“重男轻女”的基本逻辑。
邵云波讪讪一笑：“别提了，爸妈生了两个儿子，做梦都想要个姑娘，谁料又是个带把的！”
老大很得爹妈重视、老幺也深受家人宠爱。唯独老二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中间，反而奋发图强混了个好光景。
所以，孙淼淼多少是有些心疼丈夫的。
3
婚后第二年，邵家二老双双跨入60岁大关，提出“退休”的要求来。
寿宴由大哥大嫂操办，三弟和女友负责招待客人。于是乎，资金筹措落到了老二夫妻身上。
大嫂笑盈盈地告诉孙淼淼：“你们常年在外，家里的亲戚朋友都不熟悉，办酒席只怕也没经验，出点钱倒也省心省力了。”
这话听上去很别扭，可又找不出确切的反驳理由来。
不过，孙淼淼孝字当头顾念亲情，对孝敬父母办寿宴的钱不甚在意。老人开心就好，大不了她和丈夫节衣缩食，再把买房子生孩子的计划往后挪一挪。
婆婆挽着她的手，满脸都是慈爱。
老太太坐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间侃侃而谈，几乎把孙淼淼夸成了一朵花儿：“人漂亮、有文化、懂道理，从不会计较什么，温厚着哩。”
孙淼淼脸红红的，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猛地想到了“骑虎难下”四个字儿。
果然，寿宴后，一大家子便商量“退休金”发放。
公公咕嘟咕嘟抽着水烟筒，慢条斯理地把打算说了出来：“老大在地里刨食，老三挣的也是辛苦钱。我和你娘有个头疼脑热啥的，基本都是他俩在张罗……”
话讲得含蓄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孙淼淼心里一沉，干脆装傻充愣不作回应，邵云波亦面露难色。
婆婆的脸沉下来，索性把事情挑明：“咋？你俩一个月收入加起来不是上万了吗？挪出一千来做养老金怎么了？”
孙淼淼低头不语，不计较不等于没脑子，她再大度，也不可能把养老任务全部揽过来。因此只绞着自己的手指头，等待丈夫的最终决定。
邵云波咬了咬牙，最后点头：“成！”
孙淼淼在心里哀叹一声，看来下馆子看电影的乐趣也得省略了。她抬头看看面容苍老的大哥大嫂，不由又退了几步，暗暗宽慰了自己一番：算了算了，不跟他们计较了。
这也是丈夫时常劝她的话：“咱们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怎么好在钱财上计较那么多？”
学历是修养的代名词，修养则意味着要事事忍让，舍小家而顾大家。
可有时候，这也无异于一个沉重的枷锁。
4
孙淼淼的好性子被磨光，是因为邵家打算盖房子。
老三和女友在一起两三年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的要求是有房有车，车不必太贵，10来万的即可；房子也不必买死贵的商品房，可以自家建一栋小洋楼。
“盖三层，正好你们弟兄三个一人一层。”
父母打电话的频率高了许多，嘘寒问暖总是“不经意”地拐到建房一事上：“我们打听过了，在农村建三层楼也就是30多万……”
但这一回，孙淼淼不干了。
夫妻俩省吃俭用攒下一笔钱，眼下正四处看房，预备给自己筑一个巢，好把生孩子的事情提上日程。
孙淼淼已经逼近30岁，再拖就成了高龄产妇，但却万万不愿把孩子生在出租屋里。
邵云波的眉头拧紧，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
他当然知道妻子的顾虑，可又没办法拒绝父母的要求，毕竟自己是唯一展翅高飞的那个，对老家的兄弟，总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和歉意。
孙家二老得知，先是叹一声，接着就劝女儿算了。
一个人的根长在哪里，心就不由自主地要飘向哪里。倒不如退一步，大家彼此都能好受些，嫁人嘛，本来就得接受他的背景和家庭。
至于房子，二老话锋一转：“爸妈一辈子没攒下多少，你都拿去用吧。”
这当然是不能拿的，但妈妈还是把存折放进了她的提包：“密码是你生日，快些把房子定下来，我们等着抱外孙呢。”
孙淼淼微红着眼睛，心里翻滚着好些热气腾腾的话，但最终却只哽咽着点头，感激和愧疚都融在泪光里了。
那一年，孙淼淼拿父母的半生积蓄做首付，购入一套半新不旧的二手房。
老家的房子也在锣鼓喧天中竣工：邵云波夫妇出了20万，剩下的那10多万，是老大、老三和父母一起凑的。
孙淼淼哭笑不得，20万砸出去，换来的是一年回去住上三五天……
5
再后来，邵云波的爹得了肺癌。
病人由老大老三护送着，千里迢迢地来到老二家中，各自脸上都有些哀伤，但语气很理所应当：“爸就交给你了，你多费些心。”
也难怪，大城市里的医疗资源一流，什么专家教授三级医院，治疗更方便一些。
至于老人的医疗费用，大哥和三弟都默契地闭口不提。孙淼淼的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丈夫已经在落泪了，强烈的悲伤逼退了现实问题，连带着带走了他的冷静和理智。他在哥哥和弟弟面前反复念叨：砸锅卖铁也得给爸治病啊！
孙淼淼一言不发，心已经在沉沉地往下坠。她默默走回卧室，打开手机，把看过无数回的《双面胶》又重新复习了一遍。
太阳底下无新事的。
故事翻来覆去地讲，其实也都是相似的前因后果。把男女主角的名字一换、地名一改，情节几乎能严丝合缝地套用。
那时，孙淼淼的女儿已经3岁了，刚刚上幼儿园。
婆婆提出建议：“把孩子送回来我带，你把时间空出来照顾你爸。”
她不置可否，只砰一声摔了电话，第一回在婆家人面前表现出计较和狠厉的一面来。
以后恐怕要打破形象当恶人了。
孙淼淼苦笑着抱过女儿，心里泛起一阵悲哀和恶寒。
其实前几天，婆婆大嫂弟媳都来探过口风了。
城里的房子值钱，听说价格已经翻了将近一半，不如把它抵押出去，好换钱来给公公治病。
“那可是你们的亲爹啊！”婆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孙淼淼翻了翻茶几上的缴费单，第一次开口责难丈夫：“医药费全部是我们拿吗？”
邵云波嗫嚅着低头，张口依然是熟悉的调子：“哥哥弟弟都不容易，就别计……”
可话音未落，孙淼淼便尖声高喊出来：“放屁！”
她把缴费单揉作一团往丈夫脸上扔去，又狠狠踢掉高跟鞋，将脱下来的外衣用力往沙发砸去，这才坐下来大口喘着气。
那张脂粉未施的30多岁的脸上，早已经泪水涟涟了。
邵云波也来了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越活越小气，越来越斤斤计较了？”
6
孙淼淼问我：该怎么办？
“我不是不愿意给公公治病。问题是，这病没法好，值得卖房子去赌一把吗？还有就是，为什么养老看病都是我们在出钱？”
离婚的心思，已经蠢蠢欲动了。
孙淼淼从不愿把丈夫称为凤凰男，但回顾婚后这些年，小家却始终被老家拖累，仿佛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可是平心而论，邵云波不是一个坏男人。抛开那些琐碎纷乱的家庭纠纷，两人感情依旧，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如何出谋划策了……
只能说，开头一步棋走错，方向便拐了弯，往后的路，难免要步步艰辛。
在传统的婚恋观中，女性出嫁是“妾拟将身托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融入婆家；
在传统的家庭观中，不分你我则是相亲相爱的代名词，亲人之间，早就习惯了相互渗透牵连。
而孙淼淼，亏就亏在高估了人性，把芸芸众生都看作了父亲母亲那般的高洁之人。
所谓“不计较”，只会使有心之人不断试探你的底线，最后陷入一地鸡毛，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大家都只是个凡人好吗？
结了婚，免不了买房置产生儿育女，要用钱去支撑世俗热闹的小日子。血浓于水不假，但世间所有亲情，哪一个不指向分别和独立？
当然，结发为夫妻是因为情浓意真，我们愿意共同赡养父母友爱手足，把彼此的家人当家人。
但是，那绝不意味着彻彻底底的不计较。
当你带着满腔爱意嫁人时，请及时划明界限，有的东西大可一笑而过；但有些东西，必须锱铢必较明明白白地拿到台面上来分说。
婚姻不易，愿你我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