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告别:烧尽了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张氏,作者姥姥的妈妈,民国生人,于2022年岁末逝于火灾,终年102岁。


春风从平原上潜渡回来时我听到了歌声,她的,丝丝缕缕,但很真切,在每一阵风中闪动。于是我花很长很长时间开始重新温习我已在逐渐忘却的、同老人告别时的心境:我开始抖擞为数不多的光阴,卸下认知后的自我防御,把生活的温带回归为生命的寒带,开始逐渐耐心地、富有情谊地盯着自己的影子看,如同一个信教之人那般,力求做自己生命里的听众。

于是,告别开始了。

和过去许多次告别不同,此时我没有在故地徘徊,但我心中眼泪的汹涌并不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容易遏制。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将回归那场火——那场在我记忆的前夜燃烧过的火。我也知道,这次告别将是我遗落在那里的沉默,遗落在那里的文字对我进行的呼喊。

那时疫情已销声匿迹,是一个比以往更衰微的冬天,某一年龄刻度以上的人都在先前离世,她走在一个不前不后的时间上,她的离世并不教人寒冷,反在那难解的灰烬中为我们留下了些炙热的念头。功德仍在她死后继续,为她保留了百岁老人的威严——这点成为后来陡然冒出的一个共识。但那时人们全不这么想,他们清点遗留,愁云惨淡,为意外的发生饮恨生疑——他们急切的悼念之心被架空在一个显得虚幻的现实之上。

——身体尚算硬朗却死于火灾——没有人会把这辩护为“善终”。

她的遗留是复杂的,包括我们,所以遗留没有我先前认识到的那么少。她留下了她的平凡的建造与历史命脉,后者让人们立场变得复杂了——她活了102岁。或者,换种说法,利用有限的条件,她把自己节省到了102岁。

(这样一个人来做我的姥姥娘,真是我的荣幸。)

她的年纪使她一直活在现世的天堂中,众人的遗忘所不能到达的边疆。更多能想象到的折磨都没能碰到这个远到没边的人,她已经活如一个闭门谢客的人……直到后来这场没能迈出院墙的、烧垮了她两间住房的火灾从她的内部发源——它用很长很长时间积攒并最终蔓延起来——再后来,就在那场持续不久的火焰被扑灭的几个小时之后,院门再没有关上,人们出现,进进出出……那时死者已无意拒绝,火灾构成了她对我们的谅解,使我们警觉地发现她在凋谢之后一直风干了很久。

那些灰烬曾经承载着的是一个平和的院落、一个岁月边疆的童话。

……夯实的黄土路面以一种守岁的佝偻,兜住了向池塘的一角蔓延的村庄,兜出了一条绕过红砖围墙的烟柳巷。老人的狭长的瓦房横在路上,代表村庄最边陲的围墙拐角似乎正试图划破这迂回的柔软土路形成的网面——像一栋在相对笔直的住宅区的侧翼额外补出来的房子——前方的一段路面被紧匝的红砖垫实,院门则像漏斗口一样作为大部分土路的尽头,另一部分隐隐没入冬季池塘后无人问津的小路……细碎的灌木把守着冬天的时辰,寒冬腊月的风从平原上消退,消退到村庄里,消退到她这偏僻的尽头。偶尔几处亮闪闪的菜洼的北边,是塌下去的老旧院墙,没有狗吠,没有鸟鸣,老人缄默地、用力地活着,渗透出一种用心,一种在衰老的灾难面前清清白白的坚持。

起初是很多事物丧失声音气色,被冻结在冬天,后来冬天被冻结进一些险些就沉寂的事物中,这第二种冻结更为艰深、恒久。倘若当我有幸再踏上那始终距我一程程山水的母亲远方的家,或许仍能在青冢前回忆那封存了残冬与火焰的死亡——那场瘦如青禾的火,在干枯的池塘的黑眼珠上轻微晃动,仿如一条磨褪了色的丝绸手绢……

火焰余烬带给了第一批到来的人命运的况味,站在这场无法插足的火焰带来的结果面前,人们失神、惊愕,等待着一个合适的人说话或主动走近。后来,院门敞开,葬礼富有经验地落地……假如从鸟瞰的角度观察整个露天的葬礼,当日的活动看起来似乎更像社戏。

守旧——除了我们自发的尊重,还有一点迷茫。一切别无选择,丧葬是我们面对老死时所依附的学问,旁无所托,在传统观念中它比宗教要重要,来源于历代人真实情感的外化,这构建了其他细节,构建了更多蹩脚、但也绝对是无心之失的琐碎戏码。

然而没有责难,我记起祭拜和陪跪时的那种本本分分的诚意。尖锐的哭声在老人的其中一位儿子的院墙里面不断出现又缓缓消逝,持续到忙乱的上午漫长起来,持续到被已然衰弱的人,和着近处不足十桌人同时进餐的荒废院落中的季节的干燥吞入体内,持续到尸体放凉,一个遥远的容器被哭声渐渐盛满……死亡发生的瞬间被死亡本身的虚幻包围着,人们只记得他们参与着一场失真的葬礼。这种离世在短时间只唤醒了少数几个人真实的痛苦。

某种意义上讲,这场火灾像一次没有任何官方交代的变革,或许,或许是源自回忆的焦糊和岁月的沼化,都有可能吧,在那狭窄老旧的灰暗房间里引燃了最初的火星,而后泉水干涸,树枝断落,草棚上的黑斑夹杂着明灭的火星像墨扩散、晕染,舒缓地吞噬了越来越多陈旧熟悉的腐烂的黄色,夺走了她一生的天空;那片像乌云一样笼盖她半生的顶棚下的阴影抽象地扭动起来,热浪扩张靠近,不认识的风开始在她的屋里挤作一团,于是,火照亮了她的梦,拥抱了她的床和孤独。灼烧感使她想起丰收时节的日光,很久很久以前,丈夫、兄长和父辈,他们的手臂被风搓细,在火焰中飘旋……旧日的目光化为流沙,一切曾创生的孕育之力熟入地下,土壤胀破,夕照中地平面抖动,进而流淌,发烫的血流过嶙峋的深土层,渗透了等待和空虚,渗透光阴与苦恼,向着火的尽头簇拥,透过死亡的狞丽,记忆的房子率先火化,过往的生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填入她的身体——她回忆起日本兵攻来时自己的惊惧,想起贫困的鞭刑,想起分娩……她想起一件遥远的事物,她的母亲。适度的缅怀已经让她生存的信念崩塌。死亡吞噬了她——她被更远的事物领走了……

我想象她已没有未了却的话语,想象她的安详,我有意说服自己,想象到了她生命的后期那些刻意的欺瞒和讨好已帮助她在一定程度上降解了对生活琐碎的理解,想象在某些时期她记忆的脉络开始清晰,她回忆起来就像树懒梳理自己的毛发——一种达观的退守,通过放弃经验最终达到了遗世独立的状态——那是一种不易做到的洒脱。后来那场火也带上了她的这种气质,它把一个冬天里的死灵魂带入另一个世界的春天,燃烧了田埂上的雪,也燃烧了老人被遗忘长期迫害所积攒的哀愁。

这场火让一切具有了一种新的样貌。似乎那是一个不再哭泣的人的泪别、一种妥善的自我瓦解。她先行放弃了与淡忘自己的生活的长期对峙,彰显了一种大度。但她同样遭到了反噬,那是她几十年来放弃了的眼泪对她的反噬,由此她问自己:是否该恨呢?——唯一与这场火对抗过的,就是这些将流但永远没有流出来的谅解的眼泪。

在回忆中我有这样的想法:行葬那天追忆的泪水根本浇灭不了头一晚火灾的韧性。

葬礼时的眼泪与死亡时的焚烧不成正比,甚至到了最后流泪似乎变成了一种干渴,更多人变成了寻找自己眼泪的人——流泪者的卑微和被焚者的孤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用几十年渐渐活成了这一大家子人,后代的生命之舟在她的命运上漂浮了很久,乃至于最终忘记了归航……但我还有一个不太美的怀疑:据我所想,本可能流出的更多的眼泪,都被这些年来好奇的想象(关于老人到多少岁会死的想象)亵渎了。

眼泪与焚烧不成正比是这场葬礼更敏感、更直观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假如把火灾本身理解为老人的遗嘱,那么就没有人能对这谜一样的话语完全释怀。

这是一场缺乏观众的火灾,没人在火灾过后醒悟什么。这种自焚太过于任性,或者说,通过火灾的形式我们没有成功对上话。

另外,不留下遗产,不留给后世任何可乘之机,这也是一种任性。火灾太过彻底,收回了一切,带着声势,像是在遗忘的角落里的一次反抗。结果火的语言替代了大部分的缅怀。因为对人们而言死者是一个话题,火灾是一个话题。当两者合二为一,大家的话都不多,仿佛只剩下一个话题——干净。

后来,这一切构成了以我的经验无法降临的一种写实场景……

老人走后,当我想为这篇纪念文章固定一个叙述疆域时,我发现关于老人的村庄的一切对于我都已成为需要谨慎勾勒的话题。

清朝末年,京杭大运河的行商常在此歇脚,这里或属于当时接驳的村庄,传言清庭用以建造紫禁城的青砖是这一带生产的,这里每个村的名字都是一块界碑,而她的这个村庄名叫“李将军庄”——这是山东聊城临清的一个村庄。它的名字是在建国前起的还是建国后起的会带给人迥然不同的历史感。

这片平原其实更像是一大片内陆荒滩,硬实的土层上只有一种芥条发轫其间——一种老旧笨拙的、编篮会用到的原料,这种死后被编作篮子的植物被卖到其他地区,所以就像你能想象到的画面那样,这里在闲暇的时刻最多的事物就是篮子,多于任何作物,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元宝形状——一种挎篮——穿挂着、散落在这些暗淡的砖墙的后面。很多时候人们不计后果地编着,篮子堆积如山。

历史就是那么简单。几十年前,上上茬的老人们围坐着,随口一提说池塘的水虚涨了——这指当时的深汪(就是墙外紧邻的池潭),像一口溃烂的、向四周推进的井,土坑几乎被水填平——池塘形成了它最鼎盛的规模,藻荇发迹期间,绿油油的。这个艳丽的绿洲与周围的黄色不相配,像个新娘。池塘里有世间常有的鸟鸣和造型别致的怪柳,季节着重在这里下了笔墨,这里看起来四季分明,色彩浓烈,池子随着她的嫁到而溢满,像她带来的一件嫁妆,而她的宫殿也看不出来是为了漫长的人生而兴建的,它不像一个人能等待一生的那种固定居所。有一天,女人从塘边的树上掉下来,从此瘸了一条腿。那就是我的姥姥娘。而后时光推移,这汪水潭几乎和老人同时衰老下去:很快,水位开始收缩,土表干裂,大量的垃圾和枯枝败叶填充其间,最后石头和河床露出来,枯裂的河底的黑斑不显眼地暴露在日光下。池塘干涸。

但最后湖坚持下来了,无论是短短的几天还是不长的几个月。我再次过去的时候(老人过世后,那次的写作和告别计划被我暂搁了),不知哪家的孩童捡拾着冰块远远投向湖底脆弱的冰片。它奄奄一息,可以看到星星点点有几面破碎的妆镜,冬季的清晨冷得无牵无挂,河床冷漠,它的疼会在明年春天苏醒。但老人的不会了。

随着一个个冬日的凝固,这一天将逐渐飘远,人们记忆的画笔将不再着墨于这个边陲。有一天这片池沼里的枝干会像杂草一样疯长,最终足以遮蔽整个天空。一切将会开启全新的寓意。而曾经这里几近荒芜的灵魂——就像女性乡土作家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失落的故园——随着一个永恒的冬日,与属于她的故事一同结束了。

蹩足女人活了很久,断了的骨头已在春天重新发芽开花。摸一摸我的骨头,其中一部分的硬度就来源于这女人的父亲在夯实院墙时挽起的臂膀,骨头精壮,铁骨铮铮——现在握着笔的这些骨头。

我承认我的一部分情感是在她去世之后建立的——我常回想葬礼当天的情形。那时人们沉寂,像一群迁回老家的燕子,少女们有真性情的眼泪。火灾过后,是一种迁徙的景象让废墟冷却了下来。萧索的天,赶丧的人们衣着单调,不言而喻的厚重,似乎需要抵御的不仅仅只是冬天的寒冷,私密在进行到后程时才出现,人们在对老人过世的理解上操劳,全部是打住的话头和半截的寒暄,人群被带领着训从地叩拜、吃饭、观敛……

夕照中,棺棂没入平原以下,轻柔的风令人始料未及,黄裱纸被吹散,我在下葬的田地里追,心无旁骛地折返,后来长辈劝诫我不要再继续——起初是他们要求我这么做。这本身是一个迷茫的命令。那时天空很高远,辽阔平原上空的蓝纯度很高,麦茬很低,我们像在瓶底,我们在瓶底捡拾一丛丛绿火,用它来包起一个过世的老人。

后来我开始对人们当时所处的复杂有更确切的认知,我习惯了那种氛围。那是人的一生只能习惯一次的那种氛围,领悟那种复杂是人生中重要的一课。在通往坟墓的徘徊中,血脉的幽灵看着我,最后化成一团野火,我迟疑地顿梭,默认了身边的人,因为我的心里也同样凝结着我个人内心深处的悲哀。那不循规守道的死亡背后的阴影投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后来我有了更复杂的感受,感到我所站的那一刻距离一百年前似乎并不存在特别明显的鸿沟,我感觉我和我母亲娘家的那种遥远真正站到了一块。

葬礼在遗憾中结束,再去看那了无生气的池塘、被人放凉了的废墟,和洞开的门口的近处那一棵塌陷到一定程度中止了的老洋槐,令人哀伤。大火焚烧了那里,让人很难相信不是命数。火灾的到来让她一生所隐忍过的痛苦终于变成了无可告慰的东西。

许多年来,她在老化的电线和松松散散的、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的垂挂物下面慢腾腾地挪着身躯,把脸埋在那个用来辅助行走的沾满油污的小板凳里。最后的结果仿佛不是那么出人意料,所以她驾驭着火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中,或许有那么一刻火灾对她是一种亲情。在她与火焰之间,一定有我们看不到的某种东西达成。就像后来这场火灾的洁净变成我眼中的禅意,它帮我理解了一个一直思考生命很久很久的人所领悟的修行。

大概在两年之前,我搭乘一辆家人的返乡班列,同行去庆贺尚在人间的姥姥娘的百岁诞辰,就在现在火灾现址的附近。

那是一所竭尽所能最终容纳了四间小平房的红砖院子(就是后来举行葬礼的地方),是她一位儿子的居所,房屋之间的空当狭窄,房屋略显低洼,你顶着瓦片——大概就在你踏进房门时。迎接的人和来宾在不同房间展开话题,那是通过老人的健在维系起来的一种美好的亲情,声音嘈杂,笑音此起彼伏。年轻人和老人的交谈备受瞩目,我记得她的思想很豁朗,有甚至高于中年人的社会见识,她温和,有悟力,在我眼中比莫言作品中的正面女性还要高贵。

这是遗留下来的女性的样貌,她们的历史统统流向了一个分支,不被记录,等待一年和等待十年,甚至和等待五十年没有什么不一样,到最后她们走投无路地选择承认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就什么都不再去想。有一天她们被迫离开那里,手脚被缚,目光浑浊,口齿不清,就像在牢狱中度过了一生的人,那牢狱里窗子很窄很高,晚霞很小,晨曦很小,死去的灰尘很厚……我有时很想弄清楚她们活着的滋味,但我姥姥娘并没有给我提供理解这种生活的帮助,她比那类人更痛苦,从而也更幸福。火灾提供了一种对等的交换,它承认了逝者心性的坚硬,同时也烧垮了她所容身的现实的脆弱,一定程度上,就像她自我选择的一种高贵,一种自焚,一份庄严和体面。

关于她一生的详情,那场火是一个诱因,它提醒我可以把那些岁月里失去的话语补出来。

但我只能尽量。我所参透的生活还很狭窄,我年轻的话语还受夜色的牵绊,我无非是谈及梦想和挥霍时间,在阴云下的远处工厂的烟囱中,在寻欢的码头,或者是在有书香的咖啡馆的灯光里,我的生活似乎像模像样地拼凑了起来:载具很舒适,永远有更小众的音乐,也总能听到对时事的锐评,一些学术界鸡毛蒜皮的新闻……我开始编织一套精美的数列模型——尽管事与愿违,却永远会博我会心一笑的自己的生活。我过着我的生活,自然地,不会想起很多人。我不会想起我无名时分的寂默,而死亡遥远脆弱。

然而,就像我决定的那样,我会为不远处的告别一次一次做好准备。

当我再去看一路的景色,或者当我回忆彼时彼地的一些事物,又或联想到平原上的土黄色,我目睹它们正在加速衰老,由于一场火灾它们在更大程度上被压扁了,在寿命上衰老了五十岁。

至于那所房屋,那老旧的村庄里废墟尽头的墙院,还有那年迈的池塘。我希望我写给它们的能和它们留给我的渐渐变得一样多。尽管我深知再回那里已遥遥无期,尽管我知道就如同那自始至终的匆忙一样,人们会随意修缮那个地方,把塌陷的房梁和草棚屋顶用一到雨夜就噼啪作响的蓝色瓦楞铁皮替代,我还是乐于接受,哪怕这一行为只是继续之前的遗忘,使它还能够承受下一场火灾。


2023/8/3 赵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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